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大婚(完結)
己亥年十月末,大安朝兆京大雪。
大雪下足三日方停,庭院積雪深過腳踝,沙沙的鏟雪聲天未明時就響起,到陶善行睜眼起床,小院內已經清出一條道來。天色仍舊半晦半明,燭火搖曳,照得桁架上的霞帔光芒流離。
三品诰命的鳳冠霞帔已從宮中送來多日,陶善行總有不切實際的感覺,這感覺一直延續到今日大婚。上輩子身為高門貴女沒能得到的榮耀,沒想到身為一介鄉野民婦時卻做到了,她大抵是大安朝第一個,丈夫無官職,她卻有三品诰命在身的命婦。
門外有人叩門催妝,聽得她的聲音魚貫入內,開始替她梳妝打扮,都有些手忙腳亂,倒叫陶善行想念起遠在佟水的榴姐來,若是她在,這屋裏必當井然有序,但她這輩子斷然不能再進兆京,方稚和謝寅都不知她的存在。
還有她的父母兄嫂,他們應該接到大哥送回去的家書——皇帝賜婚,她要留在京中完婚,父母趕不及過來,有些遺憾,也只能等她回到佟水,再補拜雙方高堂。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嫁人,不知為何,比第一次要更加緊張。
原來,嫁給心愛之人的滋味,竟是這般叫人期待。
就在這胡思亂想之中,她的妝容已成,鳳冠霞帔,華光照人,屋外恰傳來鞭炮響聲,噼剝震徹冬日雪寂,小小的三進宅院陡然間沸騰了一樣,似乎到處都響起匆促腳步聲,穆溪白來了。
陶善行有些慌亂,還是在丫鬟提醒之下才匆匆拿起遮面的團扇,深吸口氣坐到床榻上,等着兄長過來。
父母不在,陶善言長兄代父,縱他素日沉默寡言,此時也是百感交集,到她屋中看了半晌,叮囑了好些話,才将她牽出房間,牽入廳堂。
穆溪白還穿那套朱紅雲錦妝花四獸麒麟的飛魚服,只是卸去刀劍,長發束冠,神采飛揚地站在廳堂中。
陶善行從扇後悄悄望他——已是二十七、八的男人了,竟還有幾分少年風姿,足以讓這滿堂姑娘羞紅臉。
第一次嫁他,嫁得的不過是一紙冥約。
第二次嫁他,終嫁愛情。
瞧着他伸來的手,她心甘情願地将自己的手交入他掌中。
十指交扣那個瞬間,穆溪白聽到心如花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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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賜婚,與尋常嫁娶不同,他二人需先進宮謝恩。大約是為彌補不能賜官穆溪白,方稚給足了他面子,親自在宮中替二人主持婚禮。二人拜過天地君王,才從宮中回到皇帝賞給穆溪白的宅子裏。
皇宮牆根下的地寸土寸金,住的都是高門貴候,穆溪白這宅院算不上大,和陶善文那處差不多,但也極精貴了,況且就他二人,日後也不常住,故也綽綽有餘。
宅子早被修葺一新,黛瓦白牆,朱漆嶄新,院中一株紅梅應景早開,十分喜人。房中喜被鋪果,合卺酒菜皆備,滿屋喜氣。二人并未宴客,進屋後便發了賞銀将下人遣出,只留他二人獨處。
門扉輕掩,銅扣落下的聲音敲在陶善行心頭,“咚”一聲,就像她的心跳聲。
穆溪白回過身來,見她還舉着扇遮在,那張嬌俏如花的臉藏在扇朦朦胧胧,如籠薄霧,越發如仙似神。他兩步并作一步走到她身邊,單膝落地蹲于她面前,輕輕拉下她的手。
雲霧缭繞的臉龐終于清晰,她眼簾半落,朱唇輕抿,頰上染桃眸底流波唇瓣含朱,羞色動人,怯而不弱,叫他看直眼眸,久久不能移開目光。等了許久等不到他的聲音,陶善行才終于擡眼,這一望,便撞進他眼中,二人俱是一震。
即便認識了這麽多年,即便已經成過一次婚,這當下卻仍舊是未婚少年少女的雀躍欣喜與羞澀。
“陶陶,合卺酒。”半晌,穆溪白才找回聲音,執杯遞予她,嗓音卻無端喑啞。
陶善行輕輕推拒,笑道:“不喝。當日你摔杯而去,今日也該輪我了。”
穆溪白想起當日大婚自己對她冷言以對摔杯而的情景,認錯道:“當日是我之過,我認錯,自罰三杯可好?”語畢他連飲三杯,杯杯盡空。
陶善行嗤嗤笑起,道:“行吧,放過你。”
她說着就要起身,穆溪白卻飛快站起旋身坐到她的位置上,将她往懷中一帶,道了句:“那就同我喝了這杯合卺酒。”聲音未落,他已騰出手來将壺嘴往口中傾倒,含了滿口酒液俯頭便送往她唇中。
順便,含住了那抹朱紅。
龍鳳紅燭搖出滿室碎影,屋角的炭爐催人發汗,案上的瓜果散發甜香,日暮天昏,冬夜正長。
陶善行不知怎麽就被抱到榻上,青色紗帳被金鈎半收半放,她一轉頭就能瞧見滿地被他掃落的花生桂圓蓮子,床褥綢被已皺,衣去發散,他咬着她的耳垂,綿綿酥酥道:“陶善行,這幾年,我苦。”
“你苦什麽?”她按着他的手,不讓他随意亂動。
“我為你守身如玉,還不苦?從前是秦雅,後來是陶善行,你可知這對一個男人來說,有多苦?”他抱怨的話語帶着小委屈,鑽進她耳中。
陶善行掙不過他的力氣,于是飛快轉身,想要溜出,卻被他一把撈回,她只好道:“我又不是男人,我哪知道,你想怎樣?”
“你得彌補我。”他的手動動,引得她一陣碎碎的叫聲。
“我怎麽彌補你?”她一邊躲,一邊問。
“把這幾年錯過的,都補上就好。”他笑得有些壞。
這幾年錯過的補上?補上什麽?陶善行不解,但很快……她就知道了。
情倦之時,他抱着她附耳絮語。
“若是順利,明年此時你我也該有後,明年是……庚子鼠年?你要給我生只小老鼠?”
陶善行本正倦得昏沉,一聽此話就羞急了,張嘴咬上他肩頭:“你快閉嘴,別說胡話。”
閉嘴,那就是做別的事?
穆溪白“哦”了聲,表示明白。
一夜春香濃卷,羞煞窗前月,至天明。
至庚子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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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溪白在京中還有要事,夫妻二人便在兆京留到了十一月底才得歸佟水,他有心想與陶善行多獨處一段時間,故放棄水路,繞陸路回佟水,回去的路便走得很慢,他帶着陶善行四處游山玩水,順便也暗中辦些皇帝交代的差使,公私兩不誤。
至十二月中旬,二人已入山西地界,到了茂州,陶善行将皇帝賜的“天書奇樓”金匾與千冊藏書都送往嘉園,又受茂州幾大商賈邀約赴宴,故暫留茂州。穆溪白有些要務要趕往茂州南邊的涵城,夫妻二人成婚後首次分別,約定三日後陶善行處理完茂州之事再趕去涵城同他會合。
時近年關,陶善行在茂州采買了兩大車年禮,又挑了好些布匹首飾,都讓人先送回佟水,只留了兩匹布在身邊,這才踏上去涵城的路。
路上丫鬟笑她:“娘子留的那些花色,怕是要動針線給咱們爺做衣裳?”
陶善行橫她一眼,笑笑不答——這麽多年她也沒給他送過什麽做過什麽,就趁路上有些空閑給他做些貼身衣物,雖然她已多年不曾拾過針線,但好歹當年也正兒八經學過,應付些簡單衣物還是可以的。
那人已在她耳邊嘀咕了好幾次,想要她手繡手縫的信物,如今她悄悄的縫制,待到他見時必然驚喜。
想想他可能會出現的反應,陶善行的笑不由更大了。
車馬緩緩,三日便近涵城,她正要遣人先行一步去報穆溪白,卻不想半道上便遇見穆溪白派出尋她的人。
“夫人,涵城有難,穆爺請夫人在涵城外十裏坡處相見。”那人原駐守涵城之外,奉命前來送口信。
“出了何事?”陶善行撩開車簾問他。
“涵城暴發時疫,已波及下屬十數村鎮,染疫者已逾兩成,涵城知府已下令封城。”
“你說什麽?!”陶善行大驚,從馬車一躍而下,急道,“那穆溪白他人呢?”
“穆爺他……他正留在涵城與知府大人共商對策。”
陶善行深吸口氣,只喝了句:“備馬。”
不過盞茶時分,她已由車換馬,帶着穆溪白那個下屬一并趕往涵城。
涵城雖不比佟水茂城兩地,可加上轄下村鎮,也是有數十萬人口的大城,超過兩成百姓染病,這個數量委實可怕。
況且時疫傳人之兇,《醫書》有載,多半一人得病,染及一室,一室得病,染及一鄉、一邑。
陶善行實難放心,在馬背上如坐針氈,及至涵城城門前十裏處的官道上,已遇官府所設路障,由涵城衛所的十餘名将士牢牢把守,不放人進出。陶善行着急,所幸将士之中有人認得穆溪白的下屬,便答應傳遞口信。
陶善行便官道旁的小坡上頂着寒風等候,直到天色微沉,才見遠遠有馬飛馳而出。
“穆溪白!”她憑身形認出那人,欣喜至及,站在坡上拼命揮手。
穆溪白在路障前下馬,與攔關的将士說了幾句,便被放行。走到小坡下,與她尚有十步之遙,他便停步,将兜帽一摘,露出蒙了面巾的臉,雙眼已泛血絲,皆是倦怠。
“別過來,就站在那裏說話。”穆溪白見她要上前,忙先喝止了她,才解釋道,“我随知府在城中查訪疫情,恐怕身上沾染疠氣疫毒,你不要靠過來。”
“城中景況……”
“十分糟糕,疫情發作得急,蔓延得快,待到察覺之時已來不及設防。我本為皇上要事而來,不想遇到此疫,自無法坐視不理。你不必為我擔憂,我現下無礙。”穆溪白極其冷靜,三言兩語就将前因後果交代清楚。
“現下無礙,不代表日後無礙。況且疫情如此嚴重,以一城之力實難應付,我随你進城幫你。”陶善行邊說邊再邁步。
“別過來!”穆溪白再度喝止她,語氣已比先前還要嚴厲,“你進來也幫不了什麽,不過添個人涉險。”
“穆溪白!那你要怎樣?又要像三年前那樣将我置身事外?你別忘了我們已經成親!我……”陶善行眼圈被他喝紅,也急了。
“陶陶,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穆溪白當然明白她的心意,她連死都不怕,又豈怕這區區時疫,只不過……他嘆口氣,正色道,“但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确實需要你的協助,但我需要的是你留在外面幫我!你一旦進城,就有感染時疫的可能,再出城就難了,而我需要有人替我在城外行事。”
聞得此言,陶善行才算恢複些許冷靜,只問他:“何事?”
“我送你的玉佩可帶在身上?”
“随身帶着呢。”她自胸口摸出一條挂繩扯下,那上頭便系着當年他所贈予的信物。
“那你聽好了,此乃我的信物,你憑此物可抽調附近城池所有五旗門與皇帝交給我的人。知府雖已将此事上書朝廷,但要層層遞送,這其中但凡遇到官員別有居心者,便會導致消息延誤亦或瞞報,故而你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讓他們把消息送到兆京上禀皇帝。再者封城乃無奈之舉,城中糧草存量只能再撐十日不到,朝廷的赈災物資不會那麽快來,我要你不管用什麽辦法,替我籌集盡可能多的糧草藥材,還有大夫。你可能辦到?”
穆溪白的聲音,被風一字一句送入陶善行耳中。
陶善行一字一句記在心間,與他定定對望數眼,方颌首承諾:“我必竭盡所能,也請你平安歸來。”
“等我回來。”
穆溪白終于回了那一句,她三年之前沒能聽到的話。
等他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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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歸,涵城所爆時疫,終在來年三月轉好。
瘐子鼠年,太平有象。
諸君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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