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離別之前(2)
陶善行漸漸垂下頭,指尖在雪堆上戳了又戳,臉上覆着陰影,看不出悲喜。就這般沉默許久,她始終沒擡頭,只有淺淡溫和的聲音響起。
“哦,讓他多保重。”
寥寥數字,輕輕結束這個話題。
岳湘不甘心,俯身欲将她拉起,卻被陶善文攔下:“岳湘,夠了。我同你說過她不想見,你急也沒用,給我點時間,我再好好勸勸阿行。”
“十天前就讓你勸,你勸到現在也沒個結果,明天穆哥就走了,哪有時間再讓你好好勸?不過就是一面而已,今日不見,都不知何時能再見,你這幾天也不是沒見到穆哥,怎麽說他也幫過你,他那模樣,你忍心?”
“我不忍心看他難受,難道就要看我妹妹難受?”這話說得陶善文不樂意,拉着岳湘就站院裏吵起來,“不對,我說岳湘,穆溪白和我妹妹的事你湊什麽熱鬧?你不像是愛管閑事的人?怎麽着你對穆溪白餘情未了?這麽關心他?”
岳湘聞言俏臉變色,柳眉立時倒豎,一肘子撞向陶善文腹部,怒斥:“陶善文,你說什麽?”
陶善文被她撞得站不穩,倒退兩步,一腳踏在陶善行剛堆了一半的雪人身體上。他捂着肚子看岳湘,自忖失言,于是道:“随便說說罷了,你這麽認真做甚?”
岳湘冷了眉眼:“随便說說?成,我多管閑事對吧?你們的事我管不了,你那茶館我也不管了,你另請高明吧。”說罷氣得甩手就走。
“別呀!”陶善文忙追上去,跟在她身邊左支右绌地賠不是。
兩個人風風火火地過來,轟轟烈烈吵了一架就都甩手走了,只留一地被踏散的雪粉給陶善行。陶善行哭笑不得地從地上起來,那兩人吵架的聲音還嗡嗡嗡地傳進她耳中,還真叫不是冤家不聚頭,每回遇見都要吵架,以後……陶家怕會熱鬧許多。
如此想着,她搓着冰冷的手進屋。
年關将近,穆家、紅幫和韓家的亂子都沒收拾完全,穆溪白挑在這節骨眼上出關遠行,只怕與方稚脫不了幹系。那一夜的驚變與這半個月以來佟水的種種變化,也許都是他們間的交易。
這麽冷的天,雁門關外早已大雪千裏,出關之路被冰雪封鎖,他要如何……走完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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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出了太陽,佟水城外官道的積雪尚不及掃除,日光沒有溫度,反在雪上折射出白花花的晃眼光芒。一列馬隊從官道上飛馳而過,前後騎衛各十,護着中間一輛馬車,匆匆離開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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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山坡上早有兩人身披油帔,策馬停立樹下遠遠等着。待那隊人馬馳到坡下,其中一人便要拔劍,卻被身側同伴按住手。
穆溪白朝韓敬搖搖頭,自己卻從背上取下弓箭,挽弦上箭,箭尖瞄準馬車,眉頭微微一凝,瞳眸如鷹,指尖繃緊的弦驟放,箭矢破空而去,咻地一聲刺入馬車車廂的窗楣。
箭入三分,箭尾猶顫,嗡然不止。
整隊人馬驚停,護衛正要朝穆溪白處奔來,卻又忽然停步回身,只見車窗內伸出男人修長的手,接走護衛從門楣上拔下後呈來的箭,放在掌中摩挲片刻,忽然以箭挑開窗口的紗簾。
陰影重重的小窗內忽探出張嚼笑的男人臉龐來,兩縷鬓發攏頰,模糊了男人銳利棱角,只留幾縷風流應和着他的笑,隔着冬日雪光樹影,遙遙與穆溪白對望。
驀地,他手中發出“啪”一聲輕響,箭矢被他折斷,他向後一倒,那張臉便又沉入黑暗之中。
不多時,馬隊再次出發,像篤定穆溪白不敢出手。
佟水這一謀,謝寅失算,如今損失慘重,不得不冒着大雪回湖廣,然而穆溪白也未讨得好處,斷謝寅一腕的代價太沉,這場對羿不過兩敗俱傷。
真正的死戰,在三年以後。
————
傍晚,天陰。
鎮西衛的大獄陰暗潮濕,彌漫着的腐臭味中還夾雜着股難以言喻的血腥氣,隔着狹長陰森的甬道,時不時便有凄厲的慘叫聲傳來,聽得人心驚膽顫。秦舒站在甬道尾部的牢房中,每聽到一聲慘叫便不由自主瑟縮一下,面上卻還苦苦保持着風度氣勢。
謝寅離開佟水之前已将馮輝滅口,她雖然擺脫馮輝的折磨,卻陷入另一重危險之中,但她有把握能讓穆溪白留下自己,而這也正是謝寅留她活口的唯一原因。若能接近穆溪白,她就是謝寅在佟水僅存的內應,而穆溪白當時給她的另一條路,就是讓她成為他的眼線。她兩邊應承,到時候不論是謝寅還是穆溪白,豈非都聽憑她一人之言?
如此想着,她唇邊才浮出一線笑意,仿佛找回昔日翻雲覆雨的滋味,又思那穆溪白的人品樣貌,倒不失為一個良伴,如今他那發妻應該也被她借機除去,日後她若跟着他,不愁他不死心塌地愛上自己。
一時間牢獄深處的慘叫聲遠了,秦舒唇角勾勒出優美的弧度,正沉浸在幻想中,忽聞甬道上傳來陣腳步聲,幾個人朝着她所在的牢獄走來。
男人低沉的聲音在這腳步聲中格外突出。
“穆兄弟,此女心如蛇蠍且詭計多端,你向皇上要走她,所為何事?可切莫為她所惑……”
冰冷的口吻,熟稔的聲音,何寄的臉在甬道的黑暗中漸漸出現在秦舒視野之內,昏暗的火光下他一雙浸過血的眼牢牢鎖在牢柱後的秦舒身上,如西北戈壁的蒼鷹,看遍荒漠白骨的蒼涼,再無少年飛揚,六年前肆意灑脫的男人成了一則遙遠記憶。
秦舒記得何寄曾也是拜倒在自己裙裾下的男人之一,但看到眼前的人,她卻再也想不起他當年模樣。
“穆爺。”秦舒被何寄瞧得退了兩步,仿佛受無形刀刃淩遲一般,好容易定下神來,才又撲到牢門前,朝着穆溪白道。
現在能救她的,只有穆溪白而已。
後面的獄卒攥着串鑰匙匆匆上前打開牢門,穆溪白這才自何寄身後走出,望着秦舒回答何寄的問題。
“穆某答應過她,只要她給我我想要的東西,我就給她另一條路。”
秦舒聞言款款而出,朝着穆溪白盈盈拜下,雖說形容有一絲狼狽,卻仍未失卻儀态,反添楚楚之姿。
“秦舒拜謝穆爺,日後妾身願随侍穆爺左右,穆爺若有差遣,妾身必粉身碎骨以報……”
穆溪白一聲嗤嘲打斷了她的話,他沒免她的禮,居高而望,雙眸似一潭沉水。
“我話沒說完,你不必急着謝我。我确曾應允過你讓你跟着我,只不過,你千不該萬不該自作聰明,将我發妻之名放進名冊之中。你以為你那些心思瞞得住人?既想做謝寅的耳目,又要為我眼線,兩邊圓滑,這世上豈有那等便宜的事?”
“我沒有,那份名錄裏面記錄的,确是謝家安插在佟水的人。”秦舒聽得後背發涼,再看穆溪白的眉眼,只覺他殺氣凝重,竟比何寄還要吓人,不由往牢房內退去。
穆溪白笑起,模樣愈發俊美,卻也愈發陰戾。當初他查出大部分細作身份,只有商時風藏得最深,他雖懷疑商時風身份,卻遲遲不能确認,本想借秦舒的名錄最後确認猜測,由始至終都沒想過陶善行會被記在那份名錄之上。
“你怕是不知,商時風是皇上的人,謝寅不過借你之手除他而已,不想你卻起了私心,竟将我發妻攪進這趟渾水。我本欲饒你,如今只怕要連本帶利讨回。”
連本帶利?
何寄有些不解。
“你要殺我?”秦舒花容失色,不住後退。
“我答應過放你活路,不殺你。”穆溪白沒踏進牢房,只朝甬道身後跟的人打了個手勢。
很快,兩個着素青僧袍的尼姑并兩個獄卒垂頭走進牢房,秦舒不知他要如何對付自己,已是通體發寒,顫抖道:“你到底要如何?”
“你可知我在佟水第一次見到你,就想這麽做了?”穆溪白還是笑,像個笑面閻王。
“穆兄弟?”何寄亦是不解,待看到那兩個尼姑,心中忽然閃過什麽,随之一震。
他該不會是要替……
穆溪白已又打了個手勢,兩個獄卒上前一左一右将秦舒押跪在地,秦舒大驚,不住掙紮扭動,卻掙不開獄卒的手勁,兩個尼姑走到她面前,雙手合什,道了聲“阿彌陀佛”後,一人抽去秦舒绾發簪釵,一人取出剃度的刀片。
“不要——不要——”秦舒瘋狂尖叫,卻只看到青絲寸寸在眼前落地。
“我要替一位故人報仇。”穆溪白這才笑道,“沒道理你們都犯了錯,卻只她一人佛前六年,病死枯燈之下,卻放你在萬丈紅塵禍害人間。秦舒,秦雅讓我告訴你,她在佛前……等你忏悔。”
只這一個名字,不僅吓得秦舒忘記掙紮,連何寄都跟着怔忡。這麽多年過去,這名字早已湮滅,不想再被提及,竟是在佟水的牢獄之中。
“你……你……”秦舒顫抖地擡頭,青絲雖被絞斷,卻因掙紮而剃得亂七八糟,東一塊西一塊露着頭皮,再加上她驚恐到扭曲的神情,着實醜陋。
穆溪白卻不再多言,只朝兩個尼姑道:“行了,帶走吧。”
秦雅那六年間受過的苦,他只要秦舒一點一滴都嘗個遍。
青燈古佛,寂寥深山,看韶華寸寸化成枯骨……
————
夜深,佟水又飄起細雪,寒意如同無孔不入的爪牙,就算門窗緊閉,也還是讓陶善行覺得冷。
屋裏生了炭盆還不夠,陶善行還要榴姐灌了湯婆子塞在被窩中,這才覺得舒坦,一邊琢磨着要把家裏的床都改成火炕,一邊鑽進被中,看着榴姐放下帳子,吹熄燭火,掩門而出。
屋中只剩一片黑暗,這一天又要過去。
陶善行躺了半晌,眼睛仍舊睜得像銅鈴,不知想到什麽,她忽然間坐起,掀被撩帳赤足下床,匆匆跑到外間,點了一盞小燈,拿琉璃罩一蓋,這才轉身回床。
外間的燭火照到寝間已薄,再被帳子一遮,淡得只剩層淺光,但陶善行這才覺得安心,嘆口氣再度把自己埋入被中,咬着被角看昏昏燭火,慢慢紅了眼。
不知多久,燭火輕輕一晃,似乎有風悄悄鑽入房間,很快……很快又被攔在門外。
有人踏着不輕不重的步伐,未曾刻意掩蓋腳步,邁進陶善行屋中,隔着一床青帳,站在她床畔。
話有許多,埋在胸中,卻不知從何說過,千言萬語,都化成一聲——
“陶陶,是我。”
好不容易,把謝寅放出來見了一面。
好不容易,秦舒下線了,我都沒怎麽寫她翻騰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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