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赴京

皇帝的十三妹,是先皇最小的女兒。聽說她生得明豔動人,性格天真爛漫,在宮中人見人愛,是除了廣寧六公主外最得皇帝寵愛的妹妹,如今才滿十八,正是适婚之齡。

以姻親鞏固雙方間的合作關系,這在皇室亦或高門貴胄很常見,無甚稀奇。穆溪白現如今雖替皇帝辦事,可他知道皇帝那麽大的秘密,手裏所掌實權已令皇帝忌憚,皇帝以公主下嫁拉攏示好,順便再在他枕邊安插個人,算盤打得真叫一個好。

最起碼在現在看來,穆溪白脫缰野馬似的人,不重財色,不重名利,唯有家人是其軟脅。他的家室越多,在大安朝的牽制越大,便很難翻出天去。

如此看來,方稚很了解穆溪白,一嫁一娶,皇帝起碼十年內都不愁穆溪白的忠心。

只不過……那傻子真會乖乖遂了方稚的心?

他若真娶了公主,他們之間也就到此為止。

想着白天商時風在穆溪白耳邊悄悄說的話,陶善行止不住地胡思亂想,一時想到京中波詭雲谲政局,一時又想謝家毒辣狠絕的手段,一時又想穆溪白做了驸馬會是怎生模樣……

這一晚便渾渾噩噩,連朱氏同她說了什麽也沒聽進去。

“阿行?!你怎麽了?”朱氏見自己說了半天,陶善行也沒個反應,一副癡癡傻傻的模樣盯着燭火,不免嘆氣,“真是上輩子的冤孽,這輩子來還。”

她只當是陶善行在為白天趕走穆溪白之事難過,又想女兒待前女婿确有些餘情未了的模樣,便覺自家對待穆溪白态度惡劣,害得女兒夾在女婿與家人間左右為難,故心中感慨都是兒女債,可到底是心軟了,抱着陶善行便道:“行了,娘知道你的心思,還惦記着穆家那個混小子吧?娘不說你了,你要真就只看中他,挑個日子,讓他來求親。只不過這一回,必要他親自上門求娶才成。”

陶善行這才回神:“娘,你說什麽呢?好端端的扯這個做甚?我又幾時惦記穆溪白了?”

“你娘我雖然大字不識,看得卻準,更何況你還是我肚子裏掉下的一塊肉,這三年裏你就沒少惦記他穆溪白,平日裏老成持重比你爹還穩重的人,到他穆溪白跟前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你當你娘眼瞎麽?你也別自欺欺人了,我不知道當初你們為何和離,如今他既回來,瞧着對你也有情,都別端着杵着。有那些時間浪費,我早都抱上外孫。”

“娘——”聽朱氏越說越誇張,陶善行忙打斷她。

朱氏白她一眼,仍道:“快些,該重修舊好就修去,娘不攔着就是……”

“娘,你前頭跟我說什麽來着?”面對朱氏一頭熱的唠叨,最好的辦法,就是轉移話題,陶善行一邊道,一邊卻想,如今穆溪白的親事,怕是由不得人了。

“唉唷,我這腦袋,被你一打岔,差點忘了正事。”朱氏一拍腦門,又捶了下陶善行,才道,“起先不是在同你商量赴京的事。朝廷既然頒旨下來,又是好事,自然是越快進京越好,況且再晚些天就轉涼,霜雪一下路就不好走,你還是早點進京吧,知府楊大人也是這麽說的。故我與你父親二哥商量着,要不你就五天後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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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間和陶善行想得差不多,她便點點頭:“也好,就五天後。”

“本來你進京,我也該陪你走一趟,可不巧你二嫂懷了孕,家裏要人照應,你父親哥哥又要應付你鋪子裏的事,家裏恐怕……”說着朱氏又犯愁。

岳湘懷孕月份漸大,需要人照顧,陶善行一走,百态茶館和書局偌大的生意,靠陶善文一個人應付不過來,陶學禮還得搭把手,如此一來,實在抽不出人護送她上京。

“無妨,這幾年我也沒少在外頭跑,找些靠譜的護衛,我自己上京就好了。到了京城地界,大哥會來接我,橫豎都不是什麽難事,你別擔心了。”

陶善行笑着安慰朱氏,朱氏這才暫放隐憂,點點頭,又撫着她的手道:“那你到了京城,再替我辦件事吧。”

“什麽事?”

“你若得空,去南華庵替我給秦家的三姑娘上炷香,點盞長明燈吧。”

陶善行乍聞此名,以為自己聽岔,雙眸一瞪詫異道:“娘,你說誰?”

南華庵的秦家三姑娘,不就是她自己?朱氏怎會認識秦雅?

“秦家的三姑娘,秦雅。那是咱們的恩人,若是無她,你與我便都葬身雪中。”朱氏輕拍她的手,說起一樁舊年往事,“我懷你那年随你父親進過一次京城。那時家貧,你父親又屢屢落弟,後來歇了應試的心,打算入京尋他舊日同窗謀個差使,不想同窗沒尋到,我與他還被困在兆京,貧困潦倒。那年兆京的雪很大,街巷空無一人,我與你父親因付不起銀子被客棧老板趕出,那時我已臨盆。你父親百般無奈,當街求人救命,恰攔下了秦家的車馬。”

馬車上下來的,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小女娃問明情況,不止将身上所有銀兩相贈,甚至捋下了戴在腕上的平安镯,連同身上的披風,一并送給他夫妻二人。

朱氏在馬車下問她名姓,車簾撩起時,露出的是婦人溫婉的面容,報上的,是秦雅名諱。

那年的秦雅,是四歲,還是五歲?沒人記得清楚了。那一年的秦雅,生母尤在,就坐在那輛馬車裏。

陶善行已經聽呆,她還記得,死而複生的第七日,真正的陶善行臨走之時曾留過一句話——“姐姐與我有緣,幼年曾救過阿行一回,你命壽未盡,此番際遇便算阿行報答當年之恩。”

那時她不知,她與陶善行之緣,緣從何來,卻不想,竟是幼時無心之舉,她救下的,是尚在胎中的陶善行。

與幫穆溪白的那回一樣,皆出無心,她通通都想不起來,可最終,恰正應了那個“緣”字。

“那是個好姑娘,可惜命苦,前幾年遭了事,在南華庵落發出家,後來病故。娘一直想去拜拜她,可總無機會。”

“娘,我會替你去的。”

陶善行反手握住母親的手,開口道。

————

陶善行赴京的行李五日後整理妥當。此去京城由秋入冬,正值寒冷,朱氏替她打點了幾箱厚實衣裳,外回要給陶善言捎的東西,以及帶上京去人情往來的土儀,滿滿當當十幾個箱籠。榴姐因為身份特殊,此番勢必不能随她入京,于是留在佟水,陶善行另還挑了四個丫鬟,十個護衛,滿當當一群人,在第五日清晨登船赴京。

從佟水上京,先水路後轉陸,這水路自有葉嘯打點,無需陶善行操心。船是紅幫最大的商船,上下兩層艙房,下層供水手及随衆等人休憩,上層艙房則給船上貴客使用。

不消說,陶善行住進了最大一間艙房——三進的房間,廳堂書房寝間俱全,房內熏香缭繞,毫無潮氣黴味,桌上擺着點心茶水,案上擱着新鮮水果,雖比不上家中,但好歹也算錦榻綢被舒适非常。

時辰尚早,船未啓程,她正站門前看着人将随身之物擡進房間,身後忽有黑影籠來。

“穆爺好。”

還不等她轉身,這艙外甬道上的水手已經搶先行禮,穆溪白颌首以回後站在她背後,開口問道:“房間可滿意?”

自那日陶宅內一別,陶善行這五天都沒見過他,但因知曉他得皇帝密召,也要赴京,便料到會在路上遇到,因此毫無詫異。

“葉幫主的安排周全妥帖,我自然滿意。”她一邊回答,一邊跨步邁過房門後才轉身,皮笑肉不笑道,“原來是驸馬爺來了,失敬失敬。”

穆溪白本要說葉嘯那粗人哪會安排這些,還不及出口,就被她第二句話噎到。邀功沒邀成,反而被她氣到,他臉色一沉,身上肅殺之氣随即散出,四周随從見過他發狠的模樣,紛紛垂頭不敢造次,只有陶善行仍舊杵在門口攔着他,半分不讓。

“陶善行,你知不知道你今兒踏的是誰的船?”他聽不得“驸馬”一詞,瞅着她那神情也來氣。

“不是紅幫的船,難道是……準驸馬爺的船?”陶善行對別人尚知進退,在穆溪白面前就是那敢撚虎須的人。

哪壺不開她偏提哪壺,穆溪白自從商時風嘴裏聽到賜婚之事時的暴躁情緒突然失控,大跨一步擠進她艙房,攔腰把人一抱,腿後跟重重踢閉房門,将衆人都關在了艙房之外。

“穆溪白!”陶善行氣得不行,直捶他後背。

“你知道是上了爺的船就好,別盡揀爺不愛聽的話說。這些時日是不是太縱着你了,鬧得你無法無天,什麽話都往外冒。我告訴你,你再胡說八道,我不介意在這船上就和你把生米煮成熟飯,橫豎那半載夫妻你我還未圓房,現如今也該補上……”他把人扔在床上,自顧自放着狠話,狠話說來痛快,可還沒說完,他就發出一聲狼嚎。

陶善行已經捧着他的手臂一口咬下去。這一口力道不小,他疼得半眯了眼卻不縮手,只看着她咬,待到她發洩完畢,将那衣袖一捋,手臂上一圈清晰可見的紅牙印。

“發洩夠了?”他把手臂往她面前又一送,“要是還不舒坦,再咬幾口?”

“呸,臭的。”陶善行一把推開他的手,往床角裏縮去。

“商時風的話不可信,那人慣常來陰的。你大可放一萬個心,我不會娶什麽十三公主,就算皇帝真要賜婚,大不了我抗旨帶着你逃出京城,逃出山西,咱們去關外。我都布置好了,咱們去關外放個牛羊什麽的,也挺好……”

“誰要跟着你!你是多大臉啊讓我跟着你?”陶善行又想捶他,“穆溪白你皮糙肉厚沒臉沒皮,我還想避嫌呢。我告訴你,我不管你是做驸馬還是金龜婿,這事一天沒定下來,你別來找我!”

萬一他真尚公主,她絕不可能給他當妾亦或做外室,這瓜田李下夾纏不清的渾水她沒興趣淌,男人嘴裏的話也不可信,這事一天沒塵埃落定,她都不願與他糾纏。

“你的意思……要是這事了結,皇帝沒賜婚,那咱兩就可以……”

他品,他細品,品出不一樣的意思來。

皇帝這賜婚,聽起來也不是壞事,起碼,她着急了。

“滾!”

穆溪白的大夢沒做完,就在衆目睽睽之下被陶善行從屋裏連推帶搡給趕了出來。

他這懼內的名聲,怕是傳遠了。

————

渡頭外的茶寮下,一張八仙桌,兩條長凳,一壺粗茶兩口陶碗,兩人坐在寮下目送商船離去。

“商爺,我不明白,你既然心儀陶家娘子,為何還要給皇上寫那封信?”

“我在她身邊三年,她的心都不在我這裏,又何苦浪費時間,當斷則斷,無謂強求。”商時風端起碗細抿,粗茶澀口無回甘,便同那三年默無聲息的陪伴。

“可……小人還是不懂,你為何又和……”

看着随從不解的臉,商時風唇角浮起笑意,打斷了他的話,只道:“早想挫挫穆溪白的銳氣了,不吓吓他,爺心裏這氣難消。行了,走吧,回去了。”

船已遠,伊人再不見。

商時風比較可惜,篇幅所限,沒能好好寫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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