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蒙眼睛

“什麽人?”少微壓抑着喉間顫音, 攥緊劍柄, 望向聲音源頭, “誰在那裏?”

那邊一陣砂礫滾動, 分明是極小的聲響, 落在少微耳中卻似驚雷般可怖。他不辨方向, 憑直覺躲閃兩步, 緊貼着另一邊的岩壁,只想着若真竄出來個什麽東西,人也好野獸也好, 定要瞬間取其性命。

也的确是瞬間發生的事情。

一個黑影從少微腳邊猛地蹿過,他下意識地揮劍,劍身砍在岩石上,發出叮的一聲, 迸出幾點火星,飛濺的碎石片劃過他的臉頰。

那東西受了驚吓,飛快地跑掉了, 同時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臭氣,熏得少微直作嘔。

吱吱吱——幾只老鼠在混亂中倉皇逃遠。

少微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此時才反應過來,不過是黃鼠狼在覓食。

被碎石劃破的傷口有血滲出,火辣辣地疼。

他從未覺得自己如此無用。

這時節, 革朗那邊早已大雪封山。然而冕州地形特殊,氣候濕暖,冬季少有大雪。只是今年這雨下得十分反常, 像是把南方的水患都帶了過來。

冕州本就是連滄江和烏陵江兩江交彙之處,連綿不休的大雨已令江水暴漲,眼看着便要漫過江堤,實是給戰事雪上加霜。

裕國公之所以要華蒼速速奪回峽林城,一來是為解合圍之困,二來也是因為冕州最堅實的水壩就位于此處,若是讓水壩掌控在敵人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華蒼這廂剛剛殺出重圍,尚不知是少微親自領兵攪散了木那塔的埋伏。兵貴神速,他重整旗鼓,依着華世承那裏得來的革朗軍兵力分布圖,選定了峽林城附近一處防守薄弱的山隘,趁他們不急回援,一鼓作氣沖了進去。

“拿下水壩!”

大雨中,華蒼高舉令旗,倏然指向水壩的方向。

天幕暗沉,長豐将士們一往無前,在泥濘中奮勇搏殺,分不清天地也忘卻了生死,只拼盡全力斬殺面前的敵人,一寸一寸向着峽林城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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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背後支撐,所有人都堅信,此戰必勝!

“好你個華蒼!”木那塔見勢頭不對,立刻叫停了回援的兵馬,暫且放棄與護國軍硬碰硬,退往冕州與章州的交界處。

此時華蒼一劍削下那革朗守将的頭顱,鮮血混着雨水汩汩流淌。

城下是将士們得勝後的歡呼,鹿角旗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重新換上了護國軍的将旗。

他們不辱使命,峽林城終于奪回來了!

可就在這士氣大振之時,參軍趙梓快馬進城,不顧一身狼狽泥水,也不顧城中守衛的阻攔,直闖到華蒼帳前才勒停戰馬,掀開簾子便進去禀報。

華蒼見他如此急躁,隐隐覺得不安,忙問:“什麽事?”

趙梓深知此事不能聲張,否則必然動搖軍心,卻又按捺不住心中焦慮,待華蒼屏退旁人後,紅着眼道:“殿下失蹤了!”

少微停停走走,在石壁上刻下記號,有時能感覺到風口,可摸索着去尋的時候又總是找不到,不斷地碰壁,不斷地迷路,身上僅剩的幹糧也吃完了。

出不去,怎樣也出不去。

身體和精神都到了支撐不住的時候,少微絕望了。

他靠坐在石壁上,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滿臉。

什麽都看不見。

他用力地揉自己的眼睛,希望能看到一點點的東西,哪怕是一點點的輪廓,可是沒有用。眼睛被他揉得萬分疼痛,他想着自己說不定已經完全瞎了。

他怨恨這雙沒用的眼睛,怨恨到想要把它們摳出來。

黑暗仿佛化作的實體,壓迫得他無法呼吸。

他恍惚地走着,恍惚地喃喃:“誰來……救救我……華蒼,華蒼……”

聲音在洞窟中回響,最終消失于黑暗。

有一瞬間,華蒼以為自己聽錯了。

誰失蹤了?太子殿下失蹤了?怎麽會?

待趙梓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華蒼回過神來,頓時怒火中燒:“他要去堵截追兵,你們就讓他去了?為什麽不攔着他!”

“當時情況緊急,殿下擔心延誤戰機,所以……”

“行了!”眼下說什麽都是無用,趕緊把人找到才是正經,而且還不能走漏風聲。這是華蒼出征以來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他自然知曉少微是為了幫他脫困,也正因如此,他更加自責急迫,“他往哪個方向去的?”

趙梓回道:“東面,四檐山附近,有人從那兒回來了。”

“叫上那些人,我再點一隊兵,即刻前往四檐山!”華蒼當機立斷,把廖束鋒喊了進來,“從原先的羽林軍中挑一隊精兵給我,快!”

廖束鋒一頭霧水:“峽林城剛打下來,你這時候出去?”

華蒼沒工夫與他解釋,只道:“你別管那麽多,好好把這裏守住。要是有人問起,就說我去周邊的林地巡視了。”

聽他這麽說,廖束鋒心知事态嚴重,不敢耽擱,火速去點了兵。

華蒼又囑咐趙梓:“你留下。”

趙梓不甘,他記挂着太子殿下,本就打算一起去尋,聞言便要反駁。

華蒼一句話把他堵了回去:“事關大局,峽林城一定要穩住,水壩交給你了。”

必須有人在此操控水壩,随時等候裕國公的指令,趙梓無話可說,只得領命:“是!也請華将軍務必要把太子殿下平安帶回。”

雖說峽林城已被奪回,但革朗軍顯然還沒有放棄,近來山中常有小股兵馬徘徊騷擾,駐守城中的護國軍絲毫不敢松懈。

趙梓遵照軍令,關閉了水閘。

廖束鋒是在華蒼領兵離開後才得知太子失蹤的消息,當即就給吓懵了。

好在事情尚未傳開,士氣沒有受到影響,可若再拖下去,早晚會瞞不住。廖束鋒和趙梓都寝食難安,仗還沒打贏,儲君先出了事,當真是天要亡國麽?

大雨不絕,山中危機四伏,而此時,太子殿下已經失蹤五日了……

華蒼發現了那個洞窟。

洞窟中的路錯綜複雜,他順着記號找到少微的時候,少微已經十分虛弱。

感覺到熟悉的氣息,少微恢複了些許神智,他用手摸索着華蒼,緊緊抓着他的衣袖,确認着自己不是在夢中:“華蒼?”

“……是我。”華蒼喉頭滾動,良久才把那些擔憂、憤怒、急切的情緒壓下去,只剩下失而複得的慶幸。

“你終于來啦。”少微狼狽不堪,卻努力朝他笑了一下,“還以為等不到你了。”

華蒼心中鈍痛,将他背起來,聲音發着顫:“怎麽這麽笨,怎麽弄成這樣?”

少微乖順地趴在他背上,微弱地辯駁着:“太黑了,我看不見……”

華蒼托着他,穩穩地走着:“沒事了,我帶你出去。”

“嗯。”少微摸了摸自己臉上,“你把我眼睛蒙上了?”

“你在洞裏待太久了,不能突然見光。”華蒼攔住他的動作,“別解開,外面是白天,你眼睛會痛的,也可能真的會瞎掉。”

“說不定我已經瞎了,說不定眼珠子已經被我自己摳出來了……”

“別胡說,眼睛閉上,你眼珠子還在呢。”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出了山洞,久違的山風吹到少微臉上,饒是隔着厚厚的布條,又閉着眼,他還是能感受到透過眼皮的淡紅光線。

眼睛真的很痛,那應該是還沒瞎吧。

少微聽到四周有馬蹄踢踏的聲音,伏在華蒼的耳邊問:“什麽人?”

華蒼道:“自己人,你睡吧,一會兒就回營了。”

少微嗯了一聲,就再沒了動靜。輕緩的呼吸撫在華蒼後頸,也安定了他的心神。

華蒼把昏迷的少微安放在自己的馬匹上,然後轉向那群人。

那是一群上百人的革朗追兵。

而他這邊,只有二十多名疲憊的羽林衛和護國軍。

華蒼仗劍而立,朝革朗軍說:“來戰罷!”

章州,落沙城。

章州與冕州之間,隔着一條綿長的沙河。

近來雨水豐沛,但現下沙河中的水位并不高,甚至有些高處的河床上裸露着半濕半幹的泥沙。因為沙河上游連着烏陵江,這條河原本就是兩江的洩洪渠,冕州峽林城的水閘若是完全關閉,此處的水量便不會很大。

護國軍的主力守住了堯州,卻始終無法再進一步,奪回落沙城。此時大軍就駐紮在北峪關的南面,與落沙城中的革朗軍隔河相望。

裕國公邵軒望着固若金湯的城牆,長嘆道:“久攻不下,三州危矣。”

副将道:“好在峽林城那邊的水壩拿下了,将軍,我們尚有一線生機啊。”

邵軒颔首:“木那塔被呼維斜叫回了章州,看來是要與我們背水一戰了。冕州那邊捷報頻傳,想來華家那小子對付木那塔頗有經驗,傳我軍令,把他調過來,帶八千兵馬。”

副将猶豫道:“把華蒼調過來,那水壩那邊……”

“水壩無需擔心,我們那位太子殿下,亦不是省油的燈。”

“是,末将領命。”

對于自己那個鬼靈精的外甥,邵軒疼寵且信任,此次皇帝讓少微來作監軍,他也覺得是個很好的歷練機會。

只是……

看着三州的作戰圖,邵軒暗自捉摸着,有好幾日沒見到那小子寫的軍報了,莫不是出了什麽事?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他終于得償所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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