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下聘禮[小修]
淳于昭肅被封武平郡王, 封地在新亭、南漳兩郡。
昭肅的母親元夕郡主也被接出王宮,安頓在新亭郡的郡王府邸。另有绫羅珠寶、家仆美婢等等封賞,可謂榮寵無限。
渠涼王甚至笑語:“昭肅是天生的大将, 理當為朕開疆守土, 與朕共襄盛世。”
昭肅沒有接話。
渠涼王舉杯飲酒,又道:“只是你剛剛歸國不久, 元夕郡主也一直惦記着你,朕便準你先去封地休養, 陪母親享享天倫吧。”
昭肅這才謝了恩。
席間淳于南陽沒有提及給他選妃一事, 昭肅松了口氣, 只是宣儀侯面色不虞,約莫是為自己妹妹不值,沒給他什麽好臉色。
昭肅去了新亭郡, 在自己的郡王府住下。
他與母親關系疏離,兩人在一座府邸中,卻互不幹涉,一個住東院一個住西院, 幾乎碰不上面,即便碰上了也說不上幾句話。
元夕郡主年少時為追尋所愛,不惜舍棄榮華, 背離家國;而後因兩國交戰,眼見數萬同胞葬身自己夫君鐵蹄之下,難忍心中煎熬,又抛夫棄子, 重回故土;再是歷經朝堂內亂,皇權更替,身如浮萍不由自己……她這一生跌宕倥偬,稱得上是位奇女子,然而對于自己唯一的孩子,或許有愧疚,有關心,卻是再難親近起來了。
昭肅對此不甚在意,反倒覺得這樣更輕松些,先前母親還對他有所期盼,逼他立誓,嚴加管束,現下約莫是對他失望至極,看得開了,便随他去了。
“阿香,咱們郡王爺是不是……”侍女阿崔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下。這位郡王爺不讓她們貼身侍候,即便有事吩咐,也多是做幾個手勢便罷,雖說理解無礙,可她們入府這幾天,竟還未曾聽他講過一句話,着實惹人疑惑。
“噓,主子的事你也敢亂說,仔細你的皮!”阿香擰了她一下,等行至僻靜處才小聲道,“我倒是聽管事說過,咱們郡王爺從前喉嚨受過傷,不過已經調養好了,應當是能言語的吧。”
“興許還沒好全?”阿崔嘆了口氣,“咱們郡王爺相貌堂堂,武藝卓絕,若是落下這麽個隐疾,當真是可惜了。”
“你有什麽好可惜的。”
“我這不是為将來的郡王妃可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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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崔你真是為咱們郡王爺操碎了心喲。”
“是呀。”
“是你個頭!趕緊做事了!”
兩個小丫頭嘻笑着走遠了,昭肅剛練完槍,偶然聽到這麽一出,頗有些無奈。之前受傷啞了,他習慣了不說話,現在是嫌麻煩,能不開口就不開口,于是好些不知情的下人以為他仍然啞着,他也懶得分辯。
至于那什麽郡王妃……他真是想到就頭疼。
昭肅一遍遍擦拭着照青槍,面容沉肅,仿佛在等着什麽審判。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大大小小的營帳散布于這片草原上,每座營帳頂端插着一面藍色的狼頭旗。
這裏水草豐美,是紮布爾部落的領地。
酥油茶的香氣飄散在風中,孩童們撒着歡奔跑打鬧,成群的牛羊在遠處散漫覓食,馬場開了栅欄,駿馬嘶鳴,奔騰而出,端的是一派和樂熱鬧的景象。
然而主帳中談論的,卻是侵占殺伐、必然血光沖天之事。
小紮布爾冷嗤一聲:“他要打,那便打吧!我們這位呼維斜單于,一生之志便是入主中原,能忍到現在也真是難為他了。”
一位留着絡腮胡的校尉忿忿:“昔日我等跟随你父親征戰,與長豐渠涼交鋒數載,立下汗馬功勞,卻遭木那塔一族诋毀構陷,單于竟也聽信讒言,強奪了老将軍的兵權。若是木那塔能直搗黃龍一舉拿下中原,我們自然是服氣的,可結果呢?結果我們被那長豐軍殺得大敗而歸,大将亦被斬于陣前,簡直奇恥大辱,如今倒又想起我們來了!”
“重掌兵權是好事。”小紮布爾審視面前沙盤,目光在渠涼國境內再三徘徊,“可惜我們低估了渠涼那位安遠侯,淳于南陽不是個好掌控的,一朝得勢便翻臉不認,害我們空忙一場,終究是錯過了拿下渠涼的良機。”
“這不是将軍的錯。”右副将忍不住插話,“這些年革朗窮兵黩武,我們糧草兵力都不足。咱們那位單于疑心甚重,先前一直不肯把兵權交予将軍,只讓我們帶着自家人馬小打小鬧,試探了這麽久,這回總算是把兵權交出來了。”
“我初當将帥,他要試探也是情有可原。”
話雖這麽說,小紮布爾卻不是愚忠之輩。呼維斜單于對紮布爾一族的作為,的确讓人心寒,若是他那位把單于當兄弟的父親尚在,或許還能做到別無怨言,可他父親一生戎馬落得郁郁而終,換作是他……
小紮布爾在沙盤上插下三面狼頭旗:“仗可以打,但要我給他無窮無盡的野心賣命,我自然是要拿些回報的。”
數日後,秋風獵獵,五萬草原兒郎集結,象征呼維斜單于的黑色陸吾旗與紮布爾部落的藍色狼頭旗迎風招展。
紮布爾的首領重掌帥印,革朗大軍開拔。
淳于南陽面前放了兩份文書。
一份是前線戰報,說小紮布爾不日将抵達邊境,要向繁知城發起第一輪進攻;一份是長豐帝發來的信函,說願意助他抗擊革朗,鞏固政權,但有一則條件。
那條件頗為耐人尋味,直将這份形似公文的信函生生變了意義。
淳于南陽抵額輕笑,對這位鬼才般的長豐帝甚是佩服。
只見長豐帝道——
革朗吞并中原野心不死,近日入侵渠涼,長豐亦有唇亡齒寒之感,故而願派軍相助,自革朗後方形成包圍之勢,以化解渠涼危局。
然則戰線遙遙,長豐大将必要遠馳,恐延誤軍機。
貴國武平郡王機智神勇,又曾為我長豐将領,其忠義之名在我軍中頗有聲望,故而向君借用其人,作為我國與貴國軍務之橋梁,陣前之帥将。
此人于君或有礙,于孤卻甚重,以一人換戰局全勝、政權鞏固,是為大義,更無需定下歸還之期。
大戰在即,君請深思。
淳于南陽深深思量許久,終于能對這信函下個定義。
這不是結盟書,也不是請戰帖,這出于帝王之手,經使節送來的信箋,不過是一位君王氣勢洶洶發來的……
聘禮罷了。
與此同時,武平郡王府邸也收到一封信,是摩羅商局轉交而來。
接到信的那一刻,昭肅渾身僵硬,面色古怪,像是預料到什麽,既驚且懼,拆信的手竟微微顫抖。
果然,信箋一開便是撲面而來的怒罵,裹挾着雷霆之勢,正正砸在昭肅面上——
好你個不知羞恥見異思遷的華蒼!
封了郡王,還要娶妻,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了!
然而你有何顏面!
臨陣倒戈是為不忠!數典忘祖是為不孝!不念舊情是為不仁!背棄諾言是為不義!你這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孤要你跪下領罰!
少微顯然氣到失去理智,早已口不擇言,昭肅被罵得臉色忽青忽白。
阿崔在一旁看着,不禁緊張地吞了吞口水,不知那是誰寫的信,她還從未見過郡王爺如此失态。
接下來又是洋洋灑灑的斥責,引經據典,仿佛字字泣血,最後猶以狠話收尾——
你當淳于南陽是何居心!不過是在拉攏你!利用你!
你怕不是瞎了眼!被豬油蒙了心!
孤告訴你!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你給孤等着!
讀完了信,昭肅恍若行軍兩千裏,汗涔涔地坐在案幾前。
半晌,又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
從這字裏行間,便可見那俊秀青年氣得雙頰通紅,一邊抹淚一邊控訴,仿佛心肝都被踐踏,委屈到無以複加。
昭肅捏着這薄薄信箋,只覺髒腑都要灼成了沸水。
阿崔聽見一個沙啞而低沉的聲音。
他們的郡王爺喃喃自語:“這好日子過夠了,我等你罰我。”
誓師宴後,昭肅假借醉酒潛入議事殿,趁無人之際,将照青槍尖亮在淳于南陽面前。
淳于南陽倒也鎮定,擡眼看他:“這是何意?”
昭肅道:“我只問你,與革朗是否還有瓜葛?我知你曾與他們有過交易。”
淳于南陽面露冷色:“那又如何?”
帝王威儀,頃刻間便能要了昭肅的命,然而昭肅依舊穩如泰山:“呼維斜野心昭昭,與革朗為伍,無異于與虎謀皮。然無論如何,渠涼國土斷不可拱手讓人,若陛下連這一點也做不到……”
“你是以何身份要挾于朕?”淳于南陽嗤道,“朕的武平郡王?或是長豐的武略将軍?你是怕我渠涼不戰而降,還是怕革朗從渠涼借道,要直取長豐秣京?”
昭肅不去答他質問,照青槍尖輕輕一送,距淳于南陽咽喉不過寸許:“你予我承諾,從今往後,便再沒有武平郡王,削爵治罪,悉聽尊便。”
淳于南陽半步不退,倨傲道:“朕身為渠涼君主,自然不會做有損國威之事,區區革朗,朕從來不曾放在眼裏。這承諾卻不是給你的,是給我渠涼的山河百姓的。”
“好。”得了他這句話,昭肅手腕翻轉放下兵刃,單膝跪地:“便請陛下治罪。”
淳于南陽拾起那槍尖,倏忽抵在昭肅脖頸上,直刺出一道血痕:“意圖弑君,治你死罪亦無不可。”
昭肅沉着看向他,眸中無絲毫動搖:“亦無不可。”
二人對峙良久,卻是淳于南陽驟然笑了出來,那槍尖被他在昭肅王服之上擦淨血跡,嗆啷啷扔回地上。
“昭肅啊昭肅,你就是來逼朕削你的爵治你的罪的。”他拂袖嘆了一聲,“既然有人下了聘,把你借出去又有何妨,也算是去了朕一個心頭大患。那長豐帝當真精于算計,如斯妙人,縱為君王,亦是可惜。”
昭肅深以為然。
君臣不過俗世之禁锢,如斯妙人,縱是為他赴湯蹈火,為他脫胎換骨,亦是甘願。
此夜之後,武平郡王府邸仍在,元夕郡主仍在,只是世間再無淳于昭肅。
消息傳至長豐,氣了許久的少微終于寬慰。
他滿心歡喜,翹首以盼:“我的……我的華蒼要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卻把新茶換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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