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山風帶着涼意,段無錯行于枯色之間向山下走去。他身量細長,一身寡淡的僧衣,掩不去他渾然天成的毓秀俊姿。手中握着一卷書,卻非誦讀之用。

永晝寺靜谧,只有一個掃地僧低頭掃枯葉的沙沙聲。

段無錯繼續往前走,回到住處的後院。他住處的後院引了一道山溪,水流細長,用竹筒引着,下面為一小方瓷缸。天長地久,溪水溢出來,順着豁口流至牆下磚路間的幾株紅梅。

段無錯用細細的水流洗了手,再翻開書卷,取出夾在裏面的一株雁心蘭,用清溪活水沖洗了一遍。

他打開一旁的陶罐,立刻飄出一道郁香。香氣濃而不膩,帶着些清酒的甜味兒。他将洗好的雁心蘭扔了進去。

雁心蘭一生開一次一次綻一刻,十分罕見。陶罐裏卻像腌鹹菜似的堆了半缸。這些,都是段無錯收集來的。他喜歡将價值不菲的雁心蘭調成汁,待到六月粉荷鋪塘,做荷釀酥時,加進去。

方子是他自己瞎弄的。這世間在荷釀酥中加上雁心蘭調的汁,只他一人。

段無錯擡頭,看向坐在廂房屋頂的不二。不二盤腿坐在屋脊,自己跟自己擲骰子玩。山間寺宇歲月長,将昔日禁軍第一人磋磨成了一個二傻子。

“去,抓只兔子回來。今晚吃松菇燒兔。”

“好咧!”不二接住抛起的骰子,身形一晃不見了蹤影。唯有屋側高樹枝杈微晃。

段無錯推門回房,目光不經意間落在桌上的信。這信是前日送來的,段無錯才拆來看。

——“老九,為兄思來想去當年的确亂點鴛鴦譜。婚姻大事相伴一生,應當稱心如意。陶國花朝公主明眸善睐,負氣含靈。為兄之齡勘為其父,不忍将其敷于深宮斷其二八好年華。然,陶國和親以為交好,自不能枉其意。近日多思九弟,萬望回宮小聚。若九弟對花朝公主滿意,為兄意将她許配于你。”

段無錯被最後署名的“大哥”二字給弄笑了。

他取了朱筆将文和帝信上的錯字圈出來,然後将龍紋黃宣紙翻過來,洋洋灑灑寫道:“郡主甚好。”

然後塞進信封。

皇後軟硬兼施想了法子,可雙方當事人似都不太樂意。

段無錯的不樂意有幾分不得而知。小青雁的不樂意卻是十成有餘。

她托腮坐在窗下,連平日愛吃的糜肉梅餅放在一旁也沒心思吃,反反複複想着自己下半生的着落。

若真的被指婚給湛王,不僅沒了冷宮悠閑小日子,還有被識破的風險。羿國民間笑談湛王是羿國的神,這話三分玩笑七分真。青雁不覺得自己的僞裝逃得過他那雙含笑的眼。

“我要是沒記錯,湛王有婚約吧?還是才貌雙全的真賢郡主蘇如清。也不對……好像還沒定親呢,湛王就去當假和尚了。但是這婚事不是都默認了嗎?”

一陣沉默。

小青雁拍了拍自己的臉,繼續自言自語:“原先那麽多人想嫁給湛王,他不是誰都沒看上嗎?好像連真賢郡主也不滿意來着?那他應該也看不上我呀!”

青雁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終于翹着唇角笑了出來,去拿糜肉梅餅來吃。

聞溪推門進來,道:“別念叨了,更衣梳妝。真賢郡主和真善郡主來防。”

青雁杏眼瞪圓,手中的糜肉梅餅落在桌面。不是吧?剛想到真賢郡主,她就到了,還把那個出了名刁蠻的真善郡主也一并帶來了?

“難道她也知道這事兒了?”

“她是蘇皇後的堂妹,我們是異國人。她得消息想必比咱們還要早些。”

聞溪手腳麻利地将青雁收拾好,往前廳去。

青雁練成了人前人後兩個樣子的本事,人後她是小青雁,人前她就是花朝公主施令蕪。

蘇如清和蘇如澈姐妹兩個坐在前廳等着,目光時不時移向門口。

蘇如澈湊近蘇如清,小聲說:“姐姐,我才不信陶國的美人就會比姐姐美。湛王也必然要做我的姐夫。”

蘇如清溫柔一笑,緩緩搖頭:“聽說是清麗不似凡間人,姐姐自然比不得她。”

她說着謙遜的話,眉眼之間卻是天生的驕傲。

當青雁走來,人還沒進屋,蘇如清和蘇如澈姐妹兩個先看到了她的影子。

青雁今日沒穿紅,而是一條淺紫的裙,略施粉黛,步搖兩支。亦沒有再戴着幕籬遮面。

姐妹兩個視線慢慢上移,落在青雁的臉上,停了停。

蘇如清起身,和善溫柔:“早就聽聞花朝公主為陶國珍寶,今日總算是見着了。”

蘇如清溫柔的面容映在青雁淡紫的眸中,青雁輕輕彎唇,仿出一個同樣溫柔的笑靥,學着花朝公主的慵懶腔調:“見到郡主,令蕪也覺得相見恨晚。”

蘇如清不動聲色地加深了眸色,繼續說:“今日貿然造訪,望公主莫嫌叨擾。”

青雁接話:“天氣漸暖白日漸長,我總覺得無聊。你們姐妹能來與我說話,我心裏歡喜着呢。”

蘇如清微笑着聽着青雁說話,眼睛不動聲色地仔細打量青雁的臉。藏在袖中的手微微用力握了握。

蘇如澈問:“你可住得習慣?”

“天子仁愛,一切都好。”青雁答得從善如流。

蘇如澈接話。

“正是擔心公主遠離故土,思鄉哀切。畢竟面聖之時竟能思鄉落淚……“蘇如澈停頓了一下,微妙一笑。“我和姐姐才想着來看望公主,也算盡到地主之誼。”

青雁裝作聽不出她話裏的挖苦,說道:“我們別站着說話了,還是先入座。遠道而來,這接待兩位郡主的茶水都是別宮本就有之,實在汗顏。不過啓程時帶了些家鄉的小玩意兒,剛好今日送給兩位郡主,你們可不要嫌棄才好。”

青雁微微偏頭看向聞溪,懶聲吩咐:“聞溪,去将東西拿來。”

聞溪壓下心裏的震驚,臉上什麽也不顯露,規矩行禮,退下去拿禮物。

“我們今日本也帶了見面禮物,倒是讓公主搶先了一步。”蘇如清說道。她的目光還落在青雁的臉上。

蘇如澈不動聲色地瞧了一眼姐姐的臉色,緊接着說:“我們今日過來是想邀請公主去參加我的生辰宴。就在三日後。不知公主可願去?”

青雁沉默了一息,下一瞬眼角堆出歡喜,說:“我自然求之不得。”

聞溪拿着兩份備好的見面禮回來。

青雁轉身去拿玉盒時,指尖頓了一下,立刻調整姿勢,食指略直,中指和無名指微彎,小指輕翹,雪指如蘭,将玉盒交到兩位郡主手中。

又寒暄了幾句,蘇如清和蘇如澈便起身告辭。

送走了她們兩個,青雁頓時松了口氣。房門一關,小腿兒一軟,直接倚着門身子一滑,蹲了下來。

聞溪輕輕舒了口氣,看向青雁。

青雁仰着頭,讨好似地沖聞溪笑:“聞溪姐姐,我又闖過了一關!”

聞溪“嗯”了一聲,點點頭。她說:“表現很好,進步很大。”

“算是不辜負聞溪姐姐這段日子的啰嗦啦!”青雁彎着眼睛,笑得可驕傲了。

她見過真正的花朝公主如何慵懶妩媚如何高貴從容。而且,她從羿國逃走前,身為丫鬟時,跟着的小姐就是很溫柔的大家閨秀。

之前,聞溪總是讓青雁學着花朝公主的舉手投足。青雁覺得有些難度。她多回憶曾經跟着的小姐的一颦一笑,再加上聞溪所教,倒是有了不小的進步。

一想到小姐,青雁臉上的歡喜有一瞬間的淡下去。她搖搖頭不讓自己再去想過去的事情,拉着聞溪的袖子撒嬌:

“我今日表現得這麽好,晚上可能吃紅燒排骨和栗子雞?”

聞溪板起臉來。

“姐姐,姐姐……”

聞溪雖然仍舊板着臉,卻還是親自下廚給青雁做了這兩道菜。聞溪本來不明白青雁長得水靈靈的,怎麽偏偏喜歡油膩葷食。那麽油膩的菜,頓頓吃也不夠。她甚至能一頓吃掉整只燒雞,還不算旁的小菜和湯。

後來青雁随口說了句:“以前都吃不到的。”

才讓聞溪恍然大悟,之後便吩咐廚房給青雁的膳食調重了口味。

因為青雁今日的表現讓聞溪很滿意,聞溪今晚難得沒有拉着青雁教導。青雁開心得像個小孩子圍着聞溪繞了三圈。更是讓人早早燒水準備提前沐浴,争取睡個飽覺,七個時辰的那種。

青雁整個身子浸在溫熱的水中,全身上下舒服得不得了。在氤氲的水汽中,她閉上眼睛。

青雁自己都不知道,她臉上挂着又甜又美的笑。

別宮不僅是宮內本來就有的羿國侍衛,還有李将軍帶來的百餘人。兩幫人按照自己的時刻表巡邏,時常有不止一隊人在巡邏。

可即使這樣,段無錯走進青雁居住的百媚閣時,還是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他腳步從容,看不出半分溜進來的緊張。就好像,他是正大光明走進來的,只是剛好侍衛沒有看見他一樣。

他推門而入。

雕着仙鶴唱晚的白玉落地屏,将內殿相隔。

青雁聽見了推門聲,軟糯撒嬌:“聞溪姐姐,既答應了不許反悔的。”

段無錯也聽見了水聲,猜到青雁在沐浴。他的腳步頓了一下,視線落在白玉屏上映出的美人影。可是他的腳步只是稍微頓了一下,繼續往裏走。

他繞過落地屏的剎那,青雁剛好睜開眼。她好看的月牙眼從噙着笑到逐漸爬滿驚恐,緊緊抿着的櫻唇輕啓,似乎下一瞬就會叫出來。

“你若喊人,侍衛都會沖進來不說,所有人都會知道今晚之事,平白讓人誤會,毀你清白。”段無錯說得不急不緩。

“你、你……你出去!別亂看……”

白日裏還能應對兩位郡主,現在又成了結巴無措的小可憐。

她整個身子沒進水中,桶沿還高了些許,還能看見什麽?水汽氤氲,段無錯并不能将青雁的臉看清。他拿起挂在屏風旁衣架上的長衫,在身前抖落開,張開雙臂,朝青雁走過來。

看着段無錯逐漸走近,青雁杏眼瞪圓,越來越驚慌。

段無錯目不斜視,腳步不停,走到浴桶前,彎下腰,将展開的長衫從青雁身前裹到她身後。手掌在她後頸捏着衣襟。

動作行雲流水。

如此,青雁只有腦袋露在外面。

青雁顫聲問:“湛王想做什麽?”

段無錯側首看向青雁發白的側臉,然後慢悠悠地從水中拾起舀水的木勺,擡起青雁的臉,漫不經心地說:“看看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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