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少年心[注解]
少微潛心鑽研,獨創了一種縫補針法,桃夭稱之為“細細密密兜兜轉轉百針缭亂法”,反正她怎麽也看不明白太子殿下究竟是怎麽縫的,居然能補得十分結實,表面還看不出針腳。
為了練習這門手藝,少微特意把自己的好幾件衣裳剪破了來縫,可把桃夭心疼壞了,那都是頂好的綢緞布匹,皇宮裏也沒存多少,全被這敗家主子哧拉哧拉剪了洞,剪就剪了,練就練了,偏偏練好之後,卻去給那不知打哪兒來的粗衣爛衫縫補,這真是、真是……
“暴殄天物啊!”少微收好最後一針,利落地咬斷線頭,截下了桃夭的話,“知道了知道了,可別再在我耳邊念叨了。我這幾件剪的都是看不見不打緊的地方,你幫我補補,補好了還能穿嘛,別浪費了。”
桃夭跺腳氣道:“殿下要補自己補去,這不是都會細細密密兜兜轉轉百針缭亂了麽?”
眼見貼身侍女轉身要走,少微忙問:“好桃夭,這是要去哪兒啊?”
“哪有真讓太子殿下穿補丁衣裳的道理,奴婢去找尚衣司再做幾件來!”
少微笑着搖頭,對一旁的小太監說:“桃夭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大了。”
卷耳諾諾:“桃夭姐也是為殿下着想……”
“哎,估計我這幾件衣服以後是沒得穿了,還是收起來吧。”少微把那幾件華服随手團了團丢給卷耳,卻把那件粗布衫疊好,放在膝上。
“是,殿下。”
卷耳收拾好那些衣衫,回來給炭盆中添了些精碳。
少微暖了暖手。
殿外寒冷蒼茫,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終于落了下來。
前線傳來戰報,革朗退兵了。
這算是好事,但無論是邊境的護國軍将士,還是朝堂上的文官武将,都知道此時的退兵僅僅是暫時的。
“冬守秋戰。”少微回答他父皇,“這是革朗慣用的伎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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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慶殿內溫暖如春,可皇帝的臉色仍然不大好,近來他的頭痛之症越發嚴重,常痛得食不下咽、徹夜難眠,眼看着比入秋那時又清減了許多。
少微見他父皇扶着額頭,似乎極為疲乏,關切道:“父皇要仔細身體,不要太勞累了。”
皇帝擺擺手:“無妨,繼續說。”
少微無法,只得接着道:“革朗野心昭昭,如今來自我們長豐的礦源被截斷,呼維斜已不必也不能再與我們假意周旋。兒臣猜測,在明年秋天之前,他們會做足準備,再次與我們宣戰。而且這次不會是原先那種不成氣候的打家劫舍散兵騷擾,恐怕會大軍壓境,直沖着我們西北三州而來。”
“依你之見,此戰若是爆發,我們勝算幾何?”
“我們必須勝。”少微目光堅毅,“父皇,兒臣知道革朗軍悍勇,他們來勢洶洶,此戰定是一場苦戰,會消磨掉我長豐許多戰力,但我們絕不能退縮半步!”
“為何?”
“因為革朗所圖,絕不僅僅是我們的西北三州,他們想要的是整個中原……”少微手指地圖,如何堅守、如何拒敵、如何反擊,侃侃而談。
這一談就談了近一個時辰。
皇帝任由少微暢所欲言,最終卻只回了四個字:“少年意氣。”
“怎麽就是少年意氣了?難道父皇還想與他們議和嗎?”少微坐在羽林軍營的帥帳中,擁着暖手爐賭氣。
沈初調撥着琴弦,漫不經心地問:“殿下怎麽與陛下說的?”
“我說,革朗花了五年時間,陸續收服了北部的零散部族,若是搶得我們西北三州,幾乎就占據了北方的絕對優勢,到時候不止我們長豐,東面的渠涼、西南的摩羅,都要受到他們的威脅。屆時中原必定大亂,民不聊生。所以這一仗我們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服軟,定要把他們逐回漠北,才能保中原長久安寧。這樣說有什麽錯?”
“沒錯啊。”沈初彈奏了幾個音,仍覺得不太對,“那殿下問過渠涼和摩羅了嗎?”
“我……”少微怔住了。
沈初将一根琴弦重新上緊:“既然牽涉到渠涼和摩羅兩國,自然要先摸清他們的态度。否則我們這邊與革朗打得如火如荼,若是渠涼突然插我們一刀,豈不是腹背受敵?或者,我們為何非要孤軍奮戰?”
“我明白了,你說的是合縱之術。”少微已然冷靜下來。父皇說他少年意氣,的确如此,他只憑一腔熱血,卻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沈初見他自己想通透了,便不再多言,另想起一事:“對了,殿下還記得那個趙梓嗎?”
“趙梓?”少微想了一下,“哦,那個題牌的出題人?我記得他是……峥林人士?”
“對,是他。”
“他怎麽了?”少微早前有意結交此人,結果被一堆事情耽擱下來,差點忘了。
“臣前幾天去了趟國子監,在明年春闱的考生名單上看到了這人。”沈初笑道,“他這人挺有意思的,別人進京,都忙着找國子監找翰林院的先生拜師,他倒好,放着別人給他引薦的先生不要,跑去天德寺拜在了算聖門下。”
“真的?”少微很是興奮,“那他豈不是我師弟了?”
“可不是麽。而且臣聽說,這人确是有些本事的,易理術數無一不精,棋藝尤其高超,文章做得也好,算聖先生頗為器重他。殿下,您有沒有點危機感?算聖先生最疼愛的門生,怕是要換人咯。”
少微無所謂道:“這有什麽,能遇上旗鼓相當的對手,也是一大樂事呀。再者說,我是太子,他是麽?他如何與我比?”
沈初:“……”
好好好,太子殿下說得對。
此時外面訓練喧鬧之聲減弱,少微忽然雙眸一亮,急急跑下來,不顧外面寒風獵獵,推開一扇小窗,就這麽坐到窗邊。
細雪飄落進來,在他面頰上融成水,他卻像是感覺不到冷。
沈初一頭霧水:“怎麽了?”
少微道:“看華蒼練劍,他每日訓練完要這般練一會兒的。”
沈初好奇地湊過來:“練的什麽劍,這麽好看?”
“你別管了,你彈你的琴。”
“……”沈初無言以對,幹脆抱了琴坐到少微身後,陪他一起吹冷風。
那邊華蒼一式旋身抹劍,锃亮的劍光晃過少微的眼前,與此同時,沈初琴弦“铮”地一聲清響,竟是和着華蒼的劍招彈奏起來。
華蒼亦聽到了琴聲,未作停頓,一套劍招行雲流水般揮灑。
琴音漸急,仿若千軍萬馬由遠及近;華蒼踏雪而起,身如蒼鷹睥睨天下,銀光破風斜刺,劍氣如虹。
沈初十指翻飛,全然不似以往花街柳巷中的靡靡之音,聲如金石,奔如江河,不過轉瞬間,高樓傾頹,榮華不再,徒剩滿目斷壁殘垣;華蒼劍招再變,由銳不可當轉為綿密悠長,無盡無隙,裹挾着萬千冷雪灰燼、殺意悲憫,全數納入胸懷。
進可殺,退可守,戰無勝負,蒼生何辜!
琴聲驟停,華蒼以一招日照九州收勢,歸劍入鞘。
少微激動得臉頰泛紅,他仿佛從這琴音劍氣中體悟到一場殘酷戰事,又仿佛咀嚼出了父皇那句“少年意氣”的深意。
他喃喃道:“國之少年,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沈初撫停猶在震顫不已的琴弦,嘆道:“正是如此。”
華蒼在雪地裏蒸出一身熱汗,酣暢淋漓,朝着這邊遙遙抱拳一禮,便徑自回了住處。
少微目送他遠去,問沈初:“你剛剛那首曲子,叫什麽?”
“方才有感而作,尚未起名……”沈初想了想,“就叫《入陣》吧。”
“入陣。”少微點頭,興致勃勃地說,“我給你填兩句詞罷!”
“謝殿下,不用了。”沈初對太子殿下填的詞不抱什麽期待,曾經太子一時興起給他填了首描摹美人的詞,結果爛得樂坊歌姬都唱不出口。
少微可不管那麽多:“寫你的曲譜!本太子就只給你填兩句,多了還沒有呢!”
沈初無奈,草草寫了曲譜給少微過目。
少微提筆寫道:
年少風雲多氣節
橫劍躍馬
笑指冠蓋
馳騁邊塞不言家
江河傾世下
抽刀斷山塔
步青霄拟把蟾宮掣
一代豪俠(注)
過了幾天,還下着雪,少微一身潇灑勁裝,拿了柄劍來要與華蒼切磋。
天德寺遇刺那會兒,華蒼是見識過這位太子殿下的武技的,嗯……
就那種拿着匕首戳來戳去的水平。
不過少微信心滿滿:“別小看我,我好歹也是師從淩天中老将軍的。”
淩老将軍是先帝在位時的上将軍,武藝卓絕,威震全軍,戎馬一生幾乎未嘗敗績,就連華蒼的父親華義雲也是要稱他一聲前輩的。
華蒼自然不敢小觑。
然後少微就一着不慎趴在了雪地裏。
平心而論,少微的一招一式還是挺像那麽回事的,顯然淩老将軍教他也花了不少心血,但花把勢遇到實戰派,定然是半點讨不到好。
所以華蒼還沒怎麽出力,少微就被絆倒了。
華蒼:“……”不小心揍了太子怎麽辦?這算是犯上嗎?
少微自己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的雪,鼻頭被凍得通紅,笑呵呵道:“太冷了,手腳都施展不開,還是算了吧。”
華蒼從善如流:“嗯。”
當晚,這場雪越下越大,少微沒有回宮,用過晚膳之後,讓校尉把華蒼叫來。
少微自己吃完了,以為大家也都吃完了,殊不知這會兒将士們才剛開始吃。華蒼正在跟弟兄們一塊兒搶食,十幾雙筷子打在一起,好不容易搶到兩塊肉,這才囫囵吞了半碗飯,就被打斷叫了出去。華蒼還沒吃飽,心有不甘。
少微起先沒有看出來,他是來找他說事的。
“你那個朋友,廖束鋒,此次護送紅兔印回來,給他記了一功,現下回護國軍去了。”
“嗯。”華蒼知道這事,他還去送了廖束鋒一程。
少微留心着華蒼的神色:“我聽說……他臨行前想勸說你去護國軍。”他今天來找華蒼切磋是假,來問他去留之意才是真。
華蒼道:“他與屬下提過幾次,屬下都回絕了。”
“為什麽?你不想建功立業嗎?”
羽林軍是皇城衛隊,風光是風光了,安穩也安穩了,可說到底,大好男兒要想一展胸襟抱負,保家衛國,還是該去敵軍陣前見識見識。誠然,少微私心想讓華蒼留在羽林軍,可他又怕委屈了華蒼的才能。
所以他有些緊張地等着華蒼的回答。
華蒼搖頭,極為平靜地說:“前線有我父兄足矣。”
少微松了口氣,又嘆了口氣:“革朗退兵,護國軍總算可以休整一番了。怕只怕來年秋天,革朗又要卷土重來,而且是大舉進攻,屆時我長豐的兵力、國力必然消耗甚巨,也不知能否支撐到大戰勝利,華将軍肩上擔子太重。”
“這是殿下應當勞心之事。”
“我知道,可是我謀劃的應對之法,父皇并不十分認同。”
少微毫不避嫌,将自己與父皇的交談與華蒼細細分說,同時也将沈初提出的合縱之術補充了進去。這些天他仔細想了很多,盡管戰争尚未來臨,許多事都還是變數,但他想未雨綢缪,更多地為父皇分憂解難。
華蒼是個合适的傾聽者,但不是一個合适的谏言者,聽完後,他直截了當地推翻了少微的煩惱,說出了自己的看法:“屬下覺得,其實這一仗打不打、怎麽打、打多久,都不是陛下考驗殿下的本意,陛下想讓殿下謀劃的,不是如何擊退革朗,而是——
“如何入主天下。”
“入主天下……”少微怔忡,這四個字如同一記重錘敲下,令他的心震動不已。
入、主、天、下。
這不是打贏一場戰争、擊潰幾萬敵人、合縱三兩鄰國那麽簡單的事,這是霸業,是仁德,亦是天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一個君主最輝煌的成就莫過于此。
少微時至今日才真正明白,父皇對他的期望有多麽厚重。
“殿下,你這飯菜還吃嗎?”華蒼沒有去管太子殿下沉浸在怎樣的心潮澎湃中,直勾勾地看着一旁的殘羹冷炙說。
“啊?”少微回過神來,聽到華蒼的肚子傳來咕嚕一聲,不禁訝然,“你還沒吃飯嗎?”
“沒吃飽。”
少微趕緊道:“你等等,我讓人再送些飯菜過來,你就在這兒吃吧。”
“多來點飯。”華蒼沒跟他客氣,拿起少微吃飯的碗,告訴他,“這樣的,要三碗。”
“好、好的。”
華蒼吃飽了飯,正好今日當值,便守在了少微帳前。
外面漫天飛雪,揚揚灑灑地覆蓋下來,整座軍營漸漸陷入沉寂。間或有巡邏的兵士從門前走過,踩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反倒更襯得雪夜安寧。
夜半,太子殿下約莫是睡不着覺,華蒼聽見他幽幽地擊節而歌:
年少風雲多氣節,橫劍躍馬,笑指冠蓋,馳騁邊塞不言家。江河傾世下,抽刀斷山塔,步青霄拟把蟾宮掣,一代豪俠……
屋內燈火依舊徹夜不滅,映出朦胧而溫暖的雪。
注:改編自明代王九思《醉花陰·壽康太史尊人長洲公》。
——
雉離于羅,積弱尚無為。
君子不器,星與月同光。
作者有話要說:
發現自己引用了古詩詞但沒作注解,因此補上。
年少風雲多氣節,步青霄拟把蟾宮掣,一代豪俠——此三句取自明代王九思《醉花陰·壽康太史尊人長洲公》。
第二卷 關山千裏夙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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