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吃燒雞

任他們怎麽拖延躲藏, 怎麽假裝自己是與世無争的平民百姓, 說到底, 也不過是偷得浮生數日閑罷了。

他們待在澗源村的第三天晚上, 江順回來了, 說自己已經将少微那封信交給了和氣莊裏的人。少微知道, 照那些人的脾性, 估摸着明天就能尋來。

少微把錢袋裏的銅板倒出來,一個個扒拉着數。

二、四、六……總共二十多文錢。

吳記酥糖是五文錢一斤,他可以買四斤。

昭肅在院裏備好明天要用的柴火, 打好井水,回房就見少微趴在榻上,一手撐着下颌,一手在數他們存下的銅板。屋裏的燭火微弱暈黃, 這番景象如此溫柔靜谧,真如他心裏所向往的那種生活。

“回來了?”少微聽見開門聲,沒有回頭。

昭肅阖上門, 輕叩兩下桌案回應。

“明日……”少微話頭頓住,明日如何?明日他們便要身不由己地卷入紛争之中。長豐會如何,渠涼會如何,他們之間……又會如何?

昭肅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慮,走到床前坐下, 拉着他的手寫道:會好的。

會好的,沒有什麽可擔心的。

少微保持着趴伏的姿勢,側頭望着他, 黑白分明的眼中映着燭光,還有他面前的人。

是的,他已經遇到了最好的事,剩下的那些……

他笑了下。

還算得了什麽?

昭肅見他笑了,唇角也勾了勾,他喜歡看這人安穩餍足的模樣。在他能守護的一方天地中,只要這人想要的,他都願意為他送上,無論他是什麽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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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肅想要起身,少微卻拉了他的手一下,道:“地上不硬嗎?”

昭肅:……還好。

少微:“要不你上來睡吧,省得在那兒腹诽我嬌生慣養,不懂得體恤友邦使者。”

昭肅:并未這般腹诽過。

少微抿唇瞪着他。

昭肅嘆了口氣,熄滅燭火,脫下外衫與鞋襪,在少微讓出的床榻外側躺下。

少微這才滿意地閉眼睡覺。

前半夜他一直沒睡着,他知道昭肅也沒睡着,這人直挺挺地躺在那兒,連呼吸聲都克制得極其細微,像是生怕吵着他。後半夜他不知怎麽就睡着了,而且一夜無夢,這大概是他三年來睡得最香甜的一晚。

困住他的難題一朝得解,那麽對于接下來的所有挑戰,他都無所畏懼。

與此同時,秣京城外。

涵王李延铮揮袖拂落茶盞,怒道:“什麽叫下落不明!一群飯桶!”

自從得知行宮裏皇帝身邊那個太子是冒牌貨,李延铮便有了些小心思。

原本他派人去昕州是為別的事情,但那邊有人跟他說了個一石二鳥之計,他思忖良久,起先仍有顧慮,但他那官居谏議大夫的外公卻是坐不住了,直說“此時不動更待何時”。皇帝為給太子立威撐腰,一再打壓他們,眼看家族百年基業危在旦夕,這等絕佳的機會,他們錯過可就再難翻身了。

李延铮到底是下定了決心。

在他看來,父皇從來是偏心的,最好的東西永遠留給太子,他們其他人運氣好可以得些無關緊要的賞賜,運氣不好,連個父皇的正眼都得不到,還要為太子做犧牲。

眼下既然太子自己想不開,以身犯險去了昕州,那邊勢力混雜,他只消找個時機,把危險往那人的身邊推一推,甚至不需要親自動手,就能讓一國儲君命喪邊陲,何樂而不為呢。屆時皇位到手,是非黑白皆由他來拿捏,也不會壞了他孝悌的名聲。

李延铮越想越是緊張興奮,當下從梧州趕了回來,不過他到底是賜了封地的親王,沒有傳召不得入京,因而沒敢大搖大擺地進秣京城門,只在城外尋了個小鎮秘密住下,屯兵仍在梧州駐地,随時待命。

然而他沒想到太子的命那麽大。

第一次,他與給他出主意那人合謀,把暗殺渠涼質子的刺客安排到太子跟前,一擊不中。第二次,他有些心焦,直接動用了自己的人,結果又讓太子逃脫了,只傳回來一個“下落不明”的消息。

太子不傻,只要他還活着,不難查出那些刺客是受誰指使,所以此時李延铮已再沒有回頭路,一日不見到太子的屍體,他一日睡不着覺。而情勢不等人,為确保萬無一失,他在秣京也必須有所作為了。

谏議大夫捋着胡須道:“為今之計,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即便他真的福大命大,只要我們足夠快,先把皇位拿到手,那他就必然功虧一篑。活着又如何,不是微服去查案嗎,既無人知道他出去,到時皇權易主,又有誰敢放他回來,認他這個‘太子’?”

李延铮心中一凜,因為恐懼,說話都帶了顫音:“外公,你的意思是……”

“陛下久病難愈,在行宮療養,此時若是突然遭遇什麽不測……”谏議大夫眯了眯眼,“離他最近的、最容易下手弑君的人是誰?”

可不就是那位陪在病榻前的“太子殿下”麽?

有人在苦思冥想他們的連環計,有人在世外桃源吃着燒雞。

沈初終于是找來了。

少微的信被江順送去和氣莊時,沈初他們還帶着人在山中苦苦尋找。追殺少微的那些人倒不難解決,人數上他們并不占優,跟羽林衛和裕國公派來的高手對上,能讨到什麽好處?所以沈初早把那些人解決了,可他仍然沒能找到少微。

那場雨沖刷掉了許多線索,他們追到那個陡崖,發現了一些滾落和攀折的痕跡,再往後便一無所獲,那會兒真快把沈初急瘋了。

之後他見到了少微的信,大大松了一口氣,但送信的人已經離開,他們對着“澗源村”這個地名,以及太子殿下極其含糊的描述,還是一頭霧水。問了周遭的一些百姓,大部分人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有少數聽說過的,也講不清去那兒該怎麽走。

恰巧此時和氣莊的莊主白千庭來了一趟,作為昕州城交游最廣闊的富商,他不僅認識澗源村,還認識那個送信的人。

“背草簍提藥箱,年紀不大,個頭不高,看着不像個正經大夫,從澗源村來?”白千庭說,“那定然是江順。”

沈初一聽有門,急忙道:“你知道澗源村在哪兒?能帶我們去嗎?”

白千庭也很爽快:“知道啊,當然能帶你們去。”

“多謝白莊主。”沈初感激涕零。

“不過要收帶路費。”白千庭扒拉了一下算盤,告訴他,“這個數。”

“帶個路,五百兩?”

白千庭點頭一笑:“五百兩黃金。劃算得很,想必你們要找的那位遠不止這個價。”

沈初:“……”被宰得無話可說。

沈初見到少微時,幾乎要撲上去抱着他哭一場。

但少微沒給他這個機會。

“拿着這個。”少微塞給他一個錢袋,“叫人給我買四斤吳記酥糖來。”

沈初扒開錢袋一數:“二十二文錢?”

少微倨傲道:“我們自己掙的,省吃儉用省下來的。快去買,我答應孩子們要獎給他們糖吃的。對了,再殺殺價,要能買五斤回來最好。”

見到自家主子這摳門勁兒,沈初死憋着沒敢把剛花了五百兩黃金的事說出來。

想了想,少微又對跑腿那人喊了句:“再買幾只燒雞回來!城東那家的!”

沈初問:“這也是給孩子們吃的?”

少微搖頭:“不,給我吃。”

沈初:“……”

昭肅重新蒙上臉戴上了鬥笠,沈初對他很是好奇,但少微不允許他們過分探究,只說這人是淳于烈的手下,身有啞疾,面有傷疤,不願與人接觸。又說這人身手了得,幾次三番救了自己的命,便理所當然地把昭肅帶在自己身邊。

誰勸都沒用。

酥糖和燒雞很快送到。

少微去了江順家的後院,讓孩子們拿竹簽來換酥糖。

蘭妹妹在衣袖裏翻了半天,小胖手抓出來三根竹簽遞給少微:“邵哥哥……”

少微一愣:“蘭妹妹,我記得你有九根竹簽的啊。”

蘭妹妹扁了扁嘴,甕聲甕氣地說:“沒有了……弄丢了……”

少微看向她後面的楊生和楊小四,厲聲問:“是不是你們拿了蘭妹妹的竹簽?”

楊生和楊小四頭齊齊搖頭:“沒有,我們沒拿。”

少微先是不信,但看他倆拿來換糖的竹簽也就是自己的那幾根,便也沒再說什麽。

孫大在一旁插了句嘴:“蘭妹妹在塘邊摔了一跤,竹簽掉到塘裏漂走了。”

少微摸摸蘭妹妹的頭,說好了幾根竹簽換幾顆糖,總不好言而無信,但他打算發完之後将剩下的酥糖再悄悄給蘭妹妹一些,這麽乖巧的孩子實在太招人疼。

不過他很快發現這事不需要他操心。

這邊剛發完酥糖,少微就看見楊生和楊小四跑到蘭妹妹那裏,把自己換來的酥糖攤開在蘭妹妹面前。

一個安慰道:“蘭妹妹,不要難過了,給你吃。”

一個大方道:“我和小四的加起來有六個呢,你拿去吧。”

少微忍不住望着他們笑。

不錯,會算加法了。

沈初顯然有些急事想跟少微說,昭肅很識趣地走到遠處,坐在水塘邊發呆。

少微津津有味地啃起了燒雞,邊啃邊跟沈初說話。

沈初聞着燒雞的味兒,咽了咽口水,提醒道:“殿下,還有兩只呢,要不……”

“嗯。”少微嘬了嘬手指,叫來一個侍衛,“你把這兩只給昭肅送過去。”

“……”沈初想不通,為什麽太子殿下的胳膊肘要往外拐。

見昭肅開始吃了,少微才開始與沈初說正事。

沈初把這段時間秣京城發生的事一一告知少微,包括涵王在昕州動用了多少殺手,何時到的秣京城外,谏議大夫在朝中做了哪些安排。

“他們在昕州有一個接頭人,”沈初道,“但那人似乎并不聽命于涵王。”

“肯定有這麽一個人。”少微吐掉雞骨頭,冷笑道,“涵王之所以能探聽到我的行蹤,多半就是拜這人所賜。而且這人應該就是刺殺淳于烈的幕後指使,涵王本想借他手底下的刺客解決我,可惜失敗了,這才迫不得已親自派人下手。”

“依殿下之見,那人是誰?”

“總之不會是長豐人,至于是渠涼的哪位……”少微瞟了眼遠處的昭肅,咬牙哼了一聲,“那就該問問他們渠涼人了。”

“殿下是說,涵王勾結外族?”

“狗急跳牆,圖窮匕見,正是如此。”昭肅已然啃完了燒雞,正拿着根樹枝劃拉塘裏的水,少微收回視線道,“我猜他們接下來還要有所動作,父皇那邊,讓他們多加警惕。”

“知道了。”

這邊剛說完事,少微草草擦了手就往塘邊走去。

那人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還在劃拉水塘,樹枝挑起一蓬水花,他擡起頭,出手如電,像是抓住了什麽。

少微屏退衆人,悄然靠近昭肅的背後,想着猛地推他一把,吓他一吓……

然而手還沒碰到他的背,就讓這人轉身逮了個正着。

少微也不惱,笑着問他:“在玩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借刀殺人與借刀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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