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軟脅
陶善行被穆溪白的人送回陶家,免不了又引發朱氏一通大驚小怪,雖然陶善行沒将湖上發生的事據實以告,但好好的游湖取消,挑的明公子成了舊女婿,這仍舊讓朱氏大動肝火,從陶善行進宅那一刻叨叨起,一直念到陶善行回屋。
時間還早,但陶善行無心他事,這與驚吓無關,她有些心煩意亂。
平心而論,她這些年的日子過得委實不錯。百态茶館和書局雖然忙碌,但再苦再累也是攥在手中的東西,除了給她帶來優渥的生活外,也帶來非同常人的地位。她今日在佟水能有一席之地,在家中尚可任性而為,皆是因此,否則就算父親母親再疼寵她,只怕也斷不容許她東挑西揀親自擇婿。
比起從前在秦家的日子,她的生活已經好太多太多。這三年時間,她很平靜,沒有非求不可的感情,即使明知自己心中尚存念想,也不過是漫漫長夜那盞燈,無聲無息亮到天明,最終歸入白晝,周而複始,如同南華庵的誦經聲。
可這樣的平靜,卻在穆溪白歸來後被徹底打破。
他總是那樣我行我素,說走便走,不留餘地,說歸便歸,在她毫無防備之際闖進她的日子,好似……那三年時光從未消失,他也從未離開過。
而偏偏……她所有掩埋在平靜之下的,屬于秦雅的,激烈也好,亢奮也罷,亦或是沖動,都被他輕而易舉勾出,仿佛那些熱烈奔放的屬于少女的情緒通通歸來。
穆溪白對她而言,終歸無可替代。他不是她少女時一腔沸血喜歡上的人,亦非她千帆過盡後坦然欣賞的人,他介于這二者之間,多一分會太傷,少一分又太淡,所以縱然只有半載情緣,卻始終餘音難絕,沒完沒了。
可這又如何?
她莫非真要放棄這麽多年的平靜去追尋這虛無飄渺的激烈,像從前一樣,沖動而為?為了這個連何為患難與共都聽不明白的男人?
陶善行心煩意亂,把自己關在屋裏,誰也不見,也不想聽見誰的聲音,就連榴姐都被攔在屋外。
就這樣悶了一宿,翌日她起個大早,急匆匆讓榴姐打包了行李,天剛透亮她就蹬上馬車,離開陶家,美其名曰——巡店。
惹不起那大爺,她還躲不起嗎?
想什麽想?不想了。
————
百态茶館和書局這三年已經在五城六縣擴展出十幾個分店,各地的鄉野村鎮還有專門的書商負責販售,也捐建了不少義學,在山西各地名聲都十分響亮。陶善行若要挨個地方都巡查過去,沒有三四個月都回不來,何況此行她還有件重要事需親自跑趟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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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州與佟水毗鄰,比佟水還要大些,亦是山西最為繁華的大城鎮之一,百态已有分館開在那裏。陶善行一直有心再建一座藏書樓,不過挑來選去都未在佟水找到合适地址,便将心思打到茂州。去歲她已親往茂州,相中了幾個合适建樓所在,然因手頭資金并不充足,因而尚在籌謀中,還未落實。
年前茂州分館的掌櫃傳信過來,茂州商會的幾位大善紳聽聞百态在佟水所設的識海齋與她的打算後,有意為她集資捐造這座藏書樓。這事本就該她親自出面商談,然而年後卻因為監本翻刻之事耽擱到了今日。
從佟水到茂州走官道,車馬便給,陶善行走走停停,三天時間也就到了。
茂州的百态茶館建在寸土寸金的繁華地段,仍舊沿襲前茶館後書館的格局,只是未設刻印廠,所有書都從佟水運來,因此看起來反而比佟水的總店要寬敞許多。陶善行作為東家,到了茂州自有當地掌櫃帶人接待,并沒費什麽周折就住進分館的廂房內。
這裏的掌櫃姓李,李掌櫃知道她的來意後自去安排,要捐造藏書樓的大繕紳都不是普通人,并非想見就能見上,安排起來需要費些時間,陶善行倒也不急,趁着李掌櫃下帖邀約的空檔,第二天就在茂州游覽起來。
因與佟水相臨,兩地風土人情也差得不大,但是茂州人文要比佟水強些,出過不少才子名人,有小江南之稱。城東有座九靈山,風景秀麗,原是陶善行心裏建書樓最佳之地,不過可惜那地方連山帶山腳都被圈起,作了前朝一位王爺的府邸,喚作嘉園,被喻為茂州第一大園。改朝換代之後,那座府邸便不知流落何人之手,一直空置至今。
陶善行站在嘉園大門前,這念頭也就一閃而過。就算這園子能賣,除非她把百态未來十年的發展通通抛開,也許還能考慮買它——不切實際。
午後回分館休憩,陶善行還在想建書樓之事,李掌櫃已将見善紳的事安排妥當:原本百态打算宴請這幾位善紳商談此事,可不想其中有位是茂州商會的會長,聞得她從佟水過來,便要做東道以盡地主之誼,邀她相見。
“嘉園?”陶善行對飯局不奇怪,她詫異見面的地方。
正巧是嘉園,就在今夜。
————
因要見的都是茂州有頭有臉的善紳,陶善行不能怠慢,小憩片刻後就起來梳洗妝扮。她穿的仍是改過後的男裝,嶄新紫雲紋圓領袍,腰間系着流蘇,佩着玉飾,長發盡束玉冠,抹了點淺淡的香膏,并不是全然男子打扮,還保留着些許女人溫情,鄭重而不失精神,爽朗間夾着俏麗。
對着鏡子看了半天,她才滿意地出門。
天色漸晚,晚霞滿天,正是傍晚好風光。嘉園大門果然敞開,門口對稱站着兩排小厮,顯然恭候多時。李掌櫃先将名帖送上,沒多久,裏面就有人出來相迎,竟是茂州商會會長。陶善行此時方走下馬車,與來人拱手見禮。
沒幾步,陶善行就被迎到前廳,廳中已經聚集不少人,有些是她見過的,有些她不認識,但皆是茂州善紳富戶,見到陶善行紛紛前來互相行禮。陶善行心中泛起嘀咕,一邊在商會會長引薦下見禮,一邊覺得這陣仗有些不大對頭。
因開席時間未至,衆人便先游園。晚霞鋪天,正是一天之中嘉園風景最好之時,園子很大,其中亭臺樓閣、曲榭回廊,仿的是江南景致,十分漂亮,若是做宅院,怕也只有皇親國戚能住,尋常人家無福消受,不過若是用以藏書,倒是個絕妙之地。園中有座五層高的天星閣,若做書樓比起識海齋不知好上多少倍,必能聞名天下。
“今日托陶娘子,錢某有幸再入嘉園欣賞此景,餘生無憾,要知道上次我來嘉園,還是二十年前的事。”
逛了半晌才走了一半園子,天色已黑,衆人便往設宴的廳堂走去,商會錢會長邊走邊感慨。
“我?”陶善行更加詫異了,“錢會長,此事與我何關?”
“陶娘子不知,此園乃茂州第一園,原本歸官家所有,并不對外開放。前段時間這園子有了新主,是我們茂州首富。他聽聞我們欲集資捐建藏書樓亦十分心動,直言此為利國利民之舉,故打算将嘉園捐出。”
“……”陶善行震了半天沒回神——能把嘉園捐作書樓的人,天下又有幾個?
她怎麽從沒聽過這個茂州首富?
錢會長看出她的震憾,指着敞開的宴廳中站立的男人:“那位,就是嘉園新主。”
陶善行的腳步直接停在廳外石階上。
頭又疼了。
怎麽走哪都能遇上他?
陰魂不散嗎?
————
穆溪白當然不是陰魂不散,他笑得依舊可惡:“誰讓你不告而別?你可知,這山西還沒我找不到的人?”
他本來是要同她說這事的,可沒等找到機會,這人就跑了,能怪他嗎?
宴席已散,陶善行被他留下,帶到天星樓上。她整晚都沒怎麽說話,才消停了幾天,他就又追來了,她也不知能說什麽。
穆溪白坐在天星頂樓的扶欄上,背後如同深淵,茂州夜城并一輪銀月便似這深淵巨畫,似觸手可及,勾着人往下躍。高處不勝寒,風聲呼嘯,衣袂被吹得獵獵作響,那人在她眼中便有幾分搖搖欲墜的危險感,果如這樓名一般,欲墜天星。
“你是逼我離開山西?”半晌,陶善行有些賭氣地開口。
“你去哪,我的爪牙就伸到哪。我就想告訴你,沒用的,你逃不開,也沒必要逃。陶陶,我不是在逼你,你可以不同我一起,但不能阻止我接近你,對吧?”
他說得蠻橫,但陶善行知道,他說得出便做得到。
“你真要捐園?”陶善行便不與他扯這些,轉眼擺上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情。
“當然。”他點頭。
“這園子哪來的?”她又問他。
“方稚賞的。我辦的事上不了明面,不能賜官賜爵,所以給了這麽個園子。”黑暗中,他似乎輕嘲一聲,“這麽大個園子,賣又不能賣,自己住的話又瘆的慌……”
禦賜之物,不能賣,要住也難,且不論他家人少,就算真要搬來,以商賈身份住這麽大的園子,既逾制也招人嫉妒,來日都是禍患,想來想去,捐了最好。
為國為民謀福祉的事,也沒人能诟病了。
“假皇帝的東西,都是燙手山芋。”他笑笑,口沒遮攔道,“您受點累,把這山芋接了,咱們兩全其美?”
陶善行橫他一眼,走到扶欄前,拽他衣角:“下來。”
她忍很久了,總提着心怕他要掉下去。
穆溪白利索翻下欄杆,笑出大白牙:“遵命,娘子。”又道,“娘子,嫁給我可好?”
“做夢去吧你!”陶善行一轉身進了閣樓。
瞧着她沒入光芒的身影,穆溪白笑得愈發燦爛。
————
佟水,商家商行的密室內,商時風站在桌案後,案上攤着信箋,壓着鎮紙,正是要提筆落字的模樣,可不知為何,那筆垂立半空遲遲未落。
蘸滿墨的筆尖終于滴下墨來,“叭嗒”一聲落在信箋上,暈開一圈。
“商爺?”案旁的親信小聲提醒道。
商時風這才回神,将筆放下,那親信見狀又勸:“商爺,皇上這信……您已拖了半個月,若再不回……”
“再等等吧。”他将沾染墨漬的信紙揉成團,不再多言。
腦中一閃而過,卻是在靈源村初逢陶善行時的情景。
第一次,她從牆上躍下,與他四目相撞。
第二次,一方蓋頭掩去她的容顏,只有聲音回蕩在懷。
第三次,她身着嫁衣躍下馬車,如火似楓……
就這三眼,已成難訴之念。
皇帝忌憚穆溪白,所以将他留在佟水,除了要他輔助穆溪白外,也要他監視穆家,觀察穆溪白。
皇帝的信,只問了一件事:何以制衡?
穆溪白的軟脅,是什麽?
他要如何回?
虐或甜什麽的……愁人,還是走劇情吧……走着走着,水到渠成,就完結了。
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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