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安遠侯

渠涼王失算了。

他展開昭肅帶來的信箋, 掃過那位長豐太子的字跡, 就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然敗露。

淳于烈遭遇刺殺,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是誰的手筆。只是他自認無力與那人對陣, 故而作出那番斥責诘問之态, 激得長豐太子允諾詳查, 給他一個交代。

這個交代, 自然就是替他除去那個心腹大患——

渠涼安遠侯,淳于南陽。

淳于南陽是渠涼先帝長兄的遺腹子,現今渠涼王的堂弟。當年其父身為嫡長子, 本是名正言順的儲君,然而在一次圍獵中意外堕馬重傷,不治而亡。于是這王位便落在了渠涼先帝的頭上,先帝短命, 僅在位三年,後又傳給了如今的渠涼王淳于卓。

淳于南陽上頭本有兩位同胞哥哥,在淳于卓即位前, 盡皆死于非命。彼時他年方十五,因從小被母族安置在偏遠州郡而逃過一劫。只是這其中的腌臜曲折,他怎會不懂。兩位兄長相繼橫死之後,他便明白,此生若是不做點什麽, 定會步了哥哥們的後塵。

所以他不再坐以待斃,而是暗中打通了父親生前的人脈關竅,韬光養晦, 在朝中積攢了自己的勢力。雖說明面上謙恭忠君,背地裏卻是小動作不斷,等渠涼王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難以遏制其鋒芒。

這一回,淳于南陽更是膽大到刺殺質子,意圖離間渠涼與長豐之間的結盟。

親生兒子客死異鄉,渠涼王再也坐不住了。他自己看不透朝中紛雜局勢,辨不出誰忠誰奸,便把主意打到了長豐太子的身上,借質子被刺為由頭,逼迫長豐太子插手此事,最好能一舉鏟除安遠侯。他不信安遠侯手眼通天,敢在長豐的地盤上與其太子作對。

可惜他算盤打得再好,也奈何不了人家太子不接招。

這一出借刀殺人,終歸沒能如願奏效。

渠涼王丢下那信箋,胸中憤意難平又無計可施,偏偏昭肅還火上澆油,将少微交待的話寫出來給他過目。

只瞟了一眼,渠涼王頓覺面子上挂不住,一時間滿腔怒火,全朝着昭肅撒去。

他大聲呵斥:“讓你去随侍保護質子,你就是這般保護的!我兒命喪刺客之手,這一死都沒換來長豐太子的偏幫,你為何不從中斡旋勸服!現下安遠侯仍在逍遙法外,我渠涼與長豐盟約未成,這渎職之罪,你認是不認!”

昭肅無從辯解,認了罪責,卻是不肯跪下領罰,只硬生生站着挨了五十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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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衫被抽碎成布條,身前身後盡是血痕,他似是毫無知覺,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渠涼王猶不解氣,還要将他關入牢房,此時有一端莊美婦聞訊趕來,淡淡瞟了眼階前一身狼狽的昭肅,遂直接入了玉明殿。

內侍通傳:“元夕郡主谒見。”

那元夕郡主身姿袅娜,然而面上一派冷厲。周圍衆人皆因她的出現而噤若寒蟬,昭肅望着她的背影,亦是神情複雜。

不知元夕郡主與渠涼王說了什麽,再出來時,昭肅已被免去了牢獄之刑。

她依舊沒有多看他一眼,施施然上轎走了。

既不再追究,昭肅便回去養了幾日傷。

那天他換了鞭傷的藥,正歇在榻上,指間把玩着一根竹簽。這是他從澗源村的水塘裏撈上來的,但沒同另外五根一起拿去換糖,只暗自昧下了。

竹簽的邊緣很是粗糙,他用手指一點點蹭着,把那些小刺磨掉。

就在此時,渠涼王的一道旨意送到了他面前。

案件調查進展順利,但少微還是覺得氣悶。

他心不在焉地拂着杯中花茶:“我承諾渠涼王的期限就要到了……”

沈初禀報:“我們從涵王派來的那些刺客身上找到線索,已經揪出給安遠侯傳信的細作,人證物證俱在,也算是給渠涼王一個交代了。只是這安遠侯的行蹤尚未确認,想擒到他的話,恐怕還要費些功夫。”

少微兀自說着:“那個昭肅怎麽還沒回來?”

沈初:“……”

“他不會被遷怒了吧?”少微很是擔憂,“我讓他幫忙帶話,那渠涼王會不會惱羞成怒,故意為難他?”

沈初想說,為不為難關我們什麽事?

不過他沒敢。

少微又道:“我在信中說,因那主謀是渠涼人,又身份特殊,所以需要他們的人協助。昭肅是親身經歷了那場刺殺的,自然是最合适協助我們的人選,按理說渠涼王應當不會跟他過不去,可他怎麽還沒回來?”

沈初适時提醒:“質子遇刺身亡,他終歸有護衛不力之過,想必會受些責罰。”

“怎麽能怪他?他也差點受傷送命啊。”少微理直氣壯地偏袒。

沈初想說,怪不怪他不是我們說了算的。

不過他還是沒敢。

“罷了罷了,不想那麽多了,實在不行我回頭問問渠涼王去。”少微忿忿擱下茶盞,“說說安遠侯的事吧。”

話題終于回到正軌,沈初松了口氣道:“安遠侯野心勃勃,為了離間我們與渠涼王的盟約,甚至不惜與革朗聯手。那群革朗刺客下手狠辣,但顯然不想過于深入地參與進來,我們只在一片破碎的衣角上發現了藍色狼頭的圖騰。”

“藍色狼頭……革朗的紮布爾家族?”

“多半是的。紮布爾家族曾被木那塔打壓數年,自木那塔戰敗身死,他家才重新崛起,現在是紮布爾的兒子小紮布爾當家。”

“安遠侯不是真的想跟我們作對。”少微道,“他這般幾經周折,又是聯手革朗,又是撺掇涵王,就是不想正面與我們為敵。而且在涵王一事上,他最終還是選擇收手,相當于給我們推波助瀾了一下。所以此人是敵是友,還真不好說。”

“但渠涼王要我們除掉他。”

“我只答應幫他查出兇手,既然這兇手是他們自家人,當然是交給他們自家人處置。”

沈初斟酌着說:“質子被殺造成的影響很大,安遠侯如今在我長豐境內,于情于理,我們該抓住他以平息衆怒。”

少微贊成:“那便去抓,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是,臣領命。”

沈初這廂還在抓緊探查,令少微沒想到的是,搜捕令發出去沒過半天,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安遠侯竟然主動現身了。

他只身來到少微暫住的和氣莊,求見的名頭很是直接——

“本侯前來認罪自首,望長豐太子殿下賞臉一敘。”

渠涼安遠侯認罪自首,這件事在整個昕州掀起了軒然大波。一時間坊間流言不絕,有說渠涼兄弟阋牆殃及子侄的,有說安遠侯被革朗迷惑心神擺了一道的,有說渠涼結盟誠心不足故意毀約的,總之衆說紛纭各有各的理。

但無論如何,安遠侯此舉将兩件事暴露在了世人面前。

一是這鬧得轟轟烈烈的刺殺案确系渠涼自己家裏的矛盾,與長豐無甚幹系,因而渠涼王先前那番對長豐的指責根本毫無道理;二是,他讓所有長豐人驚覺,太子,真正的太子殿下,竟親自駕臨昕州查案,那秣京剛剛平息的“篡權弑君”一事……

自然是全是涵王一派的乘人之危與栽贓嫁禍,足見其用心之狠毒。

如今真相大白,叛黨伏誅,真真是大快人心。

少微望着下首悠然而立的白衣男子,笑贊:“侯爺好氣魄。”

安遠侯拱手:“殿下也是好智謀。”

少微直言:“侯爺自首為我立威,放手助我誅賊,于私,我承了侯爺的情。然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侯爺既是認下了這宗罪,我便不能坐視不管。按我長豐律例,殺他國使節者,與殺本國官員同罪,當斬。”

即便如此,安遠侯依舊坦然:“任憑殿下處置。”

少微審視了他一會兒,忽而轉了話鋒:“不過,這案子與你們渠涼的國事有頗多牽扯,我們身為局外人不好過多置喙。何況侯爺不是長豐臣民,若我們擅自處置,怕會給兩國邦交帶來更加惡劣的影響,屆時反倒讓那漁翁得了利,可就得不償失了。”

安遠侯站在堂下,聽着這人兜兜轉轉口若懸河,只覺自己這一步走得十分明智。

這位長豐太子年紀輕輕,卻把局勢看得通達透徹,能與這樣的人搭臺唱和,可比那些扶不起來的東西省心多了。

“所以,經過再三斟酌,我們還是決定将侯爺押送回渠涼,之後要如何處置,便由你們渠涼的君主定奪吧。”

言畢,少微示意馬廷尉安置好這位“自投羅網”的安遠侯,不得放任,亦不可怠慢。

安遠侯老老實實地被帶上鐐铐,一雙鳳目略帶笑意:“謝太子殿下。”

少微擡手送他:“那就委屈侯爺了。”

此間事了,沈初撥着剛從白莊主那裏花大價錢買來的焦尾琴,深深感嘆:“自己跑來認罪不說,要砍他腦袋他也不怕,要押他回去他也無動于衷,這安遠侯真乃神人也。”

“初次交鋒,他倒是敢賭。”少微哼笑一聲,“他早知我不會拿他如何,我這般送他一程,可謂正中他下懷。至少在長豐境內,他有我們庇護,而到了渠涼境內,想必他自有辦法脫身。他這哪是自首,分明是向我讨人情來了。”

沈初叮叮咚咚彈了首昕州民樂,口中不忘拍個馬匹:“安遠侯固然厲害,不過還是咱們殿下棋高一着啊。”

“随他們折騰去。”少微乏了,捂嘴打了個哈欠,“收拾收拾,這邊送走安遠侯,我們也該起程返京了。”

那邊也還有一大攤子事等着他拿主意呢。

只是這一場午睡甫醒,少微又聽聞一件奇事——

渠涼王再度派遣一名質子出使長豐。

少微盤算了半天,還是沒算過來:“聽聞渠涼王有四個兒子,大王子是渠涼太子,應當是要在朝中坐鎮的,二王子就是淳于烈,已經阖棺下葬了,三王子和四王子是對雙胞胎,算算年歲,還在牙牙學語吧,他這是要派誰來當質子?”

沈初八卦道:“要麽是旁支的哪位世子?臣去打聽打聽?”

少微颔首:“嗯,去問問吧,知己知彼。”

僅花了兩個時辰,沈初就把事情摸清了七七八八。

然而他打聽回來的那個質子的名字……

“淳于昭肅?”少微驚問。

“是,淳于昭肅,那個昭肅的昭肅。”沈初也給吓得不輕,所以打聽得格外仔細,“他母親是渠涼先帝的義女元夕郡主,之後這位郡主遠嫁做人婦,中間不知發生了什麽,等她再回渠涼王宮時,卻是孑然一身。渠涼王對這個義妹很是信任倚重,三年前元夕郡主認回了自己的兒子,渠涼王賜了他王姓,便是淳于昭肅。”

少微:“……”

淳于昭肅就是華蒼,元夕郡主是華蒼的親娘,這麽說來,華蒼是……渠涼人?

與此同時,昭肅這邊也已經鬧翻了天。

元夕郡主滿面怒容地沖進玉明殿,與渠涼王發生了争執。

昭肅領了旨站在殿外,聽見母親聲嘶力竭地說“不能讓他去”,說“他是渠涼人,再也不該去那勞什子的長豐”,說“他去了就回不來了,會變成他父親那樣”。

他還聽見渠涼王冷聲說“我們必須跟長豐結盟”,說“他護衛不力,本就該讓他戴罪立功”,說“他是最合适的人選”。

昭肅知道母親是為他好,盡管是很自私很偏執的“好”,但這總歸是他母親,在他幼年時溫柔地安撫他、教導他的母親。

然而無論她如何反對,渠涼王都沒有收回成命。

昭肅勢必要作為質子走這一趟了。

他其實……很樂意。

少微送走了安遠侯,迎來了新的渠涼質子淳于昭肅。

昭肅再入昕州,仍戴着厚重的帷帽。少微遠遠望着他,唇畔的笑怎麽也壓不住。

再次見面,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兩方人馬在和氣莊會合,做最後的休整。

少微單獨召見了質子。

他取下他的帷帽,拉下他的面巾,怔怔地仰頭看他。

昭肅面無表情,但眼中帶着不同尋常的溫度,似乎在說:我回來了。

他在少微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那雙眼如同含着一汪秋水,要将他溺斃一般深情,承載了道不盡的話語,直漾到他心裏去。

少微忽然踮起腳,伸手拆下了他束發的“簪子”。

這根竹簽是他親手做的,他怎會不識。

只剩發帶松松綁束,昭肅的頭發披散下幾縷,襯着他英挺俊朗的側臉和那道傷疤,顯得很是不羁。

少微轉身去櫃子裏拿了顆酥糖。

他舉着竹簽說:“老規矩,一根竹簽換一顆糖。”

昭肅正要收下那顆糖,卻見少微往回撤了撤手,他微微挑眉。

——怎麽?

“無論你是什麽身份,隐瞞了我什麽……”少微将酥糖叼在自己口中,“親我一口,我就既往不咎。”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喉結滾動,渠涼質子淌下一滴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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