67 離別之前(1)

佟水的冬夜,黑得深沉,這些時日的驚心動魄卻似乎凍結在今夜茫茫暗色裏,刀劍的聲音與晃動的火光都漸漸遠去,陶家依舊寂靜。榴姐早在她屋中生了炭盆,也燒好熱湯等她歸來,陶善行搓着雙手進屋,方覺手腳俱已凍到麻木。

褪去外衣,解開淩亂的發髻,她沐過浴,在被風吹得刺疼的臉上抹了厚厚的面脂後方鑽進去暖被裏。青帳掖實,寧神香一熏,她抱着被沉沉睡去,夢中竟空無一物。

這一覺也不知多久,她睡得腰背酸疼,眼睛都難睜開,迷迷糊糊間屋裏有人影來來去去晃動,她隐約間知道自己又病了。

也是,前段時間風寒剛好沒多久,她又挨了鞭傷,這傷未痊愈又迎風策馬,寒夜在外凍了大半宿,不病她病誰?病了也好,腦子渾渾噩噩她什麽都思考不了,恍惚間像回到南華庵那場要了她老命的風寒中。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她身邊有父母兄弟噓寒問暖,再不是孤單一人。

————

陶善行這病來勢洶洶,比上次還要急險,把陶府上下吓得夜不能寐,又是請醫延藥,又是拜佛求神,雞飛狗跳地折騰了足七日,她才好轉幾分,面色煞白地躺在床上有氣無力沖着衆人笑,全無從前精氣十足模樣。

就這七天時間,佟水又是另一番情勢。

數千定遠軍精銳秘行至此,駐紮佟水城外,皇帝親下聖谕,鎮西衛交由定遠将軍何寄暫時接管,何寄何等雷厲風行?他不到一日就将原鎮西衛的指揮使下獄,緊接着又查出鎮西衛數樁徇私舞弊的罪狀來,不過三天時間鎮西衛上下已下獄數十人,外兼此事涉及佟水大小官商,一時間佟水人人自危,被捉人數多達百餘人。

七日過後,佟水暫定。葉嘯與穆清海無罪獲釋,紅幫、穆家商號并萬通堂盡數恢複。然而風波并未過去,自佟水往外,山西數城并查,各方勢力安插的細作眼線,以謝家為最,幾乎被盡數挖除,這其中又牽涉山西礦脈漕糧,關外軍務等諸般秘事,便均不為外人所知了。

謝家在山西的數年籌謀,一朝盡毀。

陶善行躺在床上,聽陶善文說完她病中這些時日佟水發生的事,不過幾聲應和。

冥冥之中,仿有推手,只待最後這一刻,精準無誤地發力。背後之人,有方稚,有何寄,可也許最關鍵的那個人,都不是他們。但不管如何,穆家安全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他最危急關頭有沒幫到他,可她盡力了。他們已不同途,他破釜沉舟找到方稚,将來要走的必定不會是尋常道路。也對,穆溪白本非庸才,能說服方稚,又一舉斬除謝家羽翼,他比她想的要更加強大。

纨绔穆溪白……

如今想來,她覺得這幾個字像上天和她開的一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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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七天時間,穆府的主事人易主。

穆清海雖已歸家,可整個穆家的事,卻交由穆溪白打點,對內也罷,對外也罷,皆以穆溪白為主。

這日天晴,歸愚齋沐浴在久違的陽光裏。穆溪白已在歸愚齋七日,不曾回過淩輝閣。

“二哥?”

被連喚了幾聲的穆溪白這才回過神來,轉身看着坐在圈椅上傷勢未愈的韓敬,道:“急什麽?謝家這只老虎要這麽容易打,皇帝還能等到這時?如今山西一脈謝家安插的人馬盡數被除,和關外斷了關系,在這裏翻不出什麽浪來,也算斷他一腕。來日方長,你的大仇總有得報那日。”

韓敬的傷好了泰半,手腕上露出纏着圈白布,面色蒼白地倚在椅裏,一開口還是舊日腔調,只添了些說不上來的郁戾之氣,道:“我沒和你說這個。瞧你這心不在焉的德性,在想嫂子?”

穆溪白閉了嘴,眉頭鎖成川字。

“聽說嫂子病得很重,陶家人不讓你看她?”韓敬轉轉手腕,又道,“若我是你,就打進陶家去。”

“你懂什麽?”穆溪白眉蹙不展,不願多說。

韓敬“嗤”了聲,正要往下說,便聞外頭觀亭傳話:“爺,陶家大公子求見。”

“快請明鶴堂見。”穆溪白一振,快步出了歸愚齋。

明鶴堂乃是穆家會客的正堂,穆溪白到時,陶善言穿一襲青色圓領袍正坐在堂間,手邊的一盞茶未動分毫。穆溪白急步往裏走,正要開口,便見堂中擺了幾口箱子,看着眼熟,俱是他這幾日遣人送去陶家的藥材補品,如今卻是原封不動地退回。

“大哥。”穆溪白頓了頓步,才拱手入內,向陶善言行禮。

陶善言聞言起身,亦朝他回禮,開口卻是:“不敢當。穆公子,你與舍妹已經和離,在下不敢言兄。”

他是陶善行歸家第二日收到消息才從書院趕回來的,恰逢陶善行病重,就留在家中坐鎮。

穆溪白觀其雖言語客氣卻眉目疏冷,大不似從前,心中已經有數。本來他與陶善言有師兄弟的情分,亦有惺惺相惜之意,倒是談得來,如今因為陶善行的緣故,陶善言勢必不待見他,可他還得一試。

“大哥說的哪裏話,快請坐。讓你久等了,溪白失禮。這茶涼了,觀亭,再沏一碗來……”穆溪白忙道。

陶善言擺手,仍是冷道:“穆公子,不必麻煩,在下今日前來只有幾句話,說完就走。”語畢不待他回答便續道,“這幾箱是近日貴府送到我家的禮,因前些日子貴府事多不便叨擾,故拖延至今才送回,只想告訴穆公子,日後舍妹之事不勞公子挂心,公子也不必再往我家送東西。”

穆溪白此時再無半分人前氣勢,只道:“那她的病,可好些了?”

“舍妹之病已有好轉,你不必擔心。”陶善言靜答。

“她的熱退了?藥挺苦的吧,她喜歡錦心堂的蜜餞去苦。上回大夫說她肺腑不大好,一病就容易咳嗽,可又嗽起……”穆溪白說得颠三倒四,想起什麽便說什麽,滿腦子都是陶善行,說着說着忽然攥住陶善言的手,“讓我去看看她。一眼,一眼就好。”

話中全是乞求之意。

陶善言定定看他片刻,輕嘆一聲撥開他的手,淡道:“多謝關心,你說的這些我記下了,舍妹之病自有家中父母兄妹照料,她會沒事的。你二人既已和離,穆陶兩家姻親已除,日後各自嫁娶,兩不相幹,見面就算了吧。在下言盡,穆公子,告辭。”

語畢,陶善言拂袖而去,留穆溪白怔怔站在明鶴堂間,久不能回神。韓敬從後堂踱出,邊看邊搖頭:“你既挂心嫂子,憑你能耐偷偷進入陶家又有何難?與嫂子将話說開,以嫂子的為人,怎不能理解你的苦衷?到時你把人再帶回穆家不就好了。”

穆溪白看着陶善言退回的箱子不語,心中想起的只是和離之前陶善行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你可想清楚,今日你踏出我這門,來日不論如何,你我夫妻緣盡。”

她當然知道他的苦衷,甚至無需他多費半點唇舌,她心中都一清二楚,所以才會說出這番話,才會在他最難的時候幫了他一把,可他還是不能……

“韓敬,再有半月我便要啓程出關,屆時旗門暫交你手。當初我三人結拜,嘯哥見你年歲尚淺心性未定,很多事都沒告訴你。你如今年歲也大,又猝逢巨變,也該學着扛事。此一別你我不知何日再逢,旗門和佟水便都交給你了,佟先生會教你如何行事,若還想替韓家上下四十七口人報仇,你就好好學着。”他忽負手走到門口道。

穆家雖無近憂,卻有遠慮,不過從眼前危急暫時脫身而已。他在皇帝面前允諾三年定關,賭上穆家一門性命,往後三年,穆家都活在皇帝監視之下,再者他們又惹下謝氏大敵,穆家仍舊行于刀刃,稍有差池,皆是滿門盡誅的下場。

韓敬聞言大驚,急跟到他身後問:“你要去哪?”

“去做一些不太平安的事。三年,三年後我若能歸來,便是向謝家讨回今日之債的時候,若是不能……”

若是不能,屍骨無還。

他如何能将她留在身邊?

————

陶善行的病在朱氏的盡心調養下很快有了起色,精神漸複,就這般吃睡睡吃,日子又過去五日。

“娘,吃不下了啊!饒了我吧。”陶善行推開朱氏端來的雞湯,頻頻搖頭,“隔壁的黃嫂子坐月子都沒我這麽吃,娘,再吃下去我的衣服都塞不下了,全該重新做。”

“重新做就重新做,你要做幾身娘給你裁。”朱氏不以為意,“女兒家胖點才好,才嫁去穆家多久,人都瘦了一大圈!”

陶善行沒轍,到底還是喝了半碗雞湯才被放過,坐在床上打着飽嗝,嗅着滿屋未散的濃郁雞湯味一陣無奈,嚷着榴姐開門散味兒。門才打開,便見陶善文站在門外,滿臉的猶豫。

他見門開,咬咬牙進來,坐在床畔朝她道:“妹妹,你病的這些日子,穆……穆哥送了不少東西來,也日日來茶館問我你的近況,還曾上門求見你,不過都被爹和大哥攔在門外,送來的東西也如數退回穆家。我瞧你二人和離,他有苦衷,你要不要……見他一面?”

比起陶善言的堅持,陶善文因為在茶館裏跟穆溪白相處的時間更多而對他抱有更大的好感,眼見二人這般折磨,便于心不軟,忍了幾日沒忍住,還是跑來把這些說予她聽,本以為她會有所反應,不管是感動還是憤怒,豈料她不過淡淡一笑。

“我知道。大哥都同我說了,不見他是我的主意,不是大哥的。”

陶善文被她一句話噎得半晌沒聲音,良久才重嘆起身,行至門口時又轉過頭道:“那你可知,他日日早上都站在我們家門外的巷口等你出門?”語畢也沒等她回話便走了。

陶善行坐在青帳下,久未言語。

————

十二月,近年關,佟水大雪,滿城盡染。

轉眼又過十日。

陶家小院積雪到腳踝,一大清早榴姐就帶着一衆小厮和丫鬟在院裏鏟雪,小門小戶沒什麽內宅前院男女之分,有了事還都是一家子人齊動手。

陶善行病剛愈,臉上有了些紅潤,穿着厚披風蹲在院裏,正讓他們把鏟來的雪堆到小花園中央,她要堆個雪人玩,還沒等雪人身體砌成,就傳來陶善文的聲音。

“岳湘!你別着急上火,我再勸勸她……”

陶善行轉頭一看,長廊下頭風風火火闖進來一個人,身後還追着陶善文,正是岳湘。岳湘不理陶善文,兩步沖到陶善行面前,也不廢話,只道:“你真不打算見見穆哥?他明天一早動身出關。”

陶善行仍蹲在地上,仰起頭問她:“出關?”

岳湘甩開陶善文的手,道:“嗯,出雁門關,往西走。”

說着,她眼圈兒就紅了,見陶善行仍無動于衷,她跺腳急道——

“穆哥說,此別歸期不定。”

存稿箱君陣亡,T.T

今日是本人……最近這個狀況,也不知道該說啥,大家可都安好?好好保護自己啊!

唔,許久未來,本章下24小時內評論送紅包,感謝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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