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胡北原瞪着窗外進來的,越來越明亮的曙光,等着鬧鈴聲響。

這都數不清是他第幾次失眠了。

回想起來,在他認識周翰陽之前,他的睡眠質量多高多好,外面驚雷閃電狂風暴雨都吵不醒他。

現在這動不動就睜眼到天亮,究竟是造了什麽孽啊。

胡北原昏昏欲睡地在電腦前處理文件,腦子裏一團漿糊,他最近的工作效率十分低下,好在他的上司暫時應該不會太計較。

“哪位是胡北原先生?”

胡北原擡起頭來。

“你好,你的快遞。”

簽收的是個碩大的海藍色天鵝絨方形盒子,樣子十分精致,盒面那鎏金圖案華麗又細膩的質感,顯得莊重又考究。

胡北原一時想不出自己訂購了什麽,毫無防備地,當衆就把盒蓋那麽一掀。

滿盒嬌豔欲滴的白玫瑰和淡紫色風鈴草,夾着濃郁鮮嫩的香氣撲面而來,猶如一整個春天。

“……”

衆人齊齊“歐”了起來,不懷好意地加以圍觀,胡北原饒是皮厚肉糙,在那浩大的聲浪之下,都不禁臊得面紅耳赤。

“小胡,有桃花哦!”

“啧啧,多好的妹子啊。”

“又浪漫,又有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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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娶了吧。”

“對啊,我女朋友連根草都沒送給我過……”

在大家豔羨的眼光裏,胡北原只覺得手有千斤重,趕緊把盒子重新蓋上,強作鎮定道:“我把收件人和寄件人寫反了!”

衆人“切”聲連連,紛紛露出嫌棄的表情,作鳥獸散。

胡北原兩手按着盒蓋,額頭上涔涔的汗,就跟按住個裝了怪物的魔盒一樣,生怕手一松,那怪物就會從盒子裏跳出來,一口将他吃掉。

花盒沒有落款,但他自然知道是誰送的。

根本不是“妹子”,搞不好他才是那個“妹子”!

周翰陽是真把他當女孩子一樣來追求了。

事情這樣下去,還能收場嗎?

胡北原痛定思痛,左思右想,還是抱着花盒去找始作俑者。

辦公室內的青年聽見推門的動靜,便立即擡起頭。他今天的心情好到爆棚似的,年輕的面孔發着光,眼睛都閃閃發亮。

“早。”

“……”

他那麽英俊,那麽陽光,那麽燦爛,這一辦公室的空氣都春光明媚似的,弄得胡北原都不太好意思直白自己的苦惱了。

瞧見他手裏的花盒,青年露出一個鮮花初啓般的微笑:“喜歡嗎?”

“……”

青年望着他那吃了酸橘子一樣的表情,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麽,忙收住笑容,說:“是不是太招搖了?不好意思,我本來是想盒裝花應該會低調一點……”

“……”

年輕的上司對着他,腼腆又有些慚愧地:“是我欠考慮,抱歉讓你困擾了,以後不會這樣了。”

胡北原只得說:“……其實也沒事啦。總之,呃,還是謝謝你。”

青年在這話裏聽出來些什麽似的,于是看着他。

胡北原鼓起勇氣:“周先生……”

“嗯?”

“你也知道的,我一直是,呃,那個,喜歡女孩子的……”

周翰陽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住他:“所以,我讓你不舒服了嗎?”

胡北原立刻說:“沒有!”

等等,為什麽他會這麽回答?!是剛才盒子裏的那個怪物占據了他的精神嗎?

屋裏安靜片刻,胡北原鎮定了一下,繼續說:“那個,你明白的,我真的不太了解這種類型的感情,我可能也體會不了……”

他原本是打算一鼓作氣,把話挑明了說清楚的,而對着周翰陽那樣一雙眼睛,卻莫名的,不由自主的,就斟酌起詞句來,生怕自己表現得太殘忍。

“所以,我恐怕沒辦法回應什麽……”

周翰陽靜靜的,而後說:“這我知道的。”

“……”

“大衛.奧斯丁玫瑰的花語,就是耐心。”

“……”

青年認真地看着他:“我現在并不需要你給我什麽回應。只要你願意收下,就可以了。”

“……”

有誰忍心對這樣的一個人說出拒絕的話?

胡北原回到家就翻箱倒櫃,找出跟各種垃圾收據過期打折券塞在一起的名片,打電話約了某個人出來。

咖啡廳裏碰面,在他對面風流倜傥地入座的男人擺了個情聖的姿勢,微笑道:“我正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主動打電話給我了呢。”

胡北原受不了他那種“我就知道你終會拜倒在我西裝褲下” 的表情。

憑良心說他是一百萬個不願意跟這家夥近距離接觸,但似乎也實在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找了

“你可別誤會啊,我對你可沒意思。”

薛維哲饒有趣味地看着他:“那你約我有何貴幹?”

一提到這,胡北原喉嚨裏就不太順暢,一口氣喝了半杯水,才說:“……周翰陽他……”

“哦,”薛維哲很順溜地,“他總算跟你表白了?”

“……!!= =”

怎麽好像路人都能了然于心的事,就他自己看不出來呢?

一想起,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已經悄悄把這事看在眼裏,胡北原一時又坐立難安了。

“真不容易啊,還能有這麽一天。所以你是來征求我的意見嗎?”

不等胡北原回答,薛維哲又接着說:“要我憑良心講的話,你還是不要答應他了,沒什麽意思的。”

他的意見如此幹脆,胡北原倒是愣了一愣,不由問:“哦,為什麽?”

“要進這圈子,當然是選我來入門了,我比他強得多呢。”

“……”

胡北原不打算再浪費時間聽他自吹自擂,說:“我只想知道,你們這一類人,談感情,到底是怎麽樣談的?我指,你們的交往方式,相處方式什麽的。”

薛維哲笑道:“哦,我們嗎,和一般人也差不多呀,看對眼了,就戀愛,約會,然後同居。男人嘛,沒那麽多繞彎彎的心思,比較直接,節奏也快一點,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就挑明了說。一般我第一次約出來,看對眼,就可以帶回家了,然後……”

胡北原忙制止他興致勃勃的解說:“行了行了,不用跟我說細節!”

“呀,下面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呢,确定不聽嗎?”

“……哎,你們這麽處着,能長久嗎?”

“當然不長久了。”

“為什麽?”

“怎麽長久啊。你也是男人,知道男人都是花心又忘性大。沒有婚姻,沒有子嗣,當然就沒有束縛。不過好處也在這裏呀,外頭永遠都有新鮮的,是吧。”

“……”

薛維哲還在對他循循善誘:“所以你不需要有太多心理壓力。交往一陣,又不是交往一世,何必這麽膽小呢。這又不是什麽萬劫不複的事,試試也無妨。試了覺得不好,你一個男人,也不吃虧。”

“……”

“說真的啊,我見過不少你這樣的人,他們在遇到我之前,都以為自己只愛女人呢。”

“……”

“如果你怕事,擔心跟翰陽試了以後不好收場,可以跟我試,我絕對不需要你負責的。”

“……”

他才不會被他洗腦呢。

胡北原待要站起來結賬,薛維哲依舊沒放棄他的催眠:“說真的,你要是有興趣往這圈子發展,我各方面可都比翰陽來得好。”

“……”

“他是生手。我不同,我會讓你領略到一個全新的,美妙的世界。”

“……=_____=不用了,多謝。”

薛維哲為人的好處是,買賣不成仁義在。見他要走,也不阻攔,只說:“呀,幹嘛這麽哭喪着臉呢,翰陽喜歡你,又不是壞事。”

胡北原掏錢請他喝東西,不僅沒聽到什麽建設性意見,還被色迷迷地自我推銷了一番,不由一肚子氣:“怎麽不是壞事了?你當我樂意趟這種渾水啊?”

無端端鬧得他三天兩頭失眠,最近頭發都開始掉得厲害了,這還能是好事?

薛維哲正色道:“要看你從什麽角度看這事了。你要知道,人在戀愛裏,是很願意付出的,尤其是翰陽這樣的人。他有資源,有能力,有意願。你可以利用這一點,讓他為你做多少事啊。”

“……”

“對吧?你真的不吃虧。”

“……”

胡北原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帶了點甜味的不舒服。

這天在公司餐廳吃午飯,周翰陽突然跟他說:“小胡,要是有天,你不再跟我一起工作,當我的助理,你還會經常過來,跟我聊聊天嗎?”

胡北原立刻警惕起來:“怎麽這麽說?”

難道這關頭,突然要炒他鱿魚?

那天不是還說不需要他回應,只要他不拒絕就行了嗎!

男人心真是海底針!

周翰陽道:“你知道的吧,崔主管要離開了。”

“哦,是啊。”

他也知道這件事,崔主管從頭銜上來說是比經理低了一級,但他那的位置,實權和福利是一點也不輸的。現在被調去外省的分公司當總經理,聽起來光鮮得很,但人人都知道是明升實降。公司八卦着實讨論了一陣子。

“現在還未确定接替他位置的人選,”周翰陽看着他,“你有興趣嗎?”

胡北原立刻雙目圓睜瞪着他:“我?!”

“嗯。我推薦了你。”

“……”

“你在公司這麽多年,論資歷論能力論表現,早該升職了。我知道要不是因為我突然插一腳,你也不會到現在還呆在這位子上,”說到這,青年又笑了,“當然這對我不是壞事。”

“……”

胡北原被他後面這一句,弄得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又聽得他說:“所以這次我覺得應該幫你争取一下。”

胡北原的一顆心立刻通通跳起來了,一陣子頭暈目眩的猛烈高興過後,他又覺得不妥:“呃,你不會是因為那個什麽……才這麽做吧?”

周翰陽笑道:“不要亂想,我公私很分明的。崔主管被調職是因為嚴重的品格問題,我們不想重蹈覆轍。而你在這方面,從來不用我擔心。”

“……”

他未細想過自己在周翰陽眼裏是什麽樣的人。

他素來覺得自己市儈,現實,婆婆媽媽,膽小怕事,還鑽在錢眼裏。

而周翰陽卻是這樣看待他。

在青年那雙清澈的幹淨的眼睛裏,他好像都不好意思污穢了。

“對了,你晚上,有什麽事嗎?”

明知道這樣的詢問,潛臺詞就是邀約,胡北原還是鬼使神差地照實回答:“……沒呢。”

青年像是猶豫了一下,覺得這不是好的時機似的,但最後還是說:“那,晚上,能一起看個電影嗎?”

“……”

青年有點緊張了:“哦,你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跟那個升職的事也絕對一點關系都沒。只是剛好是今晚的票……”

胡北原覺得自己一定是被那天那花盒裏的魔鬼附體了,因為他明明就還沒考慮好呢,居然就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行啊。”

見鬼!

青年克制着似的,但原本抿住的嘴唇的線條,還是慢慢慢慢,不受控制地變成一個大的微笑。

“那我票先給你。”

“哦,好。”

“那,晚上見。”

他沒見周翰陽這麽開心過,不止是眼睛,整個人都在發光發亮一樣。

兩個男人一起去電影院。這本身其實沒什麽。

胡北原從來沒被女孩子青睐過,少有的去電影院觀影的經歷(都是什麽消費積分換到的電影票,抽獎抽到的電影票,促銷搶到的零元票之類),也都是跟男同學或者同事一起。

但跟周翰陽并肩那麽一路走過,怎麽就覺得好像全世界都在看着他們,邊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一樣。

好吧,其實是那些女孩子都在看周翰陽并且紅着臉笑鬧着竊竊私語而已。

進場之前,周翰陽建議:“要不要吃個爆米花?”

“好啊。”

雖然很俗氣,但有東西可以往嘴裏塞,就算電影太悶,起碼也可以少些尴尬。

忙碌的店員熟練地裝了兩杯可樂,一大桶爆米花,邊高聲報價:“情侶套餐三十八元。”

“……”

能不用加那兩個字嗎?!

電影還是挺精彩的。周翰陽并沒有別有用心地選什麽文藝言情片,而是實實在在的科幻動作大片。

IMAX的效果真不是蓋的,殘骸遍地開,機甲漫天舞,兩個男人來看這種片子的确合适,良心的選擇啊。

胡北原看得很投入,邊吸着可樂,邊為屏幕上那撲面而來的懸崖峭壁而左右閃躲,再去拿爆米花的時候,正好周翰陽也伸手過來。

兩人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

這原本只是最自然的,輕微的,不以為意的碰觸。

但不知道為什麽,那麽細小的觸感,在那一瞬間,卻像是被無限放大一樣。以至于大到超過了眼前的巨型屏幕,超過了那六聲道多喇叭音響系統,甚至充滿了這整個昏暗的空間。

胡北原手成虎鶴之形,僵在那已經被汗軟化了的爆米花上,而青年的手指又在他手背之上。

對方像是有那麽一陣的猶豫和掙紮,而後終于小心翼翼地,試探一般地停留着,并不用力,但也沒有移開。

胡北原也不敢動彈,保持着姿勢牢牢抓着那把可憐的爆米花。

接下來的半場,胡北原都壓根不知道自己看的到底是什麽東西了。

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聚集在他的手背上去了。

他感覺得到那觸感,那溫度,那濕氣,甚至那異常激烈的脈搏。

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空白。

電影終于不知所謂地結束了。場內燈光亮起,青年也把手輕輕移開。

胡北原這才終于神智清明起來似的,眼睛鼻子耳朵重新恢複運作,而後發現自己的那只手已經麻了。

……

剛才那些都是幻覺吧?

都麻成這樣,還能感覺得到什麽呀!

出了電影院,周翰陽說:“我,我送你回家吧。”

“哦,好……”

一路無話,随便調個電臺,要麽是癡纏情歌,要麽是情感節目,好不容易切到個廣告吧,還是鐘點房酒店的,總之怎麽尴尬怎麽來。

終于挨到了公寓樓下,因為時間已然不早,光線迷離的路燈之下,又是一片欲語還休的安靜。

胡北原吞了下口水:“那麽,晚安了。”

青年突然很鄭重地說:“等一下,我有個東西給你。”

看他在懷裏仔細掏了半天,掏出一個絲絨盒子,胡北原頭皮立刻炸開了,尼瑪,不會是戒指吧!!!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在他差一點就要爆炸的時候,周翰陽總算把那盒子打開了。

胡北原悠悠吐出一口氣來。

還好,是條黑色細繩,帶了個翠色的挂墜。

(不過為什麽會覺得‘還好’?這哪裏好了?)

青年似乎也很緊張,口齒變得不那麽伶俐,只說:“這個是,呃,是好東西來的。”

“……”

“你最近,呃,精神不是很好。它呢,能清心護體,我爸以前,呃……”

青年像是已經不知道要怎麽往下說了。

尴尬了一陣,他說不出話,便只能往前小小邁了一步,略微不知所措地伸出手來。

胡北原也不敢多動,配合地僵着脖子,等他為他将這不知哪裏來的墜子戴上。

哪知青年平時手腳敏捷,這時候卻是完全笨拙了似的,半天也沒法在胡北原脖子後面将那繩子的搭扣給對上。

“抱,抱歉……”

胡北原頭就在他頸窩裏,臉貼着他的脖頸,以這種姿勢聽着他在耳邊喃喃地道歉,聞着他年輕的雄性的氣味,感受着他發燙的體溫,不由全身僵硬。

感覺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總算扣好了。

兩人都各自稍微後退一步。

“抱歉,”青年手心全是汗,額頭上也有了細密的汗珠,面紅耳赤的,對着胡北原,又是要微笑,又是緊張,而後說:“我沒經驗……”

初戀?!

胡北原心中叫苦連天。

他何德何能啊,攤上這樣的殊榮!

胡北原心想,他人生其實也沒什麽奢望了,他就只想安心睡個好覺而已,有那麽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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