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心悅否
江順收拾好藥箱, 見他們尴尬地杵在那裏, 了然道:“沒錢是吧?”
少微解釋:“我們這一路幾經周折, 錢袋怕是丢了, 身上也沒什麽值錢物什……”
“行了我懂了。”江順擺擺手, 上下打量他們一番, “看你們也不像是窮光蛋, 等你們有錢了,記得給我補上就行。”
“多謝江大夫。”
“行了,早點歇息吧。”江順背上藥箱告辭, 沒走幾步江順又想起什麽,回身道,“對了,這村子地形複雜, 外人一般找不到進村的路,不過你們還是要警醒些,萬一那些追殺你們的人進了村子, 我們可沒有義務保護你們,你們自求多福。”
“嗯,我們知道,村長肯收留我們,我們已經十分感激了。”
江順走後, 昭肅拿出四個饅頭,示意少微吃點東西再睡。
少微挑眉:“就這個?”
昭肅掰開一個饅頭,往裏面夾了點鹹菜, 遞給他。
——就這個。
折騰了一整天,少微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有的吃就很滿足了,自然不會奢求什麽山珍海味。但他餘怒未消,就是想故意刁難昭肅,所以死活不肯接那饅頭。
“你讓我堂堂長豐太子吃饅頭鹹菜?”
昭肅不吃他這一套,直接撕了一小塊饅頭塞他嘴裏,然後在他手心寫道:你這長豐太子,還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
少微一看更生氣了,反駁道:“就他們那點小伎倆,根本不夠我塞牙縫的!”
昭肅淡然地望着他。
“吃你的吧!”少微用一個饅頭堵住他的嘴,堵完了才想起來這人不是用嘴說話的,又甩開他的手,拿過自己的饅頭夾鹹菜氣哼哼地吃了,“你的事我回頭跟你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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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強填飽了肚子,兩人便各自睡下。少微睡床,昭肅打地鋪。
天快亮的時候,少微覺得口渴,起床喝水,沒留神踩到了昭肅,腳踝立時被攥住了。他本就迷迷糊糊的,還沒穿鞋襪,被溫暖的手掌抓住,差點絆倒。
為防止有人追殺而來,昭肅根本一夜未睡,這會兒趕緊扶住少微,安撫地拍了拍他的後背,讓他坐到地鋪上。随即自己去案上倒了杯水,很是熟練地喂他喝了。
少微喝着喝着漸漸清醒,卻還是直愣愣地盯着昭肅的臉。
這個人是真的回來了。
就在他的身邊。
昭肅本想起身去放杯子,猝不及防被少微拉了下來,緊接着兩條有力的胳膊環住他脖頸,他感覺到急促而炙熱的呼吸噴灑在自己耳邊。
空杯翻倒在被子上,昭肅伸手回抱住了他,也無比真切地體會到,三年過去了,這人成長了不少,同他記憶裏那個少年有了諸多差別。
失而複得。
他們理應深感慶幸。
之後,少微往昭肅的腹部連錘三拳,毫不留情,揍得他差點把昨晚吃的饅頭吐出來。
昭肅哪裏敢還手,只能盼着這位爺早點消氣。
早上昭肅拄着根竹杖,又去問鄰家要了些米糧,稀薄的粥水聊勝于無。
既然追兵還沒來,他們打算能安生一會兒是一會兒,兩人現在一身傷,實在沒精力再去對付那些人。最好能等到自己人先找來,那日子就舒坦多了。
于是他們現下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吃飯問題。山裏人不富裕,自己吃飽穿暖都不容易了,總不能還讓人家供養着他們,他們也不好意思每天找人讨米讨糧、白吃白喝。
這麽想着,昭肅打算在村裏找些活計,雖說腿腳稍有不便,但燒水劈柴什麽的還是做得來的,他坐着都能料理好這些事。
少微遠遠望見他伸直傷腿,坐在板凳上利落地幫人劈柴,自己便也閑不住了。
他去找了村長,說要教村裏的孩子啓蒙。
正巧江順在村長家熬膏藥,聞言問了句:“教《三字經》啊?”
少微點點頭:“是啊。”
江順說:“我教過了。”
少微:“……”
不忍見客人被堵得說不出話,村長笑呵呵地打圓場:“哎呀,小江這兩天太忙,邵公子瞧着就是博學之人,就代他教教孩子們吧,不講《三字經》還能講講別的嘛。”
化名邵威的少微應下:“好,我知道了。”
江順道:“這兩天我要去昕州城采買,你們有沒有什麽要我帶出去的?”
盡管相識不久,但少微對此人還算信任,他想了想,修書一封交給他:“那就勞煩江大夫跑一趟和氣莊,将此信随便交與一人即可。”
“和氣莊啊。”江大夫看看他,沒多說什麽,把信丢進了藥箱。
“江大夫一路多加小心,恐怕還有賊人在山中流竄。”少微到底不想牽扯無辜的人進來。
“無妨,我不用你們瞎操心。”
“……哦。”這人的話真的好難接。
晌午,昭肅劈完兩家的柴火,得了五文錢,花兩文買了一斤面粉,一文買了些蔥,一文買了棵青菜,回去自己擀了面條,下了鍋清湯寡水的陽春面。
面盛好了端上桌,他去院裏叫少微來吃。
少微不知從哪家地裏找來一堆枯黃的稭稈,正咔嚓咔嚓折着玩,全折成小段小段的棍子,在腳邊攏成一摞。
昭肅扣了扣門扉。
少微拍掉手上的碎屑,起身問:“吃什麽?”待看到那碗陽春面,嫌棄地說,“你劈了一上午柴,我們就只能吃這個?”
昭肅把僅剩的那枚銅錢給他。
——你存着。
少微:“……”
其實他突然很想笑,但是板着臉硬憋住了。從沒體驗過這樣的日子,成天要為了柴米油鹽斤斤計較,挺新鮮的。
少微端起碗吃完了面,算不上什麽美味,純粹是填飽肚子罷了。
不過,意外地滿足。
下午昭肅去幫周大媽紮豬圈圍欄,而少微帶着一盒稭稈小棍子去了村裏的學堂。
說是學堂,其實就是江大夫家的後院,十幾個孩子吵吵嚷嚷地聚在一起,年紀最小的四五歲,最大的有十二三歲,大多是坐不住的性子,繞着整個院子撒歡嬉鬧,唯有兩個孩子老老實實坐在蒲團上,各自拿着小炭筆,一個在畫畫,一個在默寫。
“我叫邵威,江大夫事忙,這兩天就由我來給大家教書。”
“……”少微的聲音被淹沒在一片“有膽別跑”、“抓不到我”和“哈哈哈哈”中。
少微站在廊下輕咳提醒,發現沒用,大聲呵斥他們安靜下來,也沒用,響破天際的叫嚷吵得他頭都疼了。這群孩子實在太活潑,他小時候跟弟弟妹妹在太學院念書,沒一個敢大聲喧嘩的,大家都被嚴加管束着,而且學得格外認真。畢竟誰都想得到父皇的賞識誇獎,生怕在父皇跟前落得個愚鈍的名聲。
所以這般不受控的情形,少微真的聞所未聞。
幾次召集無果,少微靈機一動,道:“今天誰不吵不鬧,好好聽課,回頭我就給他發一顆吳記酥糖。”
聽說有糖吃,孩子們的注意力總算被吸引過來了,周家小子拖着鼻涕問:“吳記酥糖是什麽糖?好吃嗎?”
少微道:“吳記酥糖是昕州城最有名的糖鋪,他家的糖裏加了花生碎,又甜又香……”
經過一番酥糖利誘,立時安靜許多。
少微舒了口氣,終于能好好講課了。
他說:“江大夫說你們已經學過《三字經》了,那我們今天學點別的。”
有孩子問:“學什麽呀?”
少微把稭稈小棍子發下去,每人給了三十根,笑道:“學怎麽玩算籌。”
“那麽,十三顆酥糖,加上二十四顆酥糖,怎麽算呢?”
他邊說邊将正确的算籌的式子擺了出來。
第一行左邊豎着擺了一根,右邊豎着擺了三根。
第二行左邊豎着擺了兩根,右邊豎着擺了四根。
然後把兩行的算籌合并在一起,變成第三行。
于是第三行左邊豎着擺上三根,右邊橫着擺上一根,代表五根,再在這根上方豎着擺兩根,代表七根。
少微感覺自己已經教得很清楚了,但孩子們仍是一團亂,只有三個孩子勉強擺了出來,其他都弄得五花八門。有少擺幾根的,有逢五忘記橫放的,更有不少孩子壓根不會數數,算着算着就開始用小棍子拼房子畫小狗,還有年紀小一些的,直接把算籌咬在嘴裏玩。
這讓少微深深地感受到,教書錢也不好掙啊。
半天忙活下來,村長給他發了工錢,五文錢,跟昭肅劈柴一個樣。
就這樣掙着花着,到了第二天中午,他們兩人存下了十文錢。
總算能稍稍嘗點肉味了。
這天少微被孩子們纏住了,沒能回去吃午飯,昭肅便給他送了飯來。
進門就見幾個孩子圍着少微嚷嚷:“邵哥哥,我們很聽話了,酥糖呢酥糖呢?”
少微忙着給他們發竹簽:“別急別急,大家先把竹簽拿好,富貴兒三根,蘭妹妹三根,楊生兩根,楊小四你沒有,誰叫你把蘭妹妹欺負哭了……眼下我沒法出去買糖,過幾天你們拿着竹簽來找我,一根竹簽換一根酥糖……”
昭肅倚着院門看他,目光含笑。
這些竹簽少微昨晚削了大半宿,原來是用作這個的。
少微發完竹簽,孩子們高高興興地散去,他擡頭瞧見昭肅,又瞧見他手裏拎的籃子,竟有些臉熱,嘴上卻冷漠道:“哦,你來啦。”
一大碗白米飯,上頭鋪了兩片臘肉,一碗菜湯,裏面浮着蛋花。
帶孩子不輕松,少微也是餓得狠了,三兩下扒完,只覺得這是平生吃的最香的飯菜。
下午昭肅提前做完了活,順路來接少微。
約摸是在休息,他遠遠聽到小院裏傳來悠悠的歌聲,還有孩子們嬉笑打鬧的聲音。
歌是少微在唱,略微沙啞的音色幹淨而随性,像是乘着風的鳥兒,越過重重高山,抛卻了一切桎梏,來到空曠的田野中。
雲雨霏霏兮 離宮皎皎
勾股餘算兮 筆畫草草
猶可追 猶可追
恰逢年少兮 予我衣袍
心悅否 心悅否
生死相忘兮 與君談笑
——我與君衣袍,君與我談笑。
——心悅否?
昭肅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楊小四你給我站住!還跑!楊生你怎麽也跟着起哄!”
“孫大孫二!蘭妹妹的竹簽是不是你們偷的!還說不是,我都看見了!”
“都給我回來!功課做完了沒有!”
少微唱完了歌,也削完了最後幾根竹簽,擡頭就見院子裏已是亂成一團,四個調皮搗蛋的小子為了躲避責罵,四散着往外逃,少微被其他孩子纏着來不及追,氣得冒煙。
昭肅盡管腿上有傷,攔幾個小孩子還是不成問題的,三兩下就逮住了這四人。
他臉上的疤有些吓人,故而村裏的孩子們都有點怕他,被他揪着就跟雞仔一樣老實,哪裏還有方才耀武揚威的模樣。
于是昭肅一手提了兩個,把他們帶回了小院,一個個按坐在蒲團上。
被他的氣勢所懾,旁邊的蘭妹妹差點被吓哭。
昭肅從孫大孫二身上搜出了兩根竹簽,遞給蘭妹妹。
蘭妹妹先是往後縮了下,又看了看他,覺得他似乎沒有惡意,這才伸出小手接過竹簽,将落未落的淚珠子收了回去,蚊讷般地道了聲謝。
少微望着他,片刻後斂了眉目:“就好了,在外頭等我吧。”
兩人一同回了那件破舊的屋子。
當晚,昭肅看到自己的地鋪上放着一件衣裳,上面有縫補的痕跡,細細密密百針缭亂。
他用指腹摩挲着那熟悉的針腳,想起了什麽,一時有些怔沖。
少微坐在榻邊嘆息:“這清貧日子沒什麽不好的,總好過在那雕梁畫棟中,每日不見天光,如同行屍走肉。”
——那便不出去了。
昭肅在他手心寫。
少微忽而笑了。
昭肅知道,這氣終于是消下去了一些。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圖窮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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