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開小竈
天開見光,流血滂滂。
——
冬日的清晨,天亮得晚,卯時還是黑沉沉一片,只有遠處的東方透着些微黛青色。雪下了一夜,這會兒已經停了,在校場上積了寸深。值夜的士兵們被凍得有點發僵,來回跑跑跳跳,活動着手腳取暖。
卯時一刻,連續幾聲磬響,叫醒了所有熟睡中的羽林将士。大家同往常一樣早起操練,房門打開時,都被迎面而來的寒氣激的一激靈,徹底清醒了。
玖隊迅速集合,華蒼一聲令下,士兵們排成整齊的隊伍,開始繞着校場跑起來。
跑着跑着,孫二毛覺得有些奇怪。平常他都是隊伍最末尾的一個,怎麽今天他後面還跟了一個人?是誰排錯了?
孫二毛幾次回頭去看,發現那人個頭不高,身形也不壯,看上去像是個少年人,但天色昏暗,那人又總低着頭,看不太清楚長相。
大概是小剛子吧,多半是睡昏頭站錯地方了。
孫二毛看了看在隊伍旁跟着跑的華蒼,正好撞見華蒼也往他這裏瞟了一眼。一時間孫二毛很替小剛子擔憂,這華隊正向來對他們管束極嚴,出一點纰漏都是要挨訓的,小剛子這般稀裏糊塗地排錯隊,怕是要被拎出來加罰幾圈了。
孰料華蒼的目光只是在那人身上稍作停頓,什麽也沒說,由着他們繼續跑。
哎?是沒發現?還是打算放小剛子一馬了?
又跑了三圈,孫二毛聽着身後的腳步聲越發滞重,心中的疑惑也越來越深。按理說小剛子的體力沒這麽不好啊,怎麽跑幾步就喘成這樣了?莫不是病了吧。
而且小剛子怎麽跑得跌跌撞撞的,已經有好幾次踩到他腳後跟了,還有好幾次跑偏到隊伍外面去了。每次華隊正都會過來一趟,倒是沒有訓話,就是把人帶回正路上,再陪着跑一段,确認他跟上了才離開。
孫二毛想回頭再看看,冷不丁被華蒼點了名:“孫二毛,跟上!”
“是!”孫二毛吓得趕緊收斂心神,緊跑兩步追上前面的人,也不敢再過多關注身後的小剛子了。盡管他感覺這小剛子越跑越慢,到後來落了他們好大一截。
不過華隊正都沒說什麽,自然輪不上他們來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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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他們列隊演武時,太陽終于掙紮了出來,天光大亮。玖隊總共站了四排人,孫二毛還是站在第四排的隊尾,然後他終于意識到,剛剛他身後那人根本不是小剛子。
小剛子正好端端地站在第二排,而這個人,分明是多出來的一個人。
這人現在就站在他左手邊,與他一起做着演武的起手式。
孫二毛仔細瞅了這人幾眼,覺得有些面生,肯定不是玖隊的人,也不像是其他新兵隊的人,這模樣生得太俊俏了,要是平時常見,定不會記不住的。
“喝!喝!哈!”
馬步、出拳、旋踢……士兵們練得熱火朝天,因為都是操練過上百遍的動作,大家做起來很是熟練。但孫二毛身旁這人就不行了,看起來十分生疏,接下一個動作時往往要頓一下,看看華隊正怎麽做的,之後才能做得出來。
孫二毛終于還是忍不住了,問他:“喂,你誰啊?怎麽在我們隊裏?”
那人小聲回答:“我是新來的。”
“新來的?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
“孫二毛!”不幸的是,孫二毛又被華蒼抓包了,華蒼板着臉訓道,“心不在焉的,我看你是不想好好練了,罰跑五圈!”
“是!”孫二毛認命地去跑圈。他算是看出來了,華隊正顯然偏幫着這個新來的,要不怎麽單罰自己不罰他呢。
他這邊正跑着,路過兩個校尉,無意間聽到他們的交談——
“殿下呢?怎麽大清早的人就不見了?”
“會不會已經回宮了?”
“應該不會,值守的人都沒看見殿下離營。”
“那……”
那邊華蒼罰了孫二毛之後,不少人因此注意到了孫二毛身邊這名少年,紛紛面露疑惑。
這是新來的?打哪兒來的?
少年卻是不受影響,擺好了擒拿敵人的動作,沖他們笑了笑,問:“然後呢?然後是要反扭對方的胳膊嗎?”
華蒼無奈,走過來給他正了正姿勢,順便告訴他:“上步踢膝。”
“哦哦。”少年照着他說的做了。
有些眼神好、腦子又活泛的人已經覺出不對來。
正巧兩個校尉也看到了這裏的情況,慌忙跑了過來,見到眼前這身着軍服、汗濕雙鬓的少年也是一懵:“太子殿下,您怎麽跑這兒來了。”
玖隊衆人:“……”
太、太子殿下?
剛剛太子殿下跟我們一起跑了十圈?然後跟我們一起演武?我們沒給玖隊丢人吧?
雖說太子經常來軍營,但他們這些新兵通常都是遠遠地望着,再者說每次見到的太子都是錦衣華服,有時候披着鬥篷戴着兜帽,難以得見真容,冷不丁見着一個跟他們一樣穿着粗制軍服的少年,哪裏會想到是太子殿下?
少微見事情敗露,心知今日是練不好這場演武了,只得收了架勢,詢問校尉:“找我有什麽事嗎?”
校尉恭敬道:“殿下,宮裏傳的口谕,說陛下和太傅大人要見您。”
少微點點頭:“知道了。”
恭送太子殿下離開,玖隊繼續演武操練,孫二毛悶頭跑完五圈,聽到弟兄們議論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孫二毛:“……”
太、太子殿下?
剛剛太子殿下跟在我後面跑步?我還跟殿下說上話了?我、我能不能再跑五圈?
少微換過衣服用過早膳才準備離營,彼時早間的操練也已結束,他看到華蒼抱臂站在營門旁,不禁快走幾步到他面前:“你在等我嗎?”
華蒼颔首:“有幾句話想與殿下說。”
少微示意身後跟着的衛率稍候,轉頭笑看華蒼:“我這樣做,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沒有。”華蒼道,“殿下想要跟着操練,強身健體,自然無不可。只是殿下萬金之軀,還是要量力而為。晨跑時天色昏暗,殿下視物困難,恐有沖撞摔倒之險。”
“原來你是擔心我。”少微心情愉悅地說,“不要緊的,校場的地面很平整,不會磕絆,我仔細聽着點腳步聲,跟着前面的士兵跑就好了,而且天光越來越亮,慢慢地就能看見了。”
“……”華蒼心說你都快跑歪到別的隊伍裏去了,也不知哪裏來的自信。
“更何況還有你在一旁照看着我,我不覺得有危險。”少微說得真誠。剛出來跑步那會兒,他眼前一片漆黑,的确手足無措,可他聽見了華蒼的聲音,聽見他讓玖隊的士兵們列隊,聽見他在前面喊着口令,他就真的一點也不怕了。
他知道華蒼一直在留心着自己,每當他踩到別人,或是跑出了隊伍,或是快要跑不動的時候,這人就會靠近自己,在旁邊陪着他,他大口喘氣的時候,都能感受到他的氣息。跑到後來,盡管他越發力竭,可心裏是暢快而安穩的。
好像太陽一點點出來了,好像前面的路一點點被照亮了。
華蒼嘆了口氣:“好吧。”他暗暗思量,若是以後太子還想跑,不如向校尉提議在校場周圍點上燈。
少微道:“那以後還請華隊正多多擔待了。近來父皇抓我功課抓得緊呢,我要回去啦。”
“殿下慢走。”
皇帝和太傅叫少微回去,倒不是有什麽急事。
正如少微所說,最近皇帝對他功課考校得很是嚴格,此次喊他回去,意在敲打他幾下,讓他不要成日在軍營厮混,勿忘學習治國理政的大略。
太傅更是直接,把藏書閣中幾卷兵法典籍全都搬了出來,叫少微熟讀。太傅的意思是,大略要學,小策也不能荒廢。既然前有革朗虎視眈眈,當然要未雨綢缪,就算現下是紙上談兵也罷,總好過半點不懂打仗,稀裏糊塗地迎戰。
少微深知自己肩負厚望,恭恭敬敬地謝過他父皇和太傅,下了決心要苦讀鑽研。不過軍營那邊他還是堅持要去,只答應絕不貪玩耍滑,一定完成父皇和太傅布置的功課。
之後少微隔三差五的會在軍營參加操練。
說起來就連校尉都很佩服華蒼,因為全軍營只有他能面不改色地帶太子跑步,教太子演武,太子殿下也樂意聽他的指令。
原先有不少士兵覺得太子身嬌肉貴,能來個幾次就不錯了,不過是解個悶玩個高興,誰承想太子殿下逐漸堅持下來,竟是比他們還練得有模有樣。
華蒼想了想,又給少微開了小竈。
少微力道有所欠缺,但身形靈巧,又聰慧機智,哪怕是刻板生硬的演武招式,待他融會貫通之後也有諸多變化。
華蒼便讓他與自己過招。
兩人并不講究招式技巧,只是随意比試,有時少微突發奇想地來上一下,華蒼還得捉摸着怎麽見招拆招。
只見少微猛地上前,手肘欲抵住華蒼脖頸。華蒼稍稍側身,一手擒住少微手腕,腳下輕勾少微膝彎,立時讓少微失了重心,向前栽倒。華蒼有一記絕妙的擰轉,把将要面朝下跌個嘴啃泥的少微拽了起來。
前日又下了一夜雪,地上有着厚厚的雪墊。兩人的動作帶起一陣雪塵,飄飄揚揚地落下來。華蒼扶穩少微,就見他的睫毛上盛着星星白粒,又慢慢化成水珠。
少微跟他打出一身汗來,雙頰透着薄粉色,說話時呵出團團白氣:“厲害呀,你出手好快,這招我要學。”
“唔。”華蒼莫名覺得自己臉上一陣熱,別過頭就走。
少微不明所以,跟在後面用手指頭戳他:“怎麽了?不練了嗎?”
華蒼:“……下次。”
少微笑道:“你教我練武,還給我開小竈,我該怎麽回報你呢,華蒼?”
“不用,都是屬下分內之事。”
“不如我教你算術吧?”少微興致勃勃,“很有趣的!不騙你!”
“……”華蒼默默加快了腳步。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這裏有我放不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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