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不知怨

待放下最後一本折子, 天已經蒙蒙亮了。

少微熬了一夜, 卻不怎麽困倦, 他理了理衣襟, 站起身來。侍從為他打開殿門, 初春清冷的氣息令他打了個激靈, 卷耳連忙給他披上一件大氅。

少微說:“回東褀宮, 一會兒把憫兒接來。”

卷耳領命:“是,殿下。”

近來少微幾乎把所有精力撲在了政事上,四弟下葬、賣官大案、各地賦稅、涿州流匪……因父皇重病而引發的混亂, 令他在通政司足足消磨了半個月。

如今好不容易得閑,實在是有些想念憫兒了。

回去洗漱更衣後,少微正用早膳,就聽外面一陣熱鬧。

“太幾哥哥……”李延憫不肯讓旁人抱, 着急地邁着小短腿往院裏跑,他一聽說太子哥哥要見他,飯都不肯好好吃了, 跟在他後面的侍女手裏捧着一屜香米糕,是彌夫人讓帶來的。

少微迎了出去,笑道:“憫兒來啦。”

“太幾哥哥……”李延憫奶聲奶氣地喚,張着手就要撲過來,不料袖子挂上路邊的樹枝, 一下把他勾倒了。院子裏一片驚呼,立即有人上去扶起這位小皇子,心驚膽戰地請罪。

李延憫硬是忍着沒哭, 就那麽委委屈屈地望着少微。

少微走過來蹲下,誇獎道:“憫兒真勇敢。”

李延憫完全不知謙虛為何物,聞言點頭贊同:“嗯!”接着把頭靠在他太子哥哥的身上,膩膩歪歪地要抱,“太幾哥哥抱……”

少微抱起他,順道查看了一番,沒有磕到腦袋,小孩子身上衣服厚,也沒撞到哪裏,就是手掌蹭破了點皮,還有袖子劃了個大口子。

本不是多大的事情,少微叮囑了随行的人幾句,沒有多加責怪。

少微讓桃夭拿了布巾和藥膏來,給小家夥淨手抹藥膏的時候,大概還是有些刺痛,李延憫終歸是沒忍住,掉了幾滴眼淚。少微給他擦了臉,輕聲哄着:“不痛了不痛了,憫兒看,這是什麽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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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米糕還熱着,籠屜一開漫出一股槐花蜜的甜香味,少微掰了一點下來,在李延憫鼻子前面晃了晃,小家夥頓時忘了疼,眼珠子直圍着香米糕轉,還咂吧咂吧嘴,一副饞得不行的樣子。見少微沒動作,他很積極地伸伸脖子:“啊——”

少微喂給他,笑說:“太子哥哥也還餓着呢,分給哥哥一點好不好?”

傳言小皇子護食得很,有什麽好吃的,就算自己不吃了,也是不舍得分給別人的,不過顯然太子哥哥不是“別人”。

“好。”李延憫很是大方,他不僅舍得分給少微吃,還要像少微喂他一樣,用小手掰一塊,再送進少微嘴裏,看少微吃下去了,他比自己吃了還滿足,“好吃啊。”

“嗯,好吃。”少微稱贊。

兄弟倆悠哉游哉吃完了早飯,李延憫被帶去換了身衣裳。少微本想把他換下來的衣裳給流華宮的侍女帶回去,無意間看到那個破了的袖口,眸光微閃,忽而起了興致,要親手給他把這破洞給補了。

他嘴上說是怕彌夫人責怪,還故作嚴肅地不許他們告狀。然而一旁的桃夭見到他再度拿起針線,卻是驀地紅了眼。

這細細密密兜兜轉轉百針缭亂法,也是好久沒見了。

沈初來的時候,少微還在縫補,擡頭知會他一聲,讓他到暖閣裏等一會兒。沈初瞧了瞧他,又與桃夭對視一眼,默默去了暖閣。

不久趙梓也被遣來了暖閣。

趁着少微還沒來,沈初道:“這回你信了麽?”

趙梓掀了掀眼皮:“信什麽?”

“你不要揣着明白裝糊塗。”沈初直言,“殿下怎麽待小皇子的,你我都有目共睹。隔三差五就要去照看,還要親自教養,真是當寶貝在護着。方才你也見到了吧,除了那個人,殿下何曾給誰縫補過衣裳?恐怕殿下是真把小皇子當成了那個人的……哎,也難怪,一個死時一個生,着實巧了點。只是殿下糊塗,我們為人臣子的難道不該勸勸嗎?”

“為什麽要勸?”趙梓道,“殿下願意糊塗,便由着他糊塗吧。”

“可是……”

“你還待如何?這話要如何勸?這結要如何解?若是我們能為殿下把人找回來,他自然就不糊塗了。”

沈初無話可說,只能嘆道:“罷了,就這樣吧。這幾年殿下變了許多,他太辛苦了。”

此時少微踏進暖閣,兩人轉身恭迎。

“在聊什麽呢?”少微問。

“在聊今年的迎春開得早。”沈初圓滑帶過,“這暖閣外當真好景致,要是再來一壺明前茶就更好了。”

“就你最講究。”少微示意他們落座,同時讓桃夭沏一壺新茶來。

因為沈初之前的話,趙梓不由細看了幾眼少微。

這幾年太子身量拔高,越發俊美無俦,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氣,舉手投足間更顯穩重,隐隐帶了些王者氣度。只是他心思缜密深遠,又少與人說,倒是越發難以親近了,常常讓人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的确變了許多,也的确太辛苦了。

趙梓還記得當年那個灑脫恣意的少年。

那少年喜歡笑,有時喜歡捉弄人,一雙眼多情而溫暖,會殷切地望着一個人,毫無保留地信任他。盡管那個人并不是自己,趙梓仍然很懷念那時的太子殿下。

只可惜,一切都已是過眼雲煙。

“今日叫你們來,是想說說渠涼國質子的事,你們有什麽看法?”少微問。

“這不是渠涼第一次想與我長豐結盟了,只不過相比以往更有誠意些。”沈初道,“好像就是上回來出使的渠涼王次子吧?叫什麽來着?”

“淳于烈。”趙梓接話,“渠涼國二王子,為人直爽磊落,又骁勇善戰,在渠涼頗負盛名。渠涼王把他派來做質子,大約不止是想要與我們結盟,還有保這兒子周全的意思在裏面。畢竟現下渠涼內有安遠侯挾勢弄權,外有革朗人虎視眈眈,渠涼王總要留個後手。”

“還是趙大人看得透徹。”沈初嬉皮笑臉地恭維,“沈某就掰扯不清這裏頭的彎彎繞。”

趙梓漠然道:“不敢當,比不得沈大人手腳快,早早就讓人去查那位安遠侯了,他門下有幾個幕僚,有幾個近臣,你怕是比渠涼王還清楚。”

少微很感興趣:“哦?沈大人如何做到的?”

沈初哂然:“哪裏哪裏,都是聽語樓倩姑娘的功勞。倩姑娘被渠涼一名富商買去做妾,因思念故土,時常寄信回來,與聽語樓的姐妹們拉拉家常,在下不過是湊巧聽她們念了幾封罷了。”

“當真是寫給姐妹們的,不是寫給‘沈三顧’的?”少微調侃,“沈三顧啊沈三顧,你委實厲害,人家都嫁做人婦了,還惦記着給你鴻雁傳書呢。是吧,趙大人?”

趙梓冷哼一聲。

沈初忙嘬了口茶:“哎呀,正說着質子呢,怎麽扯到倩姑娘身上去了。”

“好了,言歸正傳。”少微道,“與渠涼結盟,對我們而言利大于弊,不是虧本買賣。現下渠涼國主動送來質子示好,我們總不能慢待了人家。”

“殿下說的是,臣會安排妥當。”趙梓道。

“他要來,我可以帶他去煙巷逛逛,保準他樂不思蜀。”沈初提議。

少微哭笑不得:“喝你的茶去。”

沈初正色:“臣是說真的,一個寄人籬下的異國王子,沉醉在溫柔鄉裏,總比被某些有心人利用要好。”

趙梓一愣:“你是說……”

沈初笑而不語。

少微吹了吹茶,漫不經心地說:“二弟最近那些小動作,我不是沒注意到。賣官的案子與他脫不了幹系,沒查到底是父皇放他一馬。”

趙梓皺眉:“二皇子還借涿州剿匪,把莊順的兵權拿去了。”

“讓他拿。”少微道,“他拿的下,也用不慣。”

“就是。”沈初很是不屑,“誰手上還沒幾個兵啊,莊順的剿匪軍,比得過咱們殿下的羽林軍麽?比得過裕國公的護國軍麽?”

少微瞟他一眼:“廢話少說。所以你是什麽意思?你小道消息多,是他最近又玩什麽新花樣了?跟淳于烈有關?”

“二皇子派人去了昕州,質子一行人的必經之地。”沈初哼了一聲,“他消息挺靈通的麽,質子人還沒過北峪關呢,他就急着去迎接了,不知道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少微沉吟半晌:“且不管他吧,着人盯着動向即可,料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次日,少微去天德寺為皇帝祈福。

他虔誠叩首,從袖中拿出一只素色布囊。布囊裏裝着十顆金豆子,連同他從石板縫裏撬出的那顆,一顆不多,一顆不少。

這是父皇當年賜給他的福氣,望他樂天知命,無憂無慮。如今他願意用這些福氣來換,換父皇早日康複,不受病痛之苦,也願意在此處齋戒數日,誦經禮佛,只求能積累功德,以報答父皇的恩慈。

誦經之後,少微去了天德塔,那裏立着華蒼的長生牌位。

就那麽一個方寸之地,長明燈暖黃的光映着他最後的榮耀——武略将軍。

他靜靜站了一會兒,奉上三炷香。

後院中的題牌架又換過幾輪,少微三年沒有來看過了。那時被刺客損毀的佛堂,也早就看不出痕跡。一年又一年的,就這麽過去了。

算聖先生仍然在此地住寺修行,他身為弟子,自當前去拜訪。

老爺子還是那般諷刺的語氣:“稀客呀,還以為殿下已經忘記我這個老頭子了。”

少微恭敬奉茶:“是弟子的錯,先生莫生氣。”

老爺子接過茶喝了,凝神看他,便仿佛一切過往都只是昨日。

他問:“功課都做了沒有?”

“弟子……做得不好……”不知為何,在時過境遷、許多人事都已平複之後,少微忽然覺得撕心裂肺,竟是再站不住,伏在先生的膝上,痛哭失聲。

老爺子輕輕撫着他的背,嘆息:“傻孩子,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他手邊的小架子上,挂着一些刻着佛語的木牌,有一塊是他為了這大弟子刻的。

人呼為牡丹,佛說是花箭。射人入骨髓,死而不知怨。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那人站在北峪關上,直到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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