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青雁的雙頰不自然的紅,因這氤氲的水汽,也因這份無地自容的羞窘。櫻唇沾了水珠,襯得嬌豔欲滴。她不敢看段無錯,垂着眼,微蜷的長眼睫輕顫。

濕漉漉的木勺擡着青雁的下巴。

“滴答”一聲,木勺上的水珠兒滴落。落在長衫上,長衫濕了,慢慢墜下去,飄在水面。長衫是青雁的,緋紅之色。浸了水後,色澤漸濃,成了殷紅。

紅色的長衫貼着段無錯淡青色的僧衣。又沿着桶邊垂下來,将姜黃的木桶裹了大半。

長衫衣擺無風自動,若有似無地碰着僧衣。

“不過爾爾。”

耳畔傳來段無錯無甚情緒的評價。他離得那麽近,氣息拂面。青雁的耳朵有一點癢。

紅色長衫相隔,一個渾身僵硬,一個雲淡風輕。

青雁水中的手攥緊,不斷告訴自己現在是陶國的公主,不該是這樣任人欺辱的反應。

她終于鼓足了勇氣,擡眼望向近在咫尺的段無錯,然後學着花朝公主往日動怒時的模樣,略擡下巴,雙眼微眯,拖長腔調:“放肆!”

聲音不高,亦不慌。含着愠,倒也不至于氣急敗壞。

段無錯本要移開目光,略詫異地将目光移回來,望向青雁的眼睛。

四目相對,世間萬物好似靜止不動。

“滴答。”——是水滴的聲音。

“怦怦。”——是青雁的心跳聲。

段無錯開口:“你生了一雙不錯的杏眼,眸中含光,清泠似水。勉強可勘‘負氣含靈’之贊。若笑起來彎成月影當明燦動人。完全不适合如此微眯含怒,學大人樣反倒失了靈氣。”

他又說:“只是可惜紫眸顯黯,若是漆眸,會更幹淨些。”

青雁繃着臉,強自鎮定,哪裏有心思去聽他在說什麽。她将斟酌了幾遍的臺詞念出來:“這就是羿國的待客之道?”

段無錯微微笑着直起身來,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青雁,随手指了指她,說:“自己抓着,小心長衫滑下去。”

青雁愣了愣,用眼角的餘光看向身前的長衫。許是因為長衫另一頭搭在桶外,中間落在水中,段無錯松了手後,還如剛剛的樣子沒有滑落。

青雁只是飛快地一撇,立刻對上段無錯的目光。

“水有些涼,公主久不起身小心着涼。”段無錯說道。他眸中含笑,溫和斯文,溫潤如玉,像極了儀表堂堂的正人君子。

他總是這樣,用最優雅的舉止做最荒唐的事。

段無錯也沒等青雁回話,轉身往外走。經過牆邊的黃梨木長桌時駐足,修長的手指拿起一塊小碟中的菊粉酥糖糕,咬了一口。好看的眉峰霎時攏皺,将咬了一口菊粉酥糖糕放回去。

菊粉不夠細膩,酥糖分量亦不對。

走了。

他去時與來時一樣,閑庭信步,猶入無人之境,偏偏巡邏的兩隊侍衛都不曾發現他。

段無錯走了很久,木桶中的小青雁還是一動不動。直到紅色長衫中間落入水中的部分越來越重,終于将她搭在身上的部分扯入水中。

木桶裏的水已經涼透。

“阿嚏……”

青雁這才回了神,僵僵的身子頓時軟綿綿地滑進水中。又過了好一會兒,她覺得有力氣了,才從木桶裏出來,令丫鬟進來收拾。她拖着疲憊的腳步走進拔步床,鑽進被子裏。

這一晚,青雁又做了那個噩夢。這一年,她時常做那個夢。也不算夢,分明就是真真實實發生過的事情。夢裏,她看着倒落的喜燭燒起紗簾,她沒有将火澆滅。她聽着被壓在梁木下的姑爺呼救,她沒有拉他,而是用顫抖的手将燒着的紅蓋頭扔到他身上。然後她拼命地跑拼命地逃,回頭望去,大火将夜色燒得通紅一片。

“公主?公主?”

青雁反應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聞溪是在喊她。

青雁睜開眼睛,看見聞溪板着臉。

“再不起來,是連午膳也不要用了?”

青雁努力讓自己從夢裏掙脫出來,彎起眼睛沖聞溪甜甜地笑:“聞溪姐姐,我好像發燒了。”

聞溪将想要訓斥的話咽下去,趕忙彎下腰去摸青雁的額頭,然後在青雁的額頭拍了一下,生氣地說:“竟會裝病了!”

“哦……那大概是夢裏燒糊塗了!”青雁掀開被子坐起來,親昵地挽住聞溪的胳膊,乖乖地問:“中午吃什麽呀?”

“不是吃就是睡……”聞溪甩開青雁的手,轉身往外走。她經過牆下的黃梨木方桌,拿起咬了一口的菊粉酥糖糕,回身看向青雁,指責:“吃吃吃,非要吃得塞不下去了才會停嘴!”

小青雁看着那塊缺了一塊的菊粉酥糖糕,臉上的笑僵在那裏。緊接着,她的雙頰不由攀上幾分不自然的緋紅。昨天晚上的事情浮現眼前。她看着立在屏風旁的聞溪,好像眼花産生了幻覺,看見段無錯展開雙臂朝她走來,彎下腰将長衫搭在她的身上。

哦,原來那不是夢,是真的。

小青雁正栽歪在床榻上想着昨晚的事兒時,段無錯進了宮。

他沒有換華服,仍舊是一身單薄的青色僧衣,不然塵雜,更無一絲褶皺。帶着鬥笠,遮了束起的墨發。遠遠看去,完全是個出塵的玉質僧人。

他緩步行至宮門前,守衛長刀相疊,阻了去路。

“大膽禿驢,化緣到宮裏來了!”

段無錯并不怒,甚至因為守衛的話輕笑一聲。他伸手擡了擡鬥笠,露出他的臉。

兩個守衛看清他的面孔,在一瞬間吓白了臉。

兩聲長刀落地,繼而是兩人重重跪地之聲。

“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段無錯順手理了下袖口,繼續往裏走。

偌大皇宮,所經之地,宮人伏地跪拜,寂言無聲。

段無錯走得并不快,他到長安殿時,文和帝已經先得了消息,趕緊棉襖一裹,立在門口笑呵呵地望着段無錯。待段無錯走近,文和帝将放在懷裏暖着的暖手爐遞給段無錯。

“九弟,快進來暖和暖和!”

段無錯沒接,看着那個暖手爐的眼神略顯嫌棄。

文和帝也不惱,直接上手拉着段無錯進屋,一邊往裏走一邊說:“就知道你會回來看哥哥!”

他拉着段無錯往羅漢床去。段無錯動作自然地坐下,文和帝才笑呵呵地在羅漢床上盤腿坐下。

“皇兄越來越像土財主了。”段無錯接過宮女遞來的茶,喝了一口。

是他喜歡的璧露茶。

文和帝嘿嘿一笑,拿起小幾上一疊奏折最上面的那一本,略收了笑,嚴肅了些,說道:“這樊康裕幾次三番陷害旁的臣子,更是貪污受賄,這次連科舉之事都要動心思。本該嚴懲,可他是興元王的……”

“殺了便是。”段無錯随口說。

文和帝面露難色:“若為兄下令,他日被興元王知道了可不好辦啊。不如九弟幫為兄暗中處理。”

段無錯拿起一塊宮中新研的甜點來嘗,沒接話。

他沒接話,那八九不離十便是答應了。文和帝臉上的笑又深了幾分,繼續拿小幾的奏折,一一說來與段無錯聽。有些是他遲遲拿不定主意,有的則是要讓段無錯幫忙。

段無錯也很無語。

文和帝登基八年,竟連自己的暗部都沒建成。就連處理個人,都不能做到毫無痕跡。

幾件政事說完,終于要說到私事上。

文和帝想着剛剛想讓段無錯幫忙的事情他都沒有拒絕,想來九弟今日心情應當不錯?

“九弟,信上說的事情你意下如何?信為兄一句,花朝公主的容貌定能入了你的眼。”

文和帝為何如此說?只因當年他牽紅線時,段無錯對真賢郡主的評價是“樣貌凡凡”。

段無錯低眼,視線落在茶盞中微晃的水面。想起青雁的眼睛。

他飲了茶,沒接話。

文和帝頓時了然。他知道什麽都騙不過這個弟弟,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最後垂頭喪氣,無奈道:“老九,你是最合适的人選。”

“別人不要的東西,我向來不收。”段無錯随口說。

文和帝急了,說道:“行啊!你要是肯領兵把陶國屠了,将地盤搶過來,就不用娶!”

殿內的宮人都低着頭。

“貧僧心存善念,不殺生。”

文和帝脫口而出:“胡扯!”

段無錯起身,略彎腰,聲音低沉,拉長了音:“阿彌陀佛——”

窗下的小宮女差點沒憋住笑。

文和帝看着段無錯離開的背影,恨不得一腳踹在他屁股上!可他不敢,也舍不得。

段無錯走出長安殿,不二立刻迎上去,壓低聲音:“進宮前跟蹤的那個人已經處理了,骨頭都沒留下。”

段無錯面無表情繼續往前走。還沒出宮,遇上真賢郡主和真善郡主。

蘇家姐妹今日正是為了段無錯的事情去見皇後,可是皇後并沒有見她們。姐妹兩個正沮喪,聽說段無錯今日進了宮,趕忙堵在他出宮必經的路上。

遙遙看見了段無錯的身影,蘇如澈趕忙推了姐姐一把,小聲說:“姐姐快去!”

蘇如清理了理雲鬓,施施然往前走。蘇如澈躲在游廊的廊柱後看熱鬧。她的目光從姐姐身上,移到逐漸走近的段無錯身上。

蘇如澈一下子呆住了。

三日後她才十五及笄,前些年很少出門,這兩年段無錯又在寺中,這是蘇如澈第一次看見段無錯的容貌。

原來所有的傳言都是真的。不,那些傳言裏的詞彙根本配不上他!蘇如澈什麽都看不見了,眼裏只有段無錯。

十五歲的少女第一次懂了什麽叫心動,而對方正是她喊了兩年“未來姐夫”的男人。芳心動了,便也忘了什麽姐姐。

蘇如清朝段無錯走來時,段無錯便知道。可是他沒理會,目不斜視繼續緩步往前走,直到蘇如清攔在他面前。

蘇如清捏着帕子,有些緊張。或者,不止有些。

一聲“湛王”喊得百轉千回,又帶着顫音。

段無錯停下來,臉上始終挂着溫和的淺笑。

“你……你再看看我!”蘇如清眼睛紅紅的,“我、我……我那時候還沒長開。你現在再看看我……”

蘇如清捏着帕子的手都快斷了。

她是興元王的嫡長女,是京中風光無兩的真賢郡主,誰人見了不道一聲“才貌雙全”?

當年段無錯随口一句“樣貌凡凡”,将她的驕傲打進泥裏,甚至大病了一場。

蘇如清濕着眼睛望着段無錯,壓着一絲希望。她知道皇後不會幫她了,她得靠自己。

他在對她笑,笑得那麽好看。

段無錯溫和開口:“姑娘是?”

作者有話要說:  越寫越覺得不聽和尚像個大反派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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