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鬼夜哭

少微問他:“峽林城軍備部署和峥林山脈的地形, 是你告訴革朗軍的?”

華世承自嘲道:“我說不是, 你們信嗎?”

衆人無言。

“不是我。”華世承說, “是我的副将, 木那塔手段毒辣, 他熬不住便說了, 但我作為主将, 亦有同罪。”

廖束鋒向來耿直,不忍道:“華将軍,若你未曾變節, 何罪之有!”

華蒼自始至終未置一詞,他猜到洩露軍機者是被俘之人,至于是誰,他未曾妄加揣測, 也沒有必要揣測,此刻他只是對華世承道:“和光同塵,戢鱗潛翼。”

和光同塵, 與時舒卷;戢鱗潛翼,思屬風雲。

——這是父親曾經對他們說的話。

為将者,當不拘泥于形,不拘泥于術,要學會随着情勢的變化伺機而動, 以圖後事。

華世承愣了一瞬,看着面前這個與他血脈相連的弟弟,眸中閃過一絲溫暖。他們并不親近, 但無疑受過同樣的教誨,有着相似的抱負,他們是兄弟,有些話不用明說,彼此都已了然于胸。

子承父業,兄死弟及。

華世承忽道:“殿下,末将失城有罪,又已淪為廢人,身無他物可報君恩,唯有一份革朗軍在西北三州的兵力分布圖,末将将其藏匿在這營地之中,還請殿下容末将帶路去取。”

少微扶他起身:“好。”

華世承勉力站起來,卻見華蒼在自己身前蹲下,道:“走吧。”

少微看了看他們,叫上廖束鋒,當先出了營帳,他對廖束鋒吩咐:“去給華世承将軍拿件我長豐将士的衣裝來。”

廖樹鋒會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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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世承趴在華蒼背上,把他們帶到了一處極為偏僻的營帳附近。此處正在風口,陰冷潮濕,營帳亦是随意搭建,破爛不堪,顯然不想讓住在其中的人過得舒坦。

少微想,恐怕這才是木那塔給戰俘的真正待遇。

華世承朝一塊石頭後面指了指,少微舉着火把正要去看,華蒼冷聲喊住他:“殿下。”

少微停下腳步:“怎麽?”

華蒼示意不遠處的兩名士兵上前查看。

少微反應過來,下意識地看了眼華世承。

華世承無奈一笑:“謹慎些是對的。”

他明白,無論他們是否信任他,無論他的忠誠是真是假,無論那張兵力分布圖是不是真的存在,華蒼都不會讓太子承受一點點風險,他要為他探清每一步。

兩名士兵從石頭後翻出了一套散發着腥臭味的衣裳,這衣裳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樣式和顏色,上面盡是幹涸的血跡,布料開線,碎成一條條一塊塊,早已不能蔽體。

不過眼尖的華蒼還是辨認出來,這是長豐的軍服。

士兵在這團髒衣中找到了一個細長的白色布卷,他們将其呈給少微。

少微把布卷緩緩展開,就着火光,入目是暗紅的線條與字跡。

這的确是一張兵力分布圖,用血書寫的。

少微問:“你是從哪裏得來這個圖的?”

華世承回答:“我聽革朗人無意間提起過,有時候他們以為我暈過去了,說話沒有顧忌,東拼西湊可以知道一些情況。還有木那塔曾把我叫過去,幾次勸降,我在他的案幾上看到過作戰地形圖的邊角。”

少微仔細看着這張圖,發現有一部分較為清晰,而另一部分的字跡十分虛浮,線條也不再規整,歪歪扭扭,粗細不一,可以想見,當時這人的手筋被挑斷了,是如何顫抖着穩住手指,繼續用自己的血,憑借記憶慢慢描畫出來。

“未必精準,但是……聊勝于無。”華世承輕聲道,像是了卻了一樁心事。

“多謝。”少微由衷地說。

廖束鋒拿來了一套幹淨的軍服。

他一路上聽到士兵們的議論,看到有人對華世承指指點點,幾次想上去辯駁,可是想到自己方才的所想所為,又何嘗不是跟這些士兵們一樣。木那塔撤軍前喊的那幾句話,抹殺了華世承在這些士兵心目中最後的威嚴。

華世承示意華蒼放下自己,他依靠自己的雙腿站到地上,鄭重地捧過那件簇新的長豐軍服,展顏一笑:“廖将軍有心了。”

廖束鋒見他手腳不便,想幫他換,被華世承拒絕了:“說是廢人,倒不至于連衣服也不能穿了,我自己來就好。”

說罷他蹒跚着走向那個破舊的軍帳,由于腿腳無力,中途險些摔倒,少微想叫華蒼接着背他幾步路,尚未開口,卻見華蒼拉過他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慢慢走了進去。

不一會兒華蒼便出來了,留給華世承自己換衣服的餘裕。

他們幾人在帳外沉默地站着,林間的風吹得嗚嗚作響,從南面帶來一股潮濕的氣息。

大約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廖束鋒擡頭看了看,雲層遮住了西沉的月亮,四野晦暗不明。他說:“多半要下雨了。”

少微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作為監軍,他需要考慮很多事情,關于華世承的軍報該如何撰寫,該賞該罰,今後又該如何安置他。

就在此時,原本抱臂站在一邊的華蒼突然一凜,緊接着轉身沖進軍帳。

少微想問他怎麽了,下一刻卻也是臉色大變:“華将軍,不要!”

咔噠。

機括牽動的聲響很輕微,不過少微敏銳地察覺到了。

然而他們終究晚了一步。

賬內燭火昏黃,華世承端正地坐在那裏,衣冠齊整,頭戴戰盔。那戰盔沾滿血污,上頭的紅纓虬結雜亂,但仍舊不掩其亮潤鋒芒。

華蒼站在他面前,低頭看着他,手握成拳。

少微越過華蒼,見到此情此景,心中猛地一沉。

一只革朗的弓弩從華世承虛軟的手中掉落下來,而他的心口,牢牢釘着一支箭。

少微認得這種箭。

革朗的狼毒箭。

廖束鋒大駭,悲恸吼道:“華将軍!你這是為何!”

他想給華世承治療箭傷,扯了碎布去堵那源源不斷流出的黑血。

華世承面色漸漸灰敗,搖了搖頭說:“不用了。”

他嘆道:“我這一生恃才傲物,到頭來,丢了一座城,還被敵軍俘虜,多少将士因我而死,我活着回去,便是千古罪人,我死在沙場,尚能保有名節。”

“何至于……”少微哽住。何至于以死明志。

“殿下,”華世承勉力擡手,施以武将之禮,“願殿下帶領我護國軍八萬将士,斬盡敵寇,所向披靡!末将身不能報國,當血薦軒轅,魂守疆土,為君……盡忠。”

那座軍帳中,華蒼一直守着他到最後一刻。

彌留之際,華世承對華蒼說:“父親說,你小時候……站還站不穩,就要拖着長槍,出去打仗……他說,你要是來了北峪關,記得登上城樓,去看看……邊塞的落日……”

他說這話時眼神空茫,像是真的看到了那鎏金般的落日。

“真美啊……”

華蒼拭去他唇邊的血污,應聲道:“知道了。”

“父親……沒有等到你,你來了,他泉下有知……”

華世承漸無聲息,阖上了眼。

華蒼親手給兄長入殓。

他看到那齊整的衣衫下,那副骨瘦嶙峋的身體,早已沒有一塊好肉,縱橫交錯的傷口中,皮肉潰爛,化膿生蛆。

但他未曾哼過一聲。

這一身的病痛苦難、屈辱罪過,仿若在那邊塞的落日中,被滌蕩于無形。

雨開始下了。

連綿陰雨,如鬼夜哭。

革朗在峥林山脈遭遇重創,木那塔退守峽林城。區區一個峽林城,尚且不會對護國軍造成太大威脅,但若是與東面的落沙城聯合起來,便可能成合圍之勢。而且這裏有一處至關重要的地帶,絕不能落入敵手。

裕國公傳來軍令:十五日內,務必奪回峽林城。

長豐的損失也不小,北峪關的缺口堵不上,革朗大軍就能毫無阻礙地沖進長豐境內,幾番交戰,雙方各有勝負,戰事十分膠着。

木那塔奸詐狡猾,盡管少微和華蒼已再三提防,但仍有失算。

這日,華蒼追着蓄意攻擊峥林城的革朗軍進入峥林山脈南麓,對方屢戰屢退,待他發現不對勁時,已是孤軍深入,怕是中了木那塔的計。

木那塔在這座山裏跌了跤,就要再在這座山裏把面子找回來,故而周密部署多日。

而少微得知有另一隊革朗軍要去包抄華蒼,迅速點了兵前去攔截。

他半路殺将出來,成功把這隊革朗軍的戰力吸引到自己這邊,意圖把他們困在山中,待到華蒼回援,便可将其一舉殲滅。但他沒想到的是,這隊革朗軍非常熟悉峥林山脈,在周旋之中,少微自己也被逼入了深山。

那日大雨,少微所過之處遭遇了泥石流,他與自己的軍隊被沖散了,落石與泥水将他困在了峥林山脈深邃複雜的洞窟之中。

洞窟陰暗潮濕,沒有燈火,少微什麽也看不見。

黑暗,無止境的黑暗。

起先少微努力保持鎮定,想要找到什麽東西生火照明。

但他失敗了。

漸漸地,巨大的恐懼感将少微吞沒,他辨不清方向,不知道前方有什麽,也不知道還要走多遠才能出去,他只能盲目地在洞窟中摸索。

不知過了多久,少微忽然聽到前方有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他猛地頓住腳步。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蒙眼play。【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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