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觀星臺
華蒼遠遠看見那提着兩盞燈的人,就知道是尊貴的太子殿下。
天還未全黑,那人就要将周圍照得亮亮堂堂,即便這樣,走路仍是小心翼翼的,嬌氣得很。待那個光團慢悠悠走到他跟前的時候,他都快要洗完了。
少微提着燈在岸邊站着,朝湖中喊了一聲:“華蒼?”
“屬下在。”
少微高興了,席地而坐道:“你且洗着,我在這兒等你。”
“……”華蒼頓了頓,繼續搓洗身體。
被太子盯着洗澡,這算是殊榮還是什麽?罷了,這小瞎子眼神不好,由着他就是。
少微的确看不清他在哪兒,一低頭,就見燈籠照着的石板上放着一疊衣裳,他問:“華蒼,這是你的衣裳嗎?”
“嗯。”
少微随手拎起來看看,指尖摸到粗糙的接縫:“你這外衫有好幾處補丁呢,哎呀,裏衣上怎麽還有破洞,這哪能穿了?”
華蒼懶得跟他這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太子爺多言,只道:“能穿。”
“換新的呗,昨日不是剛發了饷錢?”
“不用,補補就行。”買件新衣裳的錢,足夠在張裁縫那兒補四次。
華蒼以為話講到這裏就結了,熟料少微興沖沖地說:“要不我給你補吧?”
讓太子給我補衣服?我活膩了?
然而不待他拒絕,少微便拿着他的裏衣起身:“本來找你也沒什麽事,我這就回去啦。你将就着穿外衫回去好了,我把這衣服補好,明日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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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好意屬下心領了,不過……”
華蒼邊說邊往岸邊游,少微卻不會給他阻攔的機會,早已拎上燈籠抱着衣裳跑了,腳下磕磕絆絆的,還差點摔一跤。
華蒼抹了把臉上的水,無言以對。
上岸披了外衫,華蒼四下看了看,只對岸有人在潑水打鬧,顯然沒有注意到這邊發生的事,他無奈搖頭,實在不敢期待明日自己的裏衣會變成什麽樣。
要不還是重新買一件吧。
當夜少微回到宮中,纏了桃夭半宿,要她教自己縫補。
桃夭不解道:“殿下是哪件衣裳破了?何至于要您自個兒來補了,交給奴婢就是了。啊,莫不是那件朝服?那件不好補的,得找人重做去……”
少微示意她快些教:“不是不是,我就自己縫補着玩,好桃夭你就別管啦。”
桃夭拗不過他,只得手把手地教:“殿下算是找對人了,小時候您調皮得緊,褲子常常磨破,都是奴婢給補的,補完後半點也看不出來。”
“是麽?怎樣才能半點也看不出來?”
“針腳稍稍密一些便好……”
第二日,提着兩盞燈的太子殿下又來了。
他喊:“華蒼?”
華蒼游到岸邊:“殿下。”
少微将補好的衣裳遞給他,一臉讨賞的模樣:“補好了,你穿穿看。”
“……勞煩殿下費心了。”華蒼目光掃過他眼下的青影,淡然地試穿,抻袖子。
“怎麽樣?”少微一臉期待。
華蒼屈起左胳膊置于腰間,直言道:“殿下,你把左袖口縫死了。”
“哎?怎麽會?”少微扯了扯他的袖口,發現真的被縫死了,大概是昨夜熬到發暈,見到口子就補,結果鬧出這等笑話,少微不由沮喪道,“那我拿回去給你改好。”
“無妨,屬下回去自行剪開就好。”
“哦……”
華蒼看着他,覺得原先那映着湖光的眼睛都黯淡了。
怎麽這麽麻煩。
維持着屈肘的姿勢,華蒼穿上裏衣,再套上外衫,拎起兩盞燈籠說:“至少破洞都補上了。殿下,風大夜寒,回去吧。”
少微對他笑笑:“好。”
他們一路走着,不知是不是錯覺,華蒼竟覺得這件裏衣比以往更柔軟熨帖。
他忍不住說:“殿下,你有許多該做的事。”不該把精力浪費在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還有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身上。
“嗯,我知道。”少微小心探着腳下的路,“我該去做的事有很多,可是我想去做的事就那麽幾件啊,為什麽不能去做呢?”
見他快被石頭絆到,華蒼扶了他一下,沒再多言。
晚間,華蒼坐在床上拆那個袖口。
他有些哭笑不得。
這位太子殿下縫補衣服的手法跟包紮傷口一樣,是讓人無法理解的繁複冗雜,那針腳緊實細密,外面的确不大能看出來縫補痕跡,內裏卻是盤根錯節,繞出了許多奇怪的結扣。
華蒼足足拆了大半夜,把那袖口弄得狗啃一般,全開線了。
要不還是找一下張裁縫吧。
這日華蒼帶了他那一隊羽林軍最先完成訓練回了營地。
不知是不是繼承了他父親的将才,華蒼帶的那一隊兵是新兵中進步最快的。不僅僅是體力上的進步,他治下嚴謹,羽林軍堪稱苛刻至極的“十七禁律、五十四斬”,他的兵都能嚴格遵守。兩個月下來,這隊兵幾乎要達到正規軍的水準了。
華蒼向校尉報告了訓練情況,轉頭看到太子殿下盤腿坐在不遠處的沙地上,執一根樹枝寫寫畫畫,華蒼走過去看了看,依然是他看不懂的東西。
少微聽到聲音,擡頭看他,白淨的臉上粘着灰褐色的沙土。
他嘆了口氣說:“我這統領羽林軍的大帥還沒你們這些新兵快活,你們還能出去跑跑,我卻哪兒也不能去。”
“怎麽了?”華蒼伸手給他擦了下臉,結果越擦越髒,又默默收回了手。
“父皇還是不準我離開軍營啊。”少微朝軍營大門努努嘴,“這麽些人看着我呢。”
華蒼嗤了一聲:“這有何難?”
少微怔愣:“啊?”說真的,他覺得華蒼有種與生俱來的傲氣,華家的冷待他從不放在眼裏,知道他的太子身份後,雖說面上恭敬,卻沒有卑躬屈膝低人一等的感覺,皇權也好,軍令也罷,似乎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掙脫束縛。
華蒼道:“陛下不準你離開軍營,那你把軍營搬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就是了,你不是羽林軍的老大麽?”
“搬、搬軍營?”少微思忖片刻,忽然如醍醐灌頂,“對,我怎麽沒想到!”
既然他是老大,自然想怎麽做就怎麽做了,軍營又不是皇宮,随時都可以遷移的,他只要以訓練之名将軍營挪個地方就好了!
少微最想去的地方是天德寺,不過佛門清淨地肯定不适合帶兵駐紮,于是他回到軍帳中,攤開地圖尋了幾個位置,又找來左右中郎将詢問一番,最終敲定了寶玑山作為士兵們野外訓練的地點。
他對華蒼說:“我一直想去寶玑山的觀星臺,這下可逮着機會了!”
華蒼:“哦。”
少微兀自興奮了一會兒,不知想起什麽事,又踟蹰了,他瞟了瞟華蒼,支吾道:“那個,我不熟悉山路,晚間你能帶我去觀星臺麽?”
華蒼順口應了:“老大的指令,屬下自當遵命。”
隔日羽林軍新兵營就遷去了寶玑山,寶玑山是京城郊外一處要地,地形很适合野外練兵,少微與幾名校尉确認過訓練安排之後,便讓華蒼随他去觀星臺,由于就在軍營範圍內,他只帶了幾名貼身衛率跟在後面。
夜色初臨,夕陽漸漸隐沒在雲後,少微匆匆爬了一會兒山,便開始有些緊張,他眨眨眼,四下望了望,伸手拉住了華蒼的衣帶。
華蒼疑惑:“怎麽?”
少微尴尬地說:“你、你在前面走,我拉着你。”
華蒼留意到他有些空茫的眼睛,問道:“你是不是又看不清東西了?”
少微抿了抿唇:“不是,我就是爬累了。”
他死不承認,華蒼也不戳破,就這麽用衣帶領着他繼續上山。
到了地方,少微還是沒放開華蒼的衣帶,他讓衛率們在不遠處戒備,只與華蒼兩人登上了觀星臺。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華蒼再看他的眼睛,也已經完全沒有了光采。
少微仰頭看着夜空,長長地嘆了口氣:“《天文大象賦》中說,布離宮之皎皎,散雲雨之霏霏;霹靂交震,雷電橫飛;壘壁寫陣而齊影,羽林分營而折輝……只是不知離宮、雲雨、霹靂、雷電、壘壁陣、羽林軍,這六座星官究竟在哪兒呢?”
華蒼問:“你懂天象?”
少微道:“懂是懂一點,算術、天象和歷法本就是相通的,只可惜我實在無緣一窺天象之理了。華蒼,你看這天上,有多少星星?”
華蒼擡頭,那漫天星辰幾乎迷了他的眼,他說:“數不清。”
“嗯,人人都說天上星辰無數,我卻只能看到比較亮眼的幾顆,照着星圖都找不全。”少微自嘲道,“好吧,你說的沒錯,我确是看不清東西,夜盲之症,一到暗處就成了瞎子。原以為到觀星臺上能多看到些,果然還是不行哪。”
他扯了扯華蒼的衣帶:“真累,坐下吧。”
華蒼坐到他身邊:“不能醫麽?”
少微搖頭:“太醫說娘胎裏帶來的,沒法醫。”
“月亮能看到麽?”
“今日是朔月吧,本來也看不見,又大又亮的那種能看到。”
華蒼哦了一聲:“那也不算全瞎。”
少微被他這麽一說,倒覺得跟這人講講自己的缺陷也沒什麽了:“可我不僅眼神不好,還怕黑,有時候怕得不敢睡覺,是不是很窩囊?”
“是有點。”
“……”
華蒼頓了頓:“不過我要是什麽也看不見,可能也會怕。所以你帳子裏一直點着燈?”少微常常宿在軍營中,那屋內帳中都是通宵亮燈的。
“嗯,不然睡不着。”原先的難為情消散不少,少微第一次與人說起自己的感受,“所謂的恐慌、畏懼、猜疑,都是從黑暗裏生長出來的,什麽都看不到,就會一個人想很多,越想就越可怕,總害怕這世上就剩自己一個人了。”
華蒼側過頭來,與他鼻尖對鼻尖,盯着他墨琉璃般的瞳孔:“看得到我麽?”
少微屏住了呼吸:“我感覺得到,你就在我面前。”
兩人就這麽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兒。
“夜深了,回營吧。”華蒼把自己的衣帶綁在少微手腕上,拉他起來,“還怕麽?”
少微跟在他身後,唇畔帶着笑:“不怕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少年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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