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情動

一路上,陶善行大多避于房中,不輕易出門,一應吃食皆由人送到屋裏,為的就是避開穆溪白。穆溪白明白她的心思,除了初登船那日外,也不曾再打擾過陶善行,畢竟自己惹的事總得解決幹淨了,才好娶她。因此二人雖然同船,打照面的機會卻少,不過有穆溪白在,她在船上的日子倒是舒心,從吃食到起卧無不妥帖。

就這般,船行數日已出山西地界,到達錦州,陶善行一行人從船上下來,總算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此地離兆京還剩七、八日路程,因舟換車頗為麻煩,陶善行便決定在錦州留宿一晚,翌日再啓程。

落地後她便沒歇過,人雖坐在茶寮底下卻沒閑過,開口便令随從雇挑夫與車馬搬擡運送箱籠,半點沒猶豫,都往錦州最大的賓歸客棧送去,又打發人去車馬行挑車挑馬,預備明日上路。

穆溪白原想幫她,待見她獨力應付綽綽有餘,便歇了這心思,也點了壺茶坐在茶寮下的另一張桌旁,冷眼旁觀她行事。他看得出來她絕非第一次出遠門,這樁樁件件事無不駕輕就熟,早不是三年前連佟水都沒出過的小毛丫頭了。

瞧她端坐在那裏有模有樣,拿着大東家該有氣勢,不知怎地,他卻有些想笑,心內幾分唏噓欣慰,頗有些自家姑娘長大成材的感動。那廂陶善行吩咐完事情,飲了兩口茶,轉頭看到穆溪白滿臉老父親的笑,輕斥了聲:“笑什麽?”

她總覺得在穆溪白的笑裏頭裹着看透歲月的洞明,而她在他眼中似乎又成了三年前不知世情的小丫頭。

穆溪白挑挑眉,沒說話,只是望着她。陶善行越覺不對,橫了他一眼站起來,攏緊披風喚上衆人,自往客棧去了。等她前腳離開,穆溪白的扈從才上前小聲回禀:“爺,都安排好了,陶娘子的車駕都會換上自己人,客棧那邊也打點妥當,不會有人驚憂陶娘子。”

穆溪白點點頭,也一掀披風起身,跟着她走了。

她雖然無需他幫手,不過用上自己人,他才更放心些。

————

翌日天剛擦亮,客棧後門就已車馬齊備,箱籠搬搬擡擡的忙成一片,不到一個時辰,箱籠均已裝妥,由舟轉車,她雇了三輛馬車,她自己坐着一輛,放行李一輛,丫鬟們一輛,餘下護衛皆騎馬随行。

馬車頗寬敞,廂內連壁在內盡鋪錦褥,跑起來毫不颠簸,迎枕香爐等小物件一樣不缺,均是全新,幾案的小屜裏幹果點心塞得滿滿,可見心思。

陶善行心中洞明,撩開簾子朝外張望,偏巧看到穆溪白從車窗畔走過,回她一臉笑,她循着他的方向望去,見他已利落跳上自己的馬車,一整隊十餘人,都押在了自己的車隊之外。

車馬緩動,秋風嗖嗖灌入車窗,讓她撂下車簾,隔去車外目光。馬車先慢後快,漸漸加速,馳出錦州,駛往兆京。

陶善行的思緒一下抽空。

兆京,這個生養她的繁華之地,不過短短幾年,她都已想不起兆京的模樣了——想不起秦家大宅的模樣,想不起兆京十裏花紅的風光。兆京留給她最後的記憶,只有南華山的日出月升,冬日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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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一走就是大半天,因要天黑前趕到下個城市驿站,路上不敢多作逗留,只偶爾小作休憩。如此這般,轉眼就過五天,路程已過大半,眼見要到兆京,天卻陡降秋雨。

一陣秋雨一陣寒,陶善行在車裏都能感覺到那股逼人寒意,雨勢很大,已連降兩天,雨珠敲打在車廂上“噼叭”作響。這段路修得并不平坦,避震再好的馬車跑起來也是上下颠簸,但陶善行無暇多顧,她有些擔心,因着大雨他們行程拖慢,眼見天晚,若是再趕不到驿站,他們夜裏都得露宿山野。若是平常也就是罷了,可秋雨不歇,他們一大群人,如何露宿?

掀開車窗簾子,雨水撲面而來,她顧不上冷,探頭向外看去,正見兩匹馬朝前疾馳而去,那是穆溪白的人,應該是斥候一類專司探路,要比她的随從專業許多,也不知前方路段可順遂。她想着,正想叫個人來問問,馬車卻忽然一陷,她明顯察覺到整輛馬車向外側歪斜,外頭車夫大喊:“不好,娘子小心——”那聲音未落,整輛馬車已朝旁翻倒。陶善行反應不及,被掼到車壁上,跟着馬車倒下。

轟地一聲巨響,馬車似乎撞上硬物,陶善行也被震得腦中一陣眩暈,扶着額緩了片刻,才往車廂門爬去。馬車門就被人從外打開,穆溪白站在茫茫大雨中朝她伸手,冷道:“快,把手給我。”

陶善行不知出了何事,但從他臉上神情能夠辨別事态嚴重,她又往前爬了幾步,車身傳來一陣顫動,她看到穆溪白的臉“刷”地白了——他應該是遇到了很恐懼的事,才會出現這樣的神情。

她離門,離他已經很近了,也看到他整個人似乎半挂在某處站着,不過背後陰沉沉的,她瞧不清楚環境,只聽他強自冷靜的聲音繼續道:“可以了,別動。我數三下,你跳過來,我接着你。”

她點頭,不問原因,認真聽他口令——“一……二……三!”她毫無猶豫,眼也不閉,在聽到最後一聲時從地上爬起往外全力一躍。

轟——

又是一聲巨響傳來,馬車滾道旁陡坡,摔得四散。已經挂在穆溪白身上的陶善行回首,這才發現,失控的馬車原堪堪卡在道外陡坡斜生的一棵樹與地面的夾角間,正是岌岌可危,稍有失衡便連車帶人一起翻下陡坡,難怪穆溪白無法進來,難怪他臉色煞白,難怪他……

比起陶善行這個在車裏壓根沒見着險況只有後怕的人來說,穆溪白親眼目睹馬車翻倒滾下坡,被卡在樹下搖搖欲墜——他那心髒只差沒撕開胸膛跳出來。

“我沒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陶善行被他抱在懷裏,兜着他的大雨帔,感受到他的情緒,出聲安慰。

她的強行說笑并未緩解他的情緒,他似乎仍舊深陷在某種恐懼中,臉上再無半分笑意與平日閑散,滂沱大雨将他從頭到腳澆透,潮濕的水氣被他身體的溫度染出幾許暖意,隔着幾層布料傳到陶善行身上,陶善行動動唇,還想說話,忽然間雙腳騰空,被他一把抱起,飛快進了他的馬車。

他的馬車與她沒多大差別,穆溪白把人放下,沉着臉由頭到尾仔細檢查她。

“疼嗎?”看了半天,他方伸手探向她前額。

陶善行身上無傷,只是前額撞到車壁破了皮,這時被他一問才覺有些刺疼,當下搖搖頭:“還好,無大礙。倒是你,你趕緊換身衣裳,免得着了寒傷。”看他一身濕透,發梢都還在往下滴水,陶善行心疼,又想她在車裏多有不便,故道,“我去她們那邊呆着,你換衣裳吧。”

她說的是自己丫鬟那輛馬車,說罷就要往外去,豈料他突然攥了她的手腕,将她又拉回懷中。

“去他娘的避嫌,你不許走!哪都不許走!留下!”穆溪白牢牢抱住她。

陶善行只覺整個人都要鑲嵌入他的身體裏,他有些顫抖,貼來的臉是冰的,手也是冰的,她想了想,擡手撫上他後背,輕輕拍了拍。

罷了,不走就不走吧。

不知多久,穆溪白情緒才漸平靜,人亦恢複冷靜,替她要了身衣裳讓她先換上,他自己則冒雨又出了馬車。

車隊因為剛才的險況全都停下,所有人都在等他二人示下,早先前去探路的斥候回來,将路況禀報給穆溪白。穆溪白就站在馬車外頭,陶善行在馬車裏邊換衣裳邊聽,也聽了個大概。

這段路一側山體多沙石,大雨下了幾天,沙石疏松,恐怕有泥石滑坡之險。

“陶家的車隊與我們的人馬合而為一,馬上出發。辛苦各位了,務必盡早駛離這段山道。”穆溪白的聲音冷冷響起。

四周一陣應諾聲與腳步聲,各人又開始動起來,很快重新上路。

陶善行也換好衣裳,坐在他的馬車裏發呆。才剛她那馬車路遇大坑,因下雨蓄滿水,車夫看不清楚,以至一邊車轱辘陷入泥潭而失去平衡,這才出現馬車翻塌,現下馬車已毀,除了丫鬟們的馬車,她也只能呆在這裏了。

正想着,車門一動,穆溪白已經回來,手裏還抱着身幹淨衣裳。陶善行知道他要換衣,便要下去,卻被他的衣裳砸了滿懷。他一邊解自己腰間革帶,一邊頭也不擡蠻橫道:“幫我更衣。”

他人攔在馬車門處,陶善行也出不去,只能錯開眼眸,任由他三下五去二把上衣褪個精光。寬敞的馬車頓時變得逼仄,陶善行拎出件裏衣,遮在自己眼前遞過去,穆溪白一把扯下:“又不是沒見過,躲什麽?”說罷就要套上裏衣,可才擡起右臂,整條手臂便傳來一陣酸麻。

倒牙般驟起的疼痛讓他身體一歪,悶哼出聲。

陶善行聽那聲音不對,擡頭望去,卻見他裎。裸的上半身數道傷疤,那年在佟水所受箭傷的痕跡,在這些傷痕之下,便顯得毫不起眼。她驚愕地睜大眼,看着他身上最深最長的那道疤——從左肩一路蔓延到右腹。

“沒事,舊傷而已,遇到濕冷雨天會發作。”剛才為了救她又扯傷舊患,如今才發作得這般急,當然,後面這半句話穆溪白沒說,他癱靠着車壁坐着,指指馬車上的暗屜,“幫我個忙,裏面有藥包,拿火燒了我熏一熏。”

陶善行依言翻出藥包,藥包裏都是艾葉等祛濕散寒之物,燒後趁熱敷在他肩頭傷患處——那裏的傷疤最深,足見當時所受之傷,傷可見骨。

馬車還在穩穩前行,雨聲不絕于耳,艾草的氣息驅散寒意與潮濕,穆溪白的臉色也有所緩和,陶善行跪坐他身邊,見他眉間稍松,方問道:“好點了嗎?”

穆溪白散着發,眼眸睜開一道狹長的縫,瞧着她瑩白的臉龐,唇畔漸漸浮起笑意,擡手以指腹摩挲向她額間傷口:“敷過藥了?”

“嗯。”陶善行點頭,他下馬車吩咐衆人行事時,她就自己找藥先抹了。

他又是一笑,眉目半垂,忽然間身體一撲,似狼般将毫無防備的陶善行撲在了地上。

“陶陶,我真的好喜歡你,我……不想忍了。”

呓語般的聲音響起,他的氣息拂過,似火焰般席卷了陶善行。

還剩三章完結,我覺得這個故事可能是我寫文這些年來,唯一一個,到完結都沒寫到夫妻圓房的文。

好可憐的二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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