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南華庵
雨仍在下,敲打在馬車上,和着馬蹄聲與車轱辘聲,出奇的和諧。
陶善行腦中有點空,耳中回蕩的都是馬車外有節奏的擊打聲,怔怔看着穆溪白,忘記抗拒,由着他撲倒自己,欺身而下牢牢鎖定。潮濕的長發細軟服帖垂落,攏着他那張欺騙性十足的臉龐,迷亂的目光自發縫間透過,落在她臉上,一遍遍看。艾草的氣息從他身上傳來,像無數藤蔓,一根根縛上身上,她動彈不得,腰間他的掌越來越燙,兩人間的距離也越來越短。
“陶陶。”他喚她的名字,沙啞的嗓音如同火燎。
她忽然心如擂鼓,擡起手臂,雙掌托起他的下巴,指尖穿過他的發絲輕輕摩挲他的臉頰,這舉動給了他勇氣,也叫他意亂情迷,攬在她腰間的手臂一用力,他俯下頭去,眼見蠢蠢欲動的念頭就要付諸現實,車轱辘卻在此時不知碾上什麽,馬車狠狠一颠,兩人都被颠起。
“嗷!”陶善行的額頭撞上穆溪白的下巴,疼呼出聲。
這一撞夠狠,光那撞擊聲聽來都叫人覺得牙根疼,外加撞在陶善行額前傷口上,疼得她差點掉下眼淚,捂着額頭半晌緩不過勁,眼圈整個紅了。穆溪白也從意亂情迷中回神,馬車還在颠簸,似乎有些不穩,他生恐再發生先前的禍事,忙抱緊了她,另一掌壓到她額前。
外面随車的護衛聽到響動,到門前問道:“穆爺,地上有些不平坦,已經過了,可有事?”
“無事。”穆溪白抱着人慢慢坐起。
外頭沒了聲音,陶善行捂着頭窩在他懷中,一想剛才兩人的親密舉動與外面守的人只隔着薄薄車壁,她頓時身如火燒——她沒發出什麽奇怪聲音吧?外頭的人沒聽到什麽吧?
亂七八糟的想法沖到腦中,她從頭紅到腳,手都是抖的,連忙要推開穆溪白,穆溪白正輕揉她額間傷處,見她不老實,一掌拍在她側臀處:“別鬧,安靜點。”
陶善行咬了唇,半晌才道:“穆溪白你給我老實點,放手!外頭有人!”
穆溪白瞧她窘狀,笑道:“你也知道有人?話再說大聲點,外頭全聽到了!”
“……”陶善行氣結,吐不出話來,只想下馬車。
許是難得見到她被堵的模樣,穆溪白心情大好:“你放心,我就抱着你,你別老動來動去的。”說話間,那手摟得越發緊了。
忍不了,也還是得忍着,不然難道在車上要她?
他也沒禽獸到那般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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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夫妻債收不回,要點利息還是可以的。
“說了別動,你再動……”
“再動怎樣?”
親親抱抱不為過。
他一轉身,把人抵在車廂壁上,湊過唇去,先親個天昏地暗再說別的。
————
雖然緊趕慢趕,但一行還是錯過進城的時間,只能在城外露宿。好在穆溪白的人早有準備,帶了帳篷油氈幹糧等行軍之物,就地紮營,女眷們都在馬車上休息,其餘的三四人擠一頂帳篷,勉強也能對付。
陶善行躲在穆溪白馬車裏卻不敢露面——她心虛非常,總覺得馬車上的動靜叫人窺聽了去,不敢見人。
一晚上就這麽過去,翌日大早整隊人再度啓程。
雨已停歇,天終于放晴,久違的陽光傾灑,夾道兩側的風景也起了變化,再不是荒蕪田野,漸漸有了村莊影子,離兆京已越來越近。陶善行有心再給自己雇輛馬車,穆溪白卻再不肯放陶善行獨自坐馬車,任她好說歹說就不遂她的心,氣得陶善行與他冷戰起來。
平日裏好話說盡哄着她,伏低作小也不打緊,但只要一說到安全問題,穆溪白就只一個态度,霸道蠻橫地讓陶善行也拿他沒辦法。
轉眼又過兩天,穆溪白與陶善行一行人已到南華山下。
南華山是兆京地界最有名的山,亦是國寺南華寺的所在之地,從這裏到皇城,只有半日的路程。路上的行客已經多起來,不再是前幾日冷清的光景。往返皆有人,既有各府的馬車,亦不乏普通百姓,有騎馬的,也有一步一叩首沿山道而上的虔誠禮佛之人。
“停車吧。”
離悉的景致撲眼而來,陶善行一陣恍惚過後,讓穆溪白将馬車停在山腳下。
既然路過此地,就将前塵往事了上一了,除了朱氏托她祭拜之外,她自己也想上山再看一眼。
她上輩子落發出家的地方。
穆溪白知她心中所想,将随行車馬安排好後,抱着鬥篷過來,一邊替她系上,一邊道:“我陪你上去。”
陶善行點點頭,沒有拒絕。
————
時入九月,秦雅死忌将至,南華深山已降初雪,新白染枝,寺中黛瓦如覆蒼發,一夜白首,晨鐘踩着點撞響,餘韻沉長,似要驚醒蟄眠的蟲獸。
陶善行拾階而上,一步一印,循着記憶裏的路,艱難而虔誠地邁過南華寺後山蜿蜒的小道,走向另一個沉寂逼仄的所在。
南華庵不在恢弘雄偉的南華寺中,它落于南華寺後山深處。
庵門斑駁,銅鎖腐綠,石階的青苔被薄雪遮蓋,面色蠟黃的知客尼聞得叩門聲迎出門口向她合十行禮。
“你在外頭等我吧。”庵中一般不接待男客,陶善行便讓穆溪白在外等着,自己随知客尼進了南華庵。
庵中景色如故,與三年前并無兩樣,前面是佛殿,後方是禪房。而她就死在南華庵的一間禪房裏,初雪無聲,枯燈半盞,沒有炭火的屋子冷到骨子裏,她就像那場雪,悄無聲息的下,悄無聲息地去。
拜過菩薩,添了香油,買了把香燭紙品,她又往庵後一間小小的禪室去。
禪室昏暗,檀香浮動,燭光随着門縫的風搖得滿室亂影,供桌上擺滿牌位,叫人心添畏懼。這裏供奉的,都是夭折的人——未出嫁便亡故的姑娘,沒有婆家可棲,也不為娘家所容。
比如她。
桌上的牌位都很陳舊,夭折的人,是不會有人來拜祭的。她找到自己的牌位,有些詫異,牌位還新,朱漆似乎年年都有人重描,上頭的字還清晰。
陶善行不免詫異,死去三年,又被親族不齒,誰會來拜祭她?
正胡思亂想,她忽聞門外幾聲腳步響起,有軟糯的女音傳來:“多謝師太,我自己進去便可。”
門“咿呀”打開,光影裏走進溫柔清麗的女人。陶善行瞬間恍惚,想不到自己竟在這裏遇見她。
來人着厚實的家常襖裙,顏色花紋都很素淨,身上釵環甚少,只發間一只玉簪玉色碧青,種水極佳。歲月厚愛她,近十年的光陰并沒留給她太多痕跡,她只比陶善行記憶中的人豐腴些許,面色紅潤,神情間是有着為□□為人母才有的安詳,恬靜得一如她發間那枚玉簪。
見到禪室內有人,來人有些驚訝,很快便化作唇邊一縷淺笑,只沖陶善行颌首招呼後便徑直到香案前,見着秦雅的牌位被人取出,案上又放着香燭,她才更加詫異地回首望向陶善行。
陶善行聽到她軟糯的聲音響起:“這位娘子也是來祭拜我妹妹的?”
“昔年我母親上京之時,曾得秦雅姑娘施恩照拂,一直感念于心,只是苦于路途遙遠,往後數年再無緣一見。今日我進京訪友,受母親所托,特來拜祭。”陶善行沖她福了福身,笑得一團和氣,又惋惜道,“年紀輕輕竟就夭亡,可憐。”
“原來如此。”對方點點頭,似乎陷入回憶,“她确是可惜,但并不可憐。”
陶善行微詫,卻聽對方續道:“她那人啊,從來不要別人的憐憫,雖然可恨,卻又比任何人都剛烈驕傲,她不會希望聽到別人可憐她的。”
陶善行怔了怔,繼而笑起。
是啊,那個叫秦雅的姑娘,在十六歲那年,為着一個得不到的男人,一段癡心錯付的舊夢,和自己的兩個姐姐鬥得你死我活,最後卻在南華寺諸佛與整個大安權貴面前,剜心剔骨将一切和盤托出,最後扯下密實的雪帽,露出剃得锃亮的頭,舍家削發,從此青燈古佛,不念紅塵。
她說她以後半生幸福為證,為她做的事贖清罪孽,求一個心安理得,修一個來世。
那樣的擲地有聲。
這便是她,十六歲的她,還活成秦雅的她。
她不會願意聽到別人對自己說一聲,可憐。
不想活到死,最了解自己的,卻是生前最嫉恨的人。
就像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面對自己的牌位一樣,她也想不到,這三年來年年前來祭拜自己的,是那個本該恨透她的姐姐。
鎮遠侯夫人,秦婠。
————
山上比山下冷了許多,呵口氣都冒着白霧。穆溪白在庵門外等陶善行等得有些焦灼,卻又不敢走開,怕她出來看不到自己要着急。
不過就是進去祭拜自己,哪要這麽長時間?
穆溪白這廂正犯嘀咕,那邊小路上卻一前一後走出兩個人來。
“侯爺,夫人進南華庵已經有些時辰了,要不讓屬下過去問問?”
“也好,你去問問吧。”悅耳的聲音響起,聽來如沉琴一般。
穆溪白聞聲而望,瞧見此人,便是他素來自負容貌,眼下也不禁要贊一聲好——來人身着鶴氅,有蘭芝玉樹之姿,面若冠玉,舉手投足之間淨是說不出的高華氣度。
那人也瞧見穆溪白,目露幾分思忖,忽然開口:“穆公子?”
“閣下認得我?”穆溪白神情微凜,沖那人抱了抱拳,忽然也想到什麽,“你是……內閣首輔,沈侯爺?”
除了美名在外的鎮遠候沈浩初,穆溪白可想不出還有誰能與眼前之人相配。
沈浩初微笑颌首,正要說話,庵門“吱嘎”打開,陶善行與秦婠說笑着出來。沈浩初的屬下行禮喚了聲:“夫人。”秦婠方展目一望,看到沈浩初便笑了:“等急了吧?剛才在庵裏遇到這位妹妹,甚是有趣,所以多聊了一會。”
沈浩初仍是微笑,只沖她伸手,溫柔道:“走了,該回家了。”
秦婠便拎起裙擺,仿佛又變成昔年小姑娘,一路碎跑到他面前輕輕握住他的手,回頭沖陶善行揮手告別。
“穆公子,咱們金銮殿上再見。”沈浩初告辭,帶着妻子轉身離去。
穆溪白站在原地看了兩眼,倏地閃身攔到陶善行面前,語氣不善道:“看什麽看,他有那麽好看嗎?”
陶善行垂眸——遠去的那個人,曾是她心心念念不肯放下的少年,她曾不擇手段,用盡一切想要求得的姻緣,而今……
“我只是在想……”她又擡頭,看着穆溪白的眼,“我的眼光怎就那麽準,看中的男人,一個比一個好。”
穆溪白蹙蹙眉,指着自己的鼻尖:“你的意思,我比他好?”
心裏好像有煙花炸開呢。
陶善行不答,只問他:“我在南華庵那六年裏,一直有人悄悄給庵裏送錢送物,保我生活所需。穆溪白,那個人是你吧?”
她一直以為錢物是家裏所送,剛才與秦婠聊後方知,幫她的另有其人。
穆溪白面上一紅,道:“我就是……”
陶善行得到答案,并不聽他解釋,只将手一舉:“再不下山,到京城就要晚了。”
穆溪白飛快握住她的手,笑道:“遵命,我的小娘子。我背你下山,更快些。”
語畢蹲身彎腰,動作一氣呵成,将人背到背上,一路嘻笑怒罵,跑往山下。
最後一個預告的小段子終于寫到了。
啧……讓我自己感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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