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掌中字
這是個毫不相關的答案。
指尖在掌心劃過的痕跡輕描淡寫, 甚至帶着些微癢意, 卻仿佛把那過往三年全都烙印在體膚之上。
每一個驚夢的夜晚, 每一次鑽心的愧悔, 每一捧焚化的祭奠……
燙得少微痛不可遏, 幾欲瘋魔。
——二丈九尺。
那塊題牌上刻的“符咒”。
一道看似兜兜轉轉的圓周的題, 實際上卻是直來直往的勾股題。
解得出或是解不出, 只在一念之間。
他究竟是誰?
昭肅一時無法回答少微。
他不再是“華蒼”了,但眼前這人如此詢問,顯然也不會承認他是“昭肅”。
他只能告訴他, 他是與他有過交集的那個人。無論叫什麽名字,無論是什麽身份,只要少微還記得,那麽兜兜轉轉到最後……
答案其實不曾變過。
昭肅索性扯下了面巾。
就着洞口滲進來的光線, 少微勉強看見了他的面貌。
眉眼還是那時的眉眼,只是輪廓更深,比夢境裏的清晰, 比記憶中的成熟。左側臉頰靠近耳朵的地方似乎有些陰影,少微看不清,便顫抖着手去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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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手是一道粗糙凸起的傷疤,與他上回偷掀帷帽紗羅時的推測一樣,這道傷疤從喉頸斜向上劃過, 經下颌延伸到左臉,收尾于耳廓,由深及淺。
這顯然是一個刀傷。
“……怎麽傷的?”少微呢喃着問。
昭肅握住他的手腕, 輕輕摩挲了下,示意無妨。
少微跟他犟着:“他們有人說你身中數刀,也有人說你被砍了頭……說你……血染沙河,屍骨無存……我找了你很久……”
昭肅口不能言,心中有許多話想說,卻只能克制成一個無聲的嘆息。他目力極佳,見少微紅了眼眶,幾乎想伸手将他攬入懷中。
不過未等他動作,少微已從恍惚中回神,漸漸清明。
他直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着他,質問道:“原來只是傷了喉頸,損了容貌,大丈夫何懼于此?三年光陰,既然無事,為何不回來!為何杳無音信!”
昭肅在他掌中寫道:許人重諾,不得歸期。
少微猛地抽回手,怒極反笑:“好一個許人重諾!”
昭肅平靜相對,并不辯解。
“那我以長豐太子和護國軍監軍之名問你,”少微揪住他的衣襟,語氣森寒,“華蒼,你這叛逃之将,該當何罪!”
原本挺晴好的天,未時過後忽地起了一陣風,頓時陰了下來。不一會兒,淅淅瀝瀝的雨下下來,山洞裏漫起一股濕氣。
昭肅絲毫不解釋,跟個棒槌似的杵在那裏,把少微氣得心口疼。
雨越下越大,隐隐還有雷聲,也不知道外頭的追兵撤退了沒有,這時候出去顯然是不明智的。于是兩人就這麽沉默地坐着,宛如兩尊泥塑的雕像。
過了約莫大半個時辰,雨勢減小。少微受夠了這樣的氣氛,終于坐不住了,撥開洞口的藤蔓,想出去看看。
他還沒跨出去,就被昭肅攔了下來。
昭肅扯了扯他手腕上殘留的布條,示意他跟自己走。兩人之間的布條早在墜落陡崖的時候就斷裂了,只是誰都沒有解開手腕上的結。
昭肅在前面帶路,竟是走向這個山洞的深處。
因為光線昏暗,少微一直以為這座山洞只有這幾個見方大小,沒想到山壁後有個拐角,雖不知通向哪裏,但有風從那頭吹來,應當還有另一個出口。
昭肅選擇藏身之處很有經驗,不會選沒有後路的,否則萬一被刺客找到,他們連躲都沒地方躲。因此他一開始就注意到這座山洞有“後門”,只不過沒有機會同少微說。
這山洞是下行的,有人工開鑿的痕跡,說長不長,也沒什麽岔道,但他們沒有火把,只能摸黑前行。如此一來,少微總被地上的石頭絆到,或是險些撞到突出的石壁。昭肅幾次想拉住他,都被他毫不領情地揮開了。無奈之下,昭肅只能盡量放慢腳步,讓他能一步一跟。
三百來步的距離,他們走了将近一盞茶的工夫,繞過最後一道山壁,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個四面環山的山窪。
在他們所站的地方還有條向下延伸的小道,小道通往山窪中央的村落,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如同書裏說的世外桃源。
少微眼睛适應了天光,遙遙望去,一片祥和寧靜。
他總算松了口氣:“天無絕人之路啊。”
雨已經停了,但小路上仍頗為泥濘。
少微能正常視物之後,便背着手走在前面,也不去管落在後面的昭肅。昭肅先前腿被撞了一下,如今麻痛感愈演愈烈,只能硬撐着一瘸一拐地跟随。
少微邊走邊看,快到村口的時候,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跑過來,互相追着打鬧。他想上前問個路,但見小孩子橫沖直撞的,又想還是讓開比較好,這一猶豫,腳下沒留神,一腳踩到了旁邊田埂裏。
剛下過雨,這稻田裏泥水渾濁,一踩下去陷好深,少微嫌棄地拎着衣擺,不曾想小腿被泥潭拖住,竟然一步沒跨上來。
昭肅伸手去拉他,少微氣還沒消,使的力道大了點,昭肅左腿吃痛,一個沒站穩也滑了下去,連帶着少微,兩人一起坐到了泥潭裏,頭上身上濺了一身。
“哈哈哈哈!”
村裏的小孩子們圍着他們笑,對着倆泥人指指點點,把少微臊了個大紅臉,氣急敗壞地爬上來,沖着昭肅罵道:“越幫越亂!磨蹭什麽呢,還不上來!”
昭肅站起來,左腿還是使不上勁。
少微皺了皺眉,問:“你的腿怎麽了?”
昭肅搖了搖頭,單手撐着田埂,一躍而上。
之前在山洞裏看不清晰,之後又是自己走在前面沒在意,這會兒少微看他走了兩步,終于看出端倪:“你腿摔傷了。”
說着他也不管昭肅如何推辭,硬是上去架住他,扶着他走。
兩人相攜着走了一段路,臉上身上的泥水滴滴答答,少微自嘲笑道:“想我堂堂長豐太子,竟會狼狽至此。”
昭肅頓了頓,翻開他的手,在泥漿上寫了兩個字:怪我。
少微望着他的側臉,目光停留在那道三年前的舊疤上,輕聲回應:“對,全都怪你。”
這地方叫澗源村。
對于兩個邋裏邋遢,一看就是誤闖進來的外人,村裏人表現得還算和善,村長甚至專門讓人給他們騰出一間屋子休息。
據說澗源村人世世代代都住在這四面環山的腹地,不過倒沒有真的與世隔絕,平日裏常有人會去外面采買,也會把山裏的草藥帶出去販賣。
謝過村長,少微和昭肅先挑了兩大桶水,準備把滿身泥漿沖洗幹淨。
昭肅讓少微先洗,自己去收拾了一張床鋪,又在屋裏打了個地鋪。少微洗完後,昭肅就用剩下的水洗,洗到一半少微推門而入,很是自然地站到桶邊打量他。
昭肅:“……”
少微:“我剛剛去村裏請了大夫,我胳膊上的傷,還有你的腿傷,都需要醫治。”
昭肅點頭,匆匆擦洗一遍就想起身出來,卻突然被少微一只手按了下去。
少微在他背後駐足,手指順着脊柱下滑:“這刺青……”
這刺青他曾經見過,原先只有一道豎線、一顆懸垂的水滴和水滴中的一道短橫,現在像是被補完了,成為一個完整的圖騰——
玄鳥、雙戟、禾苗。
這圖騰少微也曾見過,就在最近。
在淳于烈的背上。
少微眼眸微顫,手指順着玄鳥平展的雙翼描畫,一時間腦中千回百轉。而昭肅只能僵硬着背脊,任他施為。
半晌,少微問:“這圖騰是什麽意思?”
昭肅:“……”
“是哪家的族徽?渠涼的什麽神祇?”
“……”
“是你……效忠他們的憑證?”
昭肅自始至終沒有回答。
少微吸了口氣,手指離開他的背脊:“罷了,左右與我無關。”
說完轉身離去,房門被摔得重重一聲響。
這番折騰下來,待他們收拾停當,已是臨近入夜。
昭肅去鄰家尋了點饅頭鹹菜,好讓少微将就着填飽肚子。少微在屋子裏獨坐了一會兒,怔怔然不知想了些什麽,回過神時眼前一片昏暗,這才想起來點燈。
他摸索着找尋蠟燭和火石,冷不丁被桌角磕了腿,疼得直吸氣。
此時有人推門而入,見到黑黢黢一個人影,以為是昭肅,随口道:“回來了?我看不見,幫我點個燈。”說着還在繼續伸手摸索,“蠟燭我找到了,火石在哪兒?”
那人影忽而笑道:“一個瞎子,一個啞巴,還都受了傷,你倆真是絕了。”
少微立時警惕起來,防備地望向那人影。
人影後面緊跟着進來一個身形高大的人,少微辨認出這才是昭肅。
昭肅利索地找到火石點了燈,随即走到少微身邊,輕輕托起他受傷的胳膊,在他掌中寫道:大夫。
少微了然,沖那人點頭招呼:“原來是江大夫。”
江順是澗源村裏唯一的郎中,年紀輕,看着吊兒郎當的,不過村民們都說他醫術好,誰家裏有個小孩發熱母豬接生的,都找他。
江順放下藥箱,上前探看幾眼:“刀傷?你們被人追殺呀?”
少微:“……”
江順就這麽一問,也沒刨根究底,妥妥帖帖地給他上藥包紮好。
少微道:“勞煩江大夫再給他看看腿。”
江順讓昭肅坐下,摸了摸他的腿骨:“哦,被人追得跳崖啊?”
昭肅:“……”
“沒事,骨頭沒斷,村裏這樣的跌打損傷常有,綁個夾板敷點藥,養幾天就能好。”
少微終于放了心。
看完診,江順朝他們伸手:“獨門金創藥,二十錢;獨門跌打藥,五十錢。”
要價不算太黑。
兩人渾身上下一摸,很好,一枚銅錢,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予我衣袍,與你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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