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劃地為界
佟水的知府姓楊,是三年前才上任的,他沒見過穆溪白,但在他接到宮中旨意将他委派佟水赴任的那一天,就有人暗中囑咐過他,佟水的穆家和穆溪白,惹不得。不止不能得罪,他還得幫着,因為穆溪白是皇帝放在山西的一把刀。
利刃。
這三年中,作為佟水知府,他雖沒見過此人,卻和穆溪白暗地裏打過幾次交道,心知肚明,穆溪白披商賈作衣,行的卻是詭道兵事,山西全省及關外情勢盡在其掌,便是他這知府的一舉一動,在他的眼線之下亦無所遁形,且與皇帝直接對接,所獲線報均呈往兆京,為此,皇帝還特地将一只培植多年的暗衛盡數交給他,故他雖無官職,實權卻在他這知府之上。
前些月鎮西衛收到消息,關外三部動亂,隐約是穆溪白的手筆,他也暗中留意此人動向,然而……穆溪白幾時進關,幾時去的兆京,又幾時回的佟水,整個山西省竟無一人收到消息。
穆溪白的行蹤,當真嚴密到滴水不漏,直到今日,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府衙,也不知所為何事。
如此一想,楊知府後背隐隐生出冷汗,眼見面前身着二品飛魚服的年青人就要朝自己拜倒,忙伸手用力扶他,一邊道:“原來是穆大人,下官失禮。”
穆溪白本就假意行禮,被他一攔便順勢站直,将注意力從陶善行身上轉回,道:“楊大人,草民不過一介商賈,得皇上青睐賞此冠服,雖有品階卻無官職,不敢自比朝廷命官,大人還是喚我溪白吧。”說罷又看堂上衆人,眼眸從玉墨文湧兩間書局的老板并一衆證人臉上逐一掃過,那目光似淬煉過的刀鋒寒芒,叫人由內而外冒出寒意,不由自主地害怕。
對于穆溪白,杜孟兩位老板并不陌生,陶善行曾作穆家婦半年的事,他們也不陌生,只是二人三年前業已和離,坊間并無二人重修舊好的消息,這幾年百态茶館書局與穆家是割離的狀态,百态所有生意往來都與穆家無關,穆溪白消失的三年,陶穆兩家再無關系,怎知今天穆溪白突然出現,知府大人竟又一副以下屬自居的模樣,着實令所有人震詫。
“我可是打擾到大人審案了?”穆溪白摩挲着刀柄,明知故問道。
“不敢不敢,此案已暫審理完畢,本官馬上就為穆公子審案,還請稍候。”楊知府拭拭額上的汗,馬上改口,又吩咐道,“來人,把陶氏帶下,餘者退堂。”
“等等!”穆溪白立刻沉聲,“在下今日,就為此案而來。”
離別已逾三年,陶善行乍逢穆溪白,本正靜靜看他表演,聞言一愣,不知這人葫蘆裏又賣什麽藥。
都過去三年,這人還是不按理出牌,叫人摸不清路數。
堂中衆人聞言亦是詫異,倒是楊知府最快反應過來,忙道:“來人,看座。”很快有人擡來圈椅放在主案下首尊位,又請他入座。
穆溪白毫不客氣,一撂衣袍坐在椅上,這才開口,冷道:“楊大人,在下此前入關回京,在京外斜陽山路遇匪患,救下一人,拿下四個兇徒,一審之下方知,這四人受人雇傭指使,埋伏在佟水到京城的路上,意欲謀命行兇,恰與此案有關。”
此言一出,就見文湧書局的杜老板煞白了臉,飛快垂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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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善行立刻便聯想到孔呂二人,只剩一人,那另一人豈非遭遇不測?情急之下她向穆溪白追問:“可是孔柏或呂洪清?”
穆溪白本正冷笑,那絲冷意遇上她,頃刻間便化為烏有,他點點頭,道:“是孔柏,他受了重傷被我帶進京去,已經脫險,不過尚需留京療傷。”
“那呂洪清……”陶善行并未放心。
“你放心,呂洪清無恙,不過……”穆溪白說話間眸中又是一厲,朝門外道,“把人帶進來吧。”
不過片刻,門外穆溪白的下屬已經押着五花大綁的一群人跪在了公堂正中,除了他說的那四個兇徒外,還有一個,正是呂洪清。
“我已經代為審問過了,呂洪清與這四人一夥,收人三百兩銀出賣百态與孔柏,所以這些人才知道他們的進京路線,預先埋伏。而□□的幕後主使者——杜老板,你可有話要說?”穆溪白坐在圈椅上,指尖輕叩扶手,斜擡眼皮,望向杜老板。
杜老板“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已吓得冷汗涔涔,爬到穆溪白腳邊連聲道:“冤枉啊,冤枉!”站他身邊的孟老板也是滿臉愕然,指着杜老板驚道:“你……你□□?”
穆溪白一腳将人踢開,冷道:“你有何冤枉與知府大人說去,老子不管斷案之事,當然,若是知府大人審問不力,我也可以代勞。”這話說得殺氣四溢,聽得人後背生涼,他卻不管,只又從懷中摸出封信來,朝陶善行道,“我今日是來給你送信的。你要的,國子監的公函。”
陶善行眼中一亮,從他手中接過信函,急去蠟封取出信函,才看了兩行唇邊便露出笑意,将信往公案上一呈,道:“大人,此乃國子監回複的公函,請大人過目。公函中已明确說明監本失誤,負責此次編撰的許朱二位大人業已确認,并已發函各地統一修訂。”
楊大人拿起信看了片刻,終于道:“如此,此事終有定奪。公函之上已經表明,百态不止無過,且治學嚴謹,堪為同輩之光,不日将有嘉獎頒下。杜孟二位老板,可要看看?”
杜孟二人早沒有先前咄咄逼人的态度,杜老板委頓在地,孟老板生恐牽涉入□□之事,正滿心驚恐。
楊大人見這二人如此模樣,也不再多說,驚堂木一拍,正要定案:“關于百态書局擅改監本一案已水落石出,百态書局與陶氏無罪,當堂釋放,另有杜孟二人構陷百态,□□并私通官學之案,擇日再審,退……”
“大人,稍等。”陶善行忽道,“還有一件事,請讓民婦借此機會澄清一二。”
楊大人看了眼穆溪白才點下頭:“你說。”
“杜孟二位老板先前狀告百态以次充好,牟取暴利,還有徐春方公子并青山書院數十學子請願書為證,此事還未了結。”陶善行卻不再看穆溪白,她走到堂上,目光灼灼望向徐春方,又道,“若我沒記錯,徐公子是佟水徐記布商徐老板的公子,出身便家境殷實,聽聞家中亦有不少藏書,可對?”
徐方春看着杜孟二人接連倒臺,心中也虛,聞言只能點頭:“是。”
“那公子可知,市面上一本精裝的書,用上好的羅紋宣為頁,售價幾何?”
“那……得視書而定,普通的大……大約在五兩到十兩銀之間,孤本另說。”徐春方不知她要問什麽,結結巴巴道。
陶善行笑了:“羅紋紙為坊間書藉常見紙,色白質軟,确實是印書的最佳選擇。徐公子沒有說錯,普通的羅紋紙書,售價确實在五到十兩銀,以常見的小紙為例,紙張、用墨、裝訂外加人工成本等等,一本書的本銀不到一兩,售價為五兩,已成定例,你不覺暴利,因為這五兩銀子于你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可你又知,這五兩銀子卻是尋常人家近一個月衣食住行全部花銷?而對那些寒門子弟來說,全家老小一個月甚至連這五兩銀子都沒有,你讓他們花五兩銀子買一本書?”
她說罷朝知府一揖,又道:“大人,光我佟水一府,每年就有千餘名生員,這其中,富戶占了多少?貧寒學子占了多少?每年府內為扶持這些寒門子弟撥款多少?想來知府大人心中自有定數。五兩銀子一本書,試問有幾個學子能買得起?無非砸鍋賣錢求來一書。”
說着她又頓了頓,朝堂外招了招手,門外進來兩個人,各捧着書紙站在堂下,只聽她又道:“大人,此乃去歲我親赴閩地尋回的新紙,其色,其質雖都不比羅紋,然而此紙雖糙卻韌,不易損毀,色微黃卻無損字跡,最為關鍵的是,此紙造價,不到羅紋紙十之其一。算上所有成本,我一本書的本錢只有羅紋書的三分之一,因是為官學刻印,故我也只收取官學八錢銀子,卻不想官學卻仍将這批書定價六兩銀。”
她厲眸質問向官學兩位先生,直看得那二人低下頭,她才又道:“同樣質量的書,去歲百态已經印制售習,每本售價不超二兩銀,也捐獻一批到佟水下屬村落,我不敢說做為一介商賈我不圖利,但這個定價已是我竭盡所能能夠給所有寒門子弟提供的最大便給。我千方百計尋新紙墨,改裝幀,為的不過是降低書藉造價,以便以普通人都能承受的價格售予衆位學子,怎就成了以次充好牟求暴利之輩?徐公子與你的同窗若要好書,我那裏也有,精裝的書你們買得起,可他們呢?”
她揚手一指,衆人便随她望向公堂之外。約是因為穆溪白的闖入,一批民衆也跟着擁到公堂門前,眼下公堂門口已擠滿了人,大部分竟都是聞訊趕來的曾受識海齋之恩,曾得百态之恩的學子,各個書院皆有,此時聞得陶善行之言,竟也不吵不鬧,卻紛紛在外行了長揖,以表感激。
一時間,公堂之上鴉雀無聲,所有目光皆彙于陶善行一人身上。
穆溪白也是這些目光中的一個。
三年未見,他不是沒想過她的改變,但今日相逢,他方覺他仍舊錯看了她——她曾為高門貴女,也曾是山野丫頭,走到今時今日,固然為利,卻從來未忘大義。
她有她追求的東西,這些東西,既有她向往的更加美好的生活,也有她想要實現的屬于她的抱負,以一己之力去改變一些什麽,從懵懂中走來,一步比一步清晰。
當初坊間便傳,她為佟水福娘,必要惠及天下人。當時聽來不過付之一笑,而今再看,那話果似預言。
驚堂木拍下,該收押的人被押下,關于百态書局的案子終于塵埃落定,陶善行心中大松,方覺腳下發虛,竟有幾分不着力。
從前日事發起,她先在書局徹夜未眠,翌日便被帶到府衙大牢,到今天已是第三天,雖然對着家人與百态上下夥計,她都鎮定自若,可也只有她自己心裏清楚,這不過是她做為掌櫃不得不拿出的姿态與強撐的冷靜,而在這冷靜之下,那山一樣的壓力,早就壓得人透不過氣。
“小心。”有人忽在耳畔急語。
陶善行按了按太陽穴,才發現自己險些錯腳栽倒,有人扶住了她。
掌心的溫熱隔衣按在她手腕上,便不轉頭,她也知道是誰扶住自己。定定心神,她輕輕掙出那人手掌,轉身盈盈一拜,并不望他,只道:“今日之事多承穆爺出手相助,五娘與百态上下皆銘感在心,改日必登門拜謝。”
穆溪白本想說話,聽到那聲“穆爺”,忽然間一句話也吐不出。
成親半年,她什麽時候稱過他“爺”?
這一聲“穆爺”,劃地為界,他們再回不到從前。
作為一個合格的親媽,絕對不會偏心,兒砸要有高光時刻,女鵝更要有高光時刻!不能缺不能缺。
兒砸啊,你的火葬場模式現在正式開始,好好研究攻略吧。
唉,沒有存稿好痛苦……收拾收拾,準備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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