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贈花钿
叮鈴鈴, 叮鈴鈴——
女相深紅色的衣袂翻飛, 腕上腳上的金鈴搖晃。
她眼瞳浸血, 但仍努力往下看着她的情郎。
“阿琉葉!阿琉葉!”
是誰?是誰在喚她的乳名?
“阿琉葉!阿琉葉!”男孩用衣袖偷偷擦了擦眼睛, “我們這是在哪兒啊?”
女孩年長一些, 個子也高一些, 在前面牽着男孩的手說:“大概是在藍波湖附近吧, 我聞到湖水的味道了。”
“我想回家了。”男孩忍了又忍,還是帶上了少許哭腔。
“咱們應該早點回去的,下回不能再貪玩了。”宮裏待着氣悶, 他們溜出來玩耍,誰承想竟迷路了,入夜後在林子裏打轉好久,這會兒已不知走到了哪兒。
女孩定了定神, 壓下自己心中的不安,帶着男孩走到湖邊。
對岸有零星燈火,像是漁家的船燈, 在湖面上投下粼粼光影,搖搖晃晃。
看着還有很遠,然而他們已經走不動了,喊了幾聲,也沒有人應答。
于是他們找到一塊平坦的石頭, 女孩拉着男孩坐下,從懷裏拿出一個紙包,拆開, 遞到男孩面前:“吃不吃米糕呀?”
米糕雖然涼了,但甜甜的香氣還是讓人食指大動。
男孩被米糕分散了注意,不再膽戰心驚,揪了半塊下來塞進嘴裏,又把另外半塊還給女孩,含含糊糊地說:“一、一起吃。”
女孩也不與他客氣,兩人就這樣分吃了最後一點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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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吃完還評價了一句:“這米糕怎麽有點鹹?”
女孩就着月光看看他,噗嗤一聲笑出來:“你是不是把鼻涕混着吃了?”
男孩愣愣地舔了下上唇,登時把自己惡心得不行,呸了幾下,又去掬了湖水洗臉。那邊女孩還在抱着肚子笑他,男孩氣不過,一捧水潑向女孩。
女孩“哎呀”一聲,當下也掬了水,不甘示弱地回擊。
兩個孩子竟然就這樣嘻嘻哈哈玩起了水仗,早忘了先前的懊惱愧疚,也不去想之後的怒罵責罰。
玩累了,他們便依偎着坐在一起,望着對岸的漁火打瞌睡。
“阿琉葉……”
男孩嘟囔着喚她。
“會有人找到我們的。”女孩知道他又很沒出息地掉了眼淚,卻不戳破,只輕輕拍拍他的背,道,“阿伊達,別怕。”
“阿琉葉!阿琉葉!”
摩羅王聲嘶力竭,反抗着攔阻他的侍衛,只一心想沖進火場,去救他的阿琉葉出來。
可那高塔早已被大火包圍,哪裏還能進人,更遑論讓王族涉險。
他眼睜睜看着沙離耶的赤紅袍角被火舌燎起,衣袖、長發、肢體、眼眸……一點一點,一點一點,融進了那熊熊烈火之中。
如塵埃揚起,如塵埃隕落。
他仿佛聽見那女孩溫柔的安慰。
她在他的耳邊說:“阿伊達,別怕,我們就要到家了。”
他們坐在悠悠的小船上,船燈邊圍着幾只飛蛾,它們打着轉,打着轉,最後找到入口,義無反顧地飛了進去。
她笑着說:“你看,那些飛蛾撲火,是火光幫它們燒了枷鎖。”
叮鈴鈴,叮鈴鈴——
一串金鈴被火燒斷,拖着殘損的紅繩墜下。不知為何,即使在這嘈雜塵世,那聲音依舊清越動聽。
摩羅王循聲而去,顫抖着拾起,不顧那鈴铛滾燙,灼痛了他的手掌。
她終于,自由了。
江順目睹了這一切。
他想,這摩羅女相當真厲害,她活這一生,金裝玉裹,轟轟烈烈,所有想要報答的,想要懲罰的,都如願以償了。
侍女小玖跪在塔下,朝着她的主人叩首。
那是稽首禮,是摩羅人對待神明最虔誠的禮儀。
她磕得額頭通紅,淚眼婆娑。
待得一切落定,她将一只銅匣交給江順:“江大夫,這是大人遇襲前交予奴婢的。大人交待,這母蠱性烈,須按她先前與您所言之法,方可一夕得解,再無後患。”
江順恭敬接過:“多謝。”
女相以身殉國,為摩羅換得長豐庇佑,為摩羅王肅清燕珈神廟,為長豐分得商局利益,為長豐帝解了心頭郁結。
此時消息尚未傳回長豐。
只是那邊母蠱既死,昭肅喉中的子蠱即刻消解。
是夜,他自己有所感應,興之所至,便拿起照青槍舞了個痛快,待大汗淋漓氣息微喘,才注意到少微站在院門口。
他院子裏尚未點燈,少微便沒有貿然進來。
熒熒宮燈照着那一方拱門,昭肅忽而笑了下,槍尖掃過,竟是帶起一陣勁風,蕩滅了那兩盞宮燈。
少微未曾料到他這一舉動,身後的侍衛也是一愣,旋即喝罵:“大膽!”
昭肅卻是不理,趁着衆人錯愕之時,幾步奔至少微面前。
他輕輕喘着。
侍衛要攔,少微将他們斥退,他隐隐明白了什麽,看不清晰,但眸光粲然。
他的手被牽起,握住一截柔軟的織物。他聽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幹澀,溫暖,不可一世,叩開了那扇關閉許久的門。
“小……瞎子,抓……緊了。”
照青槍點地,他帶着他縱躍而起。
少微心領神會,一手緊緊抓着那衣帶,一手取劍與他過了幾招。
容儀宮中傳來兵器铿锵之音,間或有爽朗笑聲。
“華蒼!”少微一腳蹬上昭肅胸口,被槍杆借力彈開,又被那衣帶拉了個趔趄,卻不着惱,反倒哈哈大笑,“你竟敢乘人之危!”
昭肅清了清喉嚨:“那便……讓你三招。”
“好!這可是你說的!”語罷少微迅捷出劍,第一招被昭肅側身避過,第二招堪堪劃破了昭肅的衣袖。
他耳力卓絕,聽見布帛撕裂的聲音,調笑說:“莫急,回頭我親自給你縫上!”
昭肅想起那細細密密兜兜轉轉百針缭亂法,亦是想起往日諸事,忍俊不禁。
第三招時,少微靈機一動,竟揮劍斬了那衣帶。彼時兩人正在拼力拉鋸,這一松勁,少微自己便倒飛出去。
眼見要撞上廊柱,昭肅飛身相接。
少微輕輕巧巧地把劍架在了他脖子上:“認不認輸?”
昭肅無奈,抱拳跪地:“陛下神武,昭肅認輸。”
少微喘勻了氣,靜靜垂首看他,聽他自稱昭肅,也回過神來——世事變遷,卻不是以他們的意志為準的。
他道:“你……我知你有你的使命,但我……”
昭肅望着他,仿佛知曉他所有思慮擔憂:“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你我終歸是你我。
少微不由嘆道:“想來你已知道了,新任渠涼王淳于南陽提出要與長豐和親。”
昭肅颔首,他的确得了訊息。
這會兒少微還有心思開玩笑:“只恨你不是個什麽渠涼郡主,否則孤娶你是最好不過了,再不必為這和親一事勞神。”
昭肅竟也點頭:“可惜了。”
少微笑了一會兒,複又滿懷愁緒地說:“漫陶自請和親,願嫁給淳于南陽。我與她談過,她竟是心意已決。”
事已至此,昭肅也不知該說什麽為好。
少微道:“我欲遣白千庭帶隊送親,你同他們一道回趟渠涼吧。”
昭肅看着他,喉頭一哽:“好。”
他母親尚被淳于南陽軟禁之中,家國動亂,于情于理他都該回去一趟,只是他身份尴尬,正愁該如何向少微提及此事,卻不料少微都已替他想到了。
這一去何時能回,便不是他們二人能定的了。
“來日方長。”少微尋了他的話頭,“總歸有再見的一天。”
送親的隊伍即将出城。
少微從前沒經歷過,只覺得要把妹妹送到那麽遠的地方,真是剜他的心一般。
行前漫陶與彌太妃、秀陶、華籮、憫兒一一作別,哭了好幾場,到了真正臨別這日,卻是帶着笑的。
長豐帝親身來送,白千庭與昭肅護衛在側,陪嫁之物近百箱,又有嬷嬷丫鬟随侍,端的是排場宏大,熱熱鬧鬧。
沈初亦在相送的人群之中。
他抱着琴很是突兀,然而幾番猶豫,終是沒有走上前去。
卻是漫陶先來找了他:“沈初哥哥!”
沈初“哎”了一聲,迎上去,往日的玲珑口舌竟派不上半點用場,只讷讷道:“殿下去那邊要照顧好自己,受了委屈定要讓人傳信回來……”
“沈初哥哥,”漫陶打斷他,笑意盈盈,“你給漫陶作的曲兒,做好了嗎?”
這曲這詞作了快有十年了,做好了嗎?
沈初望着這個從小看到大的丫頭,這個落花有意他卻相負的姑娘,席地而坐,在腿上放好了琴,道:“作好了。”
第一個音堪堪奏響,漫陶卻伸手按住了琴弦。
她說:“勞煩哥哥帶了琴,可是多情自古傷離別,這一曲,還是不聽了罷。”
将一個精致妝盒遞到沈初手中,漫陶巧笑道:“這都是我最喜歡的花钿,聽說渠涼那邊不時興貼這個,留着也是無用,還是贈給哥哥吧,想來聽雨樓的姑娘們能用得上。”
沈初手忙腳亂地收了妝盒又收了琴,待到起身時,漫陶已上了那鮮紅馬車了。
送親隊伍浩浩蕩蕩地出了城。
沈初這才想起打開妝盒細看,的确都是花钿——都是漫陶曾央着他幫她描的樣子,買的紋飾,貼的花钿。
他恍然間看見那嬌俏姑娘的種種嬉笑嗔怨,歷歷在目。
年輕的長豐帝心中更是複雜難言,任他坐擁天下,想留的人亦留不住。
唯餘一路煙塵而去,送走故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渠涼王:昭肅,不如朕給你選個郡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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