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施恩就是要你報

每個采花賊都會說一句話: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做鬼風不風流我不曉得,我只曉得,無論哪個采花賊都是不願死的。不管是牡丹花還是喇叭花,哪怕面前是昙花雪蓮,他們都不願死。

說什麽化作春泥更護花,死了就是別家的花,不值當。

采花賊只有一個信條:留得青山在,不怕沒花摘。

江繁走後,我與宋則保持在一個膠着的狀态,我假裝戀戀不舍望着江繁離開的路,心裏琢磨逃走的可能。

宋則抱着我的腰沒有松手。

沒有松手,可能是她需要支撐,也可能是她發現我的異常。

晚風吹過,鼻息間湖水的幽冷氣息,林花的淡香,還有被醉花陰勾出的甜香欲望氣息交織在一起,我不禁嘆氣。今天何其漫長,虧我以為到了湖邊小屋能暫時得以休憩,假裝這穿着我衣裳的人懷抱溫暖,誰知還有一場未知的較量。

白日裏宋則剛到有人埋伏的茶棚時,我已等在那裏,她被人圍堵,不慌不亂,似是早已預料。也是,如此的廣而告之,怎會沒有預期。隐神宗的劍法不易速度取勝,她出劍不快,但每一劍粘連纏綿,必定有人受傷,初始傷勢不重,其後圍堵她的人發現她并不想殺人,便沒了顧忌,步步逼迫,再後便是她的毫不留手,劍劍染血,直指要害。

如此,是否說明宋則這個人是有點仁慈心的?押寶在別人仁慈,終究不如自己有實力。我暗自比較,眼下如若宋則尚餘七成功力,自己能否逃出生天,五成呢?

小時候練功,師父總是不斷提醒,快一點再快一點,你這樣被人發現了怎麽逃跑,踏雪無痕,坐懷不亂,這才是真采花賊;快一點再快一點,你這速度不出五十裏宋則就會追上你,你可抵得過她的一劍?

依今日宋則的出手來看,她功力發揮五成,我全身而退之餘,尚能占個便宜;若發揮七成,勉勉強強能負傷逃跑。若她全力施為,我怕是要做了花下亡魂。從小到大,師父都以宋則作為我訓練的目标,這一次我以為自己能勉力一敵,誰曉得這許多年的光陰汗水都好像是一個笑話。

我有些心灰意冷,所有的鬥志、興致,片刻間化為烏有,似這已沉的夕陽,漸冷的山林。

這時,以我作為支撐的宋則終于開口說了三句話。

“人已走遠,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不是不空子。”

“我想如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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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她從我和江繁的對話中猜到了我的懷疑,我不覺得意外。既然她否認,那必然不是。一宗之主,不需要扯謊,也不屑于扯謊。不過她竟以為我之猶疑是因為江繁倒是叫人驚訝,那語氣像安慰也像嘆息。

“淨房在外頭。”我随手指了個方向。不得不說,守湖弟子的待遇不錯,淨房內尚有可供沐浴的木桶——這一點估摸與在位者愛幹淨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許多事情,唯有自己需要,才會想到別人同樣會有此需要。

“我沒有力氣。”頓了好一會兒,宋則才認命般地說道,“我聽你的話,喝了水。”

要渾身散發非禮勿視、非禮勿近的宋宗主說出這番話,實在是需要一點點運氣的,無論宋則是否是懸賞門的始作俑者,至少在醉花陰的幫助下,我不用先想着逃跑。

探手把她抱去淨房,我問道:“如若你落在了那個假惺惺的嚴子敬手裏,要怎生是好?”

“死。”宋則合着眼,答案簡單冷峻。不知她說的是讓嚴子敬死還是自己死。

“多謝不殺之恩。”我道。

宋則睜眼,奇怪地看我。我忽然想到,是不是她把我想成一個侍女、丫鬟,這樣就能安心接受我的服侍,抱進抱出,扶她解手,我還好心地轉過頭去。之後又取水沖洗,幫她洗手,明鏡宗的皂角是我喜歡的味道,淨房中竟還放着各種香花。

“江娘子待你不錯。”重新躺回榻上,宋則說道。

“她是個很周到的人。”我也沒有想到,分開這許多日子,江繁仍将我的喜好記在心間。短短的幾日裏非但将屋子收拾出來,還添置了那些尋常弟子絕對用不到的東西。

“難怪你這般惆悵。”

惆悵?我?呵。“倘若她能遣人送來一日三餐,我倒是會惆悵一些。”

宋則探究地看我,像是要看看有幾分真情假意。我何嘗怕與人對視,幹脆坐到她的身邊。她的眼眸黑白分明,帶着三分好奇,使那雙嚴厲的眼睛顯得澄澈。

我見過許多雙眼睛,人之渴望、人之欲求盡在其中,但光看眼睛無法判斷一個人言之真假。聽其言,觀其行,才是了解人的唯一途徑。

我就這樣看着她,她亦這樣看着我,直到醉花陰催動的春情布滿她的眼眸,水潤,閃亮,明明晃晃地勾人,被子下的身體稍稍動了動。我很好奇,她身體的某一處是否也一樣濕潤。

她避開我的眼神,啞聲道:“你的眼睛比你的人真誠些許。”

“如若你的人和你的眼睛一般誠實,是不是此刻你該說我想要?”

“休想!”

我輕哧一聲,道:“你放心,我不會同你說你想要就求我。只會告訴你,你想要就自己來。”

“無恥!”

“哦?宋宗主的意思是要我來?”我欺身向前,将宋則牢牢壓在身下,她一手抵在我的胸口,像是随時會催吐內力将我擊斃,明明春情蕩漾,偏生要擺出寧死不從的架勢。到底還是她左臉那道黑色黥印令我不忍戲她,只輕輕吻在她的眼皮上。

宋則見我一吻即放,輕聲問道:“還要多久,這媚毒如斯厲害,連解藥都不管用?”不知是藥力還是怎麽,她眼角帶羞,黥印處也像是染了紅霞。

不提解藥我一時記不起來,一說這解藥,我又是肉疼,又是心肝疼。“那懸賞告示上可有說你一件衣衫多少金來着?還有身上的首飾發簪,各是多少金?”

“你要做什麽?”

“橫豎你也穿了我的衣衫,我可以拿你的衣衫首飾去換錢,好歹抵一些解藥的錢。那藥千金難買。”

從她的眼睛裏,我見到一臉財迷相的自己,也見到她第一個真真實實的笑容。“我至今仍不時有……那種感覺,你莫不是被人騙了?”

“哪種感覺?”

她橫我一眼,宛若桃花初綻。看的我心中一動,忙從她身上起來,一本正經道:“那定是因你內力深厚的緣故,你覺得身子乏力也是這個原因,內力越深厚,越容易沒有氣力,你又不肯用直接一點的法子,約莫到明日這樣的感覺才會消失。孫不倒一向拿醉花陰當作保命用。你嫌我的解藥沒用,嘿,若不是這解藥,未到鏡湖你就站不起來了。”

收攏濕衣,将濕衣底下的常劍丢回給宋則,“你那戀慕者嚴子敬也不知死了沒有,我出去探查一二,若有異狀你便高呼我的名字。”

宋則不接,道:“此刻執劍,也不過是給對方提供武器,這劍可比衣衫值錢多了。劍你拿着,一切小心。”

待我取劍開了木門,宋則又道:“此刻我內力盡失,渾身無力,凡事需你代勞。我曾經發過誓,若自己再陷入這般無力,寧可自刎也絕不落入人手。原以為落入這般境地會十分絕望,好在有你。無論你今日所圖為何,我都銘感于心。”

“光說這些虛的有什麽意思。宋宗主,我是采花賊,還能圖什麽,無非就是你的人和你的心。”我轉頭沖着她笑,“若要報答,不如主動送上你的香吻。”

隐隐的笑容凝固在宋則臉上,她寒着聲音道一聲:“宋玠。”

“哎,我在。卿卿莫急,且待我出外查探有沒有偷窺的小人,再回來與卿卿共話當年。其實你主動一些也不虧呀,宋宗主,我這一門采花賊與旁人不同,一生只認一人,只得一人。”

師父說,我們是正正經經的采花賊,與那些下三濫不同。他們不管花兒草兒一通采,我們則是識盡人間芳菲後,弱水只取一瓢飲。

作者有話要說:  宋玠:坑徒兒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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