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月全食
少微将歷書、地形圖和自己推算的結果一起放在華蒼面前。
“革朗的這支增援軍現在占領了峽林城, 他們要想進一步攻入冕州, 勢必要經過峥林山脈。峥林山脈地勢險峻, 原本就是易守難攻的地帶, 加上十一月初五的月全食, 我們只要提前占據有利地勢, 勝算會比他們要大得多。”
趙梓想了想道:“月全食是重大天象, 既然我們能推算出來,他們想來也會有所防範。”
“那可未必。”少微得意一笑,給華蒼遞了個眼神, “還記得我們上次說的那件事嗎?”
“你是說……”終于能插得上話了,華蒼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少微所指,“歷法誤差?”
“對,就是歷法誤差。”少微道, “革朗沿用的太初歷比我們的乾象歷晚三天,誤差也更大,天狗食月這樣的天象, 差之毫厘便謬以千裏,他們斷不會推算出來的。”
華蒼心裏已有了決斷:“所以我們必然能占到這個先機。”
少微颔首:“正是如此!”
于是華蒼與衆将士重新拟定了作戰方案,最後還不忘睨了趙梓一眼。
那一眼似是挑釁,又似是警告。
正在與少微讨論算法的趙梓:“……”
為了籌備與木那塔的這一戰,峥林城和峙林城各留下足夠的守軍, 由峥林的将領調度,其餘人馬由華蒼率領,前去截殺革朗的增援軍。
裕國公也十分重視冕州的戰局, 不惜派出一支精兵隊來給他們斷後。
出站前夕,華蒼想把少微送去湛州,那裏守備森嚴,是最靠後方也最為穩妥的一道防線,太子畢竟是太子,容不得半點閃失,理應待在較為安全的地方。
然而少微嚴詞拒絕了。
他說:“這套戰術是我想出來的,你要我作壁上觀?你們知道天狗食月的準确時間嗎?你們知道屆時山南和山北哪裏更适合突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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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是太子。”
“華将軍!”少微看着他道,“我現下不僅是太子,還是監軍!你若再提讓我逃跑的事,休怪我治你以下犯上之罪了!”
華蒼拗不過他,又擔心自己到時候顧不上他,只恨不能把他敲暈了一路送回皇宮。
最終少微還是得償所願地留了下來。
不過,當他沉浸在即将上戰場的感慨悲壯中時,他看見華蒼脫去外袍,換上戎裝,看見他背上剛剛痊愈的杖傷,交錯的血痂依舊觸目驚心,看見他深夜拭劍,那劍身裹挾着凜凜寒意,不知凝聚了多少亡魂。
少微這才真正意識到,華蒼是要去搏命的。
任何一個瞬間,都可能血灑疆場,再不能歸來。
他忽然想問他一句話。
次日清晨,他們整裝出發。
連着兩天一夜的跋涉,他們進入了峥林山脈的深處。
峥林山脈地形複雜,山中岩層參差,又有許多熔岩洞窟,行軍極是不易,幸而有趙梓這個當地人引路,着實省了他們不少氣力。
這一夜,少微跟在華蒼身邊。
通往山北的路頗為險峻,他們下了馬,在山路上艱難前行。
這裏沒有石板鋪就的廊道,沒有明亮精致的宮燈,為了隐藏行蹤,他們甚至要專挑崎岖小路行軍,連火把都不可以舉。
只有淡紅的月光。
少微幾乎什麽都看不見。
華蒼照例将一根衣帶拴在他的腕上,時而用手牽動他,時而出言提醒他。
少微出奇地冷靜,他一點也不慌張,一點也不害怕,有這個人在身側,于危機四伏的戰場上走着,竟比獨自走在宮中的石階上安心。
到了地方,少微算算時辰:“差不多了。”
他牽着華蒼的衣帶,站在隐蔽高處,風吹得他鬓發松散,他們身後是英武的長豐将士,只等着他一聲令下,便要向着他們的戰場沖去。
他眼中映着一輪紅月,華蒼的眼中卻映着他。
一抹暗影開始侵蝕月亮的邊緣,一口一口,慢慢吞噬着灑下大地的光亮。
“天狗食月。”少微道,“等天狗吃完了,我們就去吃革朗人的血肉。”
随着月亮的消失,他眼中的神采也越來越少。
天地無光,就像是一場永夜。
華蒼看着他變得空茫的瞳孔,問道:“怕嗎?”
少微笑着說:“不怕,只要在能感覺到你的地方,就不怕。”
他解下腕上的結扣,松開了華蒼的衣帶。
華蒼一瞬間想要去撫觸他的眼睑,終究還是收回了手。他翻身上馬,高舉令旗,倏然揮下:“兒郎們,随我沖!”
英雄無歸路,快意沙場。
少微眼不能見,耳朵卻聽得清楚。山野中回蕩着将士的沖殺聲,兵刃的碰撞聲,他甚至能聽見熱血噴灑、肢體分離的聲音。
他知道華蒼在哪裏。
哪裏戰得最痛快,那個人就在哪裏。
出戰的前一晚,他問華蒼:“若不是當初我硬拉你參軍,也許你還安安穩穩地在将軍府待着呢,不用上戰場,也不用受責罰,老實說,你後悔嗎?”
華蒼哂然:“為何要後悔,最壞能是怎樣?不過是鏽劍立地,枯骨成佛。”
平生無憾事。
鏽劍立地,枯骨成佛。
不過爾爾。
那人似乎對什麽都是不屑一顧的,他從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他,不在乎功名利祿,甚至不在乎生死。他想做的事,便會不擇手段地去做。
他答應為他守住邊疆,他也相信他一定能做到。
暗影逐漸移開,月光重灑衣衫。
永夜即将結束。
耳邊是遠處将士們得勝的歡呼,少微向着那溫暖的光芒看去:“我一生所圖,不負天地,不負河山,不負子民,不負你。”
這一戰,他們成功阻擊了革朗的增援軍,木那塔想要一舉拿下冕州的美夢破滅了,但他尚未放棄,革朗軍依然掌控着峽林城。
從峥林山脈撤離時,木那塔遙遙喊道:“此戰是我失算,天狗食月,想不到連老天也助你。你叫華蒼?我記住了,我們來日再戰!”
華蒼甩落劍上熱血,語氣森寒:“來日便取你項上人頭,以祭亡父。”
木那塔大笑道:“華義雲将軍總算還有個拿得出手的兒子,只可惜他傾盡畢生所學教出來的那個好兒子,到頭來卻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可笑,可笑啊!”
廖束鋒當下沉不住氣,大聲喝罵:“信口雌黃!誰準你辱我長豐将士!”
木那塔不慌不忙地說:“我說的有什麽錯嗎?不然你們覺得我是如何得知峽林城軍備部署的?又是如何摸清峥林山脈的地形的?這麽說起來,你們長豐的護國軍将領可真令人刮目相看啊,面上裝得那般悍勇無畏鐵骨铮铮,其實不過是個沒了爹就只會嗷嗷哭的奶娃娃,你們說是不是?哈哈哈哈哈……”
對面的革朗軍附和着大笑。
“放你的屁!”廖束鋒怒極,恨不得沖上去撕爛他們的嘴。
不得不說,木那塔這番話令在場的護國軍顏面盡失,若真是華世承将軍洩露軍機,倒顯得他們曾經的忠誠堅守都成了笑話。
華蒼攔住廖束鋒,朗聲道:“在下出征前對木那塔将軍也早有耳聞,今日一見,不過如此。縱然你們知道山脈地形又如何?手下敗将,安能言勇?”
說罷,他高舉重劍,只待劍指前方,便要再次沖鋒。
木那塔自知士氣已散,不再戀戰,即刻率軍撤離,只留下一句:“我木那塔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為感念華世承将軍協助之恩,今日便讓你們兄弟重逢吧。”
這是要用華世承換得撤離的機會了,華蒼不置可否。
他原本也沒有打算要繼續追擊,在趙梓清點過己方的傷亡後,只象征性地攆了對方十裏,之後派出兩隊人搜索革朗軍在峥林山脈中的營地。
少微也跟了過來。
華蒼皺眉:“你怎麽來了?”
有羽林軍親衛給少微舉着火把,但他身上還是能看出摔倒和被樹枝鈎劃的痕跡。要依着華蒼的想法,這時候少微就該坐在軍帳裏,讓人烤些野味墊墊肚子,等着他得勝歸來。
當然,他也知道這位太子殿下坐不住。
少微随手抹了抹臉上的汗,蹭了一臉黑灰:“我聽說他們把華世承将軍留下來了。”
華蒼點頭不語。
少微自是明白這其中的難為之處,洩露軍機,通敵叛國,若是坐實了這項罪名,不僅是華世承,就連華蒼也要威嚴掃地,甚至已故的華義雲将軍,這一世英名恐怕也要毀于一旦。
木那塔這招當真陰損。
嘆了口氣,少微安撫道:“先找到人再說吧。”
他們是在最為奢華的一座軍帳中找到華世承的,人一找到,少微便下令閑雜人等不得入內,只有他、華蒼和廖束鋒等人先去見了這位昔日大将。
華世承端坐在主帥左手邊的位子上,身着錦緞織就的革朗衣袍,襟口繪有紅色鹿角,俨然一副謀士裝扮,只是臉色蒼白如紙,微垂着頭,靜靜地等着他們。
見到他這副模樣,廖束鋒殘存的一絲僥幸也消失了,他猛地沖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領罵道:“你可知你都做了些什麽!你對得起将軍嗎!你對得起我長豐将士的數萬英靈嗎!華世承!我看錯你了!”
華世承擡起頭來,未作任何辯解,他看向華蒼,像是笑了一下:“是你來了啊。”
華蒼走上前去,拉開廖束鋒,扣住華世承左手的脈門。
他愣了一下,随即又翻過他的手腕。
華世承道:“不用看了,手筋腳筋都被挑斷了,早就是個廢人。”
廖束鋒不由怔住:“你……”
華世承的目光落到少微身上,以手撐着身體,艱難地挪動了一下,随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殿下,末将無能,沒能守住落沙城,沒能替父雪恨,沒能……為國盡忠。”
少微伸手扶他,只覺得他骨瘦如柴,輕得仿佛風吹就倒。
華世承卻不肯起身。
少微問他:“峽林城軍備部署和峥林山脈的地形,是你告訴革朗軍的?”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連綿陰雨,如鬼夜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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