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本座知道你會來
薛蒙朝空中怒喊:“狗屁天神!你狗眼是不是瞎了?我們是擅闖的嗎?我們是被擄進來的你看看清楚!”
師昧道:“沒用的,這是他留下來的聲音,他本尊根本不在這裏。想來是假勾陳混淆了摘心柳的判斷,讓他以為我們是圖謀不軌的擅闖者。”
那聲音繼續道:
“世上配得起神兵利器者,當明白何謂仁善、何謂堅韌、不沉幻夢、不迷心智。爾等既來,便受吾一番考驗。考驗若過,爾等無恙,神武奉上,但爾等若是自私自利,心性不堅者,便不配為神武主人!”
楚晚寧洇着血跡的唇齒啓合,森然道:“好個仁善……把人拿去做血滴漏,就是你所謂的仁善嗎?”
他明知勾陳上宮根本聽不見,卻仍是氣不過,即使每講一個字都呼吸沉重,牽扯得傷口更疼,也管不住自己這張刻薄的嘴。
那聲音自顧自地繼續回蕩在神武庫中:“為試煉心性。爾等将陷入摘心柳之美夢幻境。若不能及時從幻境中清醒,爾等同伴,就将鮮血流盡,葬身于此。”
三人聞言,血色均是消退殆盡。
師昧喃喃道:“什麽……”
意思就是,他們三個即将陷入幻夢。
若不能及時清醒,他們三個就會永生永世沉醉在美夢裏,而讓墨燃在現實中鮮血流盡而死嗎?
薛蒙啞然片刻後怒喝:“你這算什麽神仙!!!若修仙就是修成你這樣,老子這輩子都不屑得再碰劍!!”
楚晚寧也怒道:“簡直荒謬!”
“師尊!”師昧慌忙勸他,“你不要動怒,當心傷口。”
而勾陳上宮這孫子,竟然在此時吟起詩來,慢慢道:“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複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踯躅不敢言。”
薛蒙簡直都快要被氣暈過去了:“你叨叨叨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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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昧道:“鮑照的拟行路難,意思是人各有命,怎能自怨自艾,以酒自寬,歌聲因酒而中斷。人心并非頑石,又怎會全無情感,欲說還止,欲語還休。”
勾陳上宮長嘆一聲,道:“這茫茫浮世,又有幾人,能舍棄畢生好夢,只為援于他人?世間殺伐不止,征戰不休。若神武落入奸佞之手,皆我之過也,我創兵刃之罪孽,又該如何自寬……”
忽然間,神武庫暗了下來。空中那些飛竄着的鑄件用的碎片也停止了運轉。穹頂處慢慢地亮起了一層微光,似乎有星芒華彩漸次淌落,照耀在地面上。
空中有個聲音在呢喃:“睡吧……”
這柔亮晶瑩的光輝似乎有着某種惑人心智的作用,師昧和薛蒙修為不深,很快就陷入了昏迷。
“睡過去……”
楚晚寧咬緊牙關,強自抵禦,但始神之力何其廣大,他最終也是無法擺脫沉沉襲來的睡意,沒入夢中。
神武庫。
作為血滴漏,墨燃是唯一清醒着的人,他咳出血沫,隔着已經減弱的瀑布,模糊能看到後面陷入幻夢中的三個人。
楚晚寧,師昧,薛蒙,皆已沉眠。
墨燃聽到了勾陳的話,知道惟有其中一人及時蘇醒,法術才能破除,自己才能得救。
然而時間一點點地過去,頭腦越來越暈眩,身體也漸漸發涼。卻無人從夢中醒來。
可謂是報應不爽,前世這樣對楚晚寧,這輩子,自己也感受了血液點滴流失殆盡的滋味。
真是好笑。
他們之中,誰能夠放棄人生中最好的夢,最想得到的東西,前來救他呢?
薛蒙是絕不可能的。
楚晚寧……罷了,不想他了。
如果有的話,那個人,也應該是師昧吧。
他模模糊糊地思考着。但血已經失的太多了,意識就快要支撐不住。
墨燃低頭看了一眼腳下,漏到銅滴漏底部的鮮血被漏壺中的水稀釋,泛着淡紅色的波光。
他忽然想知道,若是自己也掉入勾陳的幻境中,那能瞧見的,是怎樣的景象呢?
他是不是會夢到晶瑩剔透的抄手,師昧溫柔的微笑,楚晚寧的一句褒揚,還有初來死生之巅時,滿山遍野的風吹海棠……
“墨燃……”
忽然聽到有人在喚自己。
墨燃仍然垂着頭,覺得自己應該是快失去神志了,以至于已經有了幻覺。
“墨燃。”
“墨燃!”
不是幻覺!
他猛然擡起臉來。
眼前的一幕卻讓他的瞳孔猝然收攏——
他近乎是嘶聲道:“師昧!!!!”
是師昧!
醒過來的人,抛卻美滿,舍棄幸福,在萬般如意中,仍然記得他的人。
是師昧啊……
墨燃望着穿過瀑布,朝他走來的那個纖弱少年,忽然間,喉頭哽咽。
“師昧……你……”
終是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墨燃閉了閉眼睛,沙啞道。
“多謝你……在好夢中還能……還能記得我……”
師昧涉水而來,衣衫濕透,更襯得眉目漆黑,容貌和墨燃初見他時一樣溫柔,和前世多少次夢裏見過的一樣溫柔,和他遍體生寒時聊以回憶的一樣溫柔。
師昧道:“別傻,說什麽謝。”
他走近了,墨燃才發現他的雙足俱在流血。
地面不知何時變得滾燙,勾陳上宮似乎打定主意要考驗一個人可以為同伴做到什麽地步,于是美夢誘惑之後,又是酷烈的折磨。
師昧的靴子已經被燒穿了,他若不走,地面就保持着往常模樣,但他若執意往前,每走一步,腳下就會生起一簇天火,溫度不高,不會直接把人燒到無法行動,但卻會讓人感到絕對的劇痛難當。
可這個溫柔的人,明明自己都已經那麽痛了,卻在看了一眼之中,目光愈發堅定,朝他一步一步行來。
“墨燃,你再忍忍。”
他說。
“我馬上救你下來。”
觸上他的眼神,墨燃就知道,自己是不必說那句“別過來的”。
這個人的目光太決絕,也太堅忍了。
這樣的神情,他以前從未再師昧臉上見過。
若是墨燃的心情稍定,他定然會覺得蹊跷。
師昧都是管自己叫做“阿燃”的,何時喚過他墨燃?
他只道師昧對他好,卻絲毫沒有意識到,此時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其實并不是師昧,而是——
是楚晚寧。
古柳最後個一個技能,叫摘心。
所謂摘心,就是交換人和人之間的心靈。
當楚晚寧掙脫夢境,蘇醒過來時,竟發現自己和師昧互相換了心。在摘心柳的法術下,他的神識被轉移到了師昧的身體裏,想來師昧也是一樣。只不過師昧并未醒轉,所以自始至終,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換了身軀。
楚晚寧來不及解釋,而渾然不知真相的墨燃,也就真的以為眼前之人就是師昧。
他覺得師昧一定會強忍着苦痛趟過來,就像自己經歷過死亡也唯獨忘不掉他的好一樣。人都是很固執的。
可是太殘忍了。
當楚晚寧終于來到銅滴漏前,去攀那高聳的藤柳,想要到上面救墨燃時,藤柳忽然生出燃着火苗的一根根細刺。
楚晚寧不曾預料,手陡然被燙刺,待要發力攀抓,可師昧的體魄修煉的并不結實,他猛然滑落,手上皮肉瞬間被利刺化開。
“……!”
楚晚寧暗罵一聲,痛得皺起眉頭。
師明淨這破殼子!
墨燃:“師昧!”
楚晚寧摔跪于地面,接觸到地面的皮肉瞬間被高溫灼燙,但他眉心緊蹙,卻慣性地緊咬嘴唇,不曾喊叫。
這樣的神情,在他自己臉上會顯得很倔很狠絕,但換成師昧那柔美面龐,卻平白生出幾分楚楚可憐。
人果真是不能和人比的。
“師昧……”
墨燃開口,眼淚卻淌下來了。
心如刀割。氤氲模糊的視野裏,他看到那個人瘦弱單薄的身體,那麽羸弱的人,卻一點一點的,抓着藤柳,慢慢往上爬。
細刺紮破了他的手,烈火灼燒着骨血。
鮮紅染了一片,所過之處,都是斑駁的血跡。
墨燃閉上眼睛,嗓音含血,一字一顫,哽咽道:
“師……昧……”
那個人離得很近了,墨燃看到他眼裏有苦痛一閃而逝,他似乎是真的疼極了,連墨燃的聲音對他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因此眼前的人,神情雖倔強,可那目光,幾乎可以稱之為哀求。
“別再喚我。”
“……”
“墨燃,你再等一等,我這就……救你……下……來……”
幾乎就是在話音落下的一瞬,他眼底堅韌的光亮浮起,像是出鞘的利刃,在那張溫和慣了的臉龐上,竟是說不出的好看。
楚晚寧衣袍滾湧,發足躍上銅滴漏。
他已面如金紙,搖搖欲墜,除了仍有呼吸,便與死人也無兩樣。
那一瞬間,墨燃覺得自己不如流幹了血死了,也好過讓他這樣承受苦難。
他喉嚨裏都是支離破碎的聲音:“對不起。”
楚晚寧知道這一聲對不起,并不是給自己的。他想解釋,但是瞥到了那把勾陳上宮的銀藍色佩劍,正刺在墨燃胸肋間,藤脈的靈力來源或許是在這把劍上。他擔心墨燃驚異之下,受傷更重,因此仍當着他的“師昧”,問道:
“墨燃,你信的過我嗎?”
“我信你。”不曾猶豫。
楚晚寧擡起眼睫簾子,看了他一眼,握住了劍柄,這一劍正靠近心脈處,稍有不慎不對,墨燃是會喪命的。
“……”楚晚寧的手有些抖,握着,卻沒有動。
墨燃眼眶仍紅着,卻忽然笑了:“師昧。”
“……嗯。”
墨燃說:“……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不會。”
“我若就要死了,能……能讓我抱一抱你嗎?”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很是小心翼翼,眼睛透着濕潤的光亮。楚晚寧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然而想到墨燃眼中看到的是另一個人,這種柔軟,又立刻凝成了冰。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是戲臺上無足輕重的醜角,隐沒在青衣花旦小生的水袖雲羅之後,沒有人注意到他。
這一折感人肺腑的曲目裏,他是多餘的。
又或許唯一的用途,是頂着那張勾畫醜陋的臉譜,咧着油墨畫成的笑,去襯他人喜怒哀樂,愛恨情愁。
多麽可笑。
墨燃對此卻不知道,他看到楚晚寧眼底的閃爍,還道是師昧不情願,立刻說,“就抱一下。一下就好。”
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
“其實我……”
墨燃:“什麽?”
“……算了。”楚晚寧說,“沒什麽。”
他靠了過來,離的不是特別近,恐會動到那柄劍,然後他伸出手,輕輕攏住了墨燃的肩膀。
他聽到墨燃在他耳邊說:“師昧,謝謝你能醒來,謝謝你在好夢中,還能記得我。”
楚晚寧垂下眼簾,睫毛猶如蝴蝶輕扇,而後他淡淡笑了:“不謝。”
頓了頓,又道:“墨燃。”
“嗯?”
楚晚寧猶如仍在夢中一般,擁抱着他,撫着他的頭發,輕聲嘆息,“你知不知道,夢若太好,往往并不會是真的?”
他說罷,擁抱也如蜻蜓點水,瞬即離開。
墨燃擡起眸來,他不是很明白師昧的意思,只知道這一次小小的擁抱,是師昧心善,施舍給他的糖果。
酸酸甜甜的,摩擦到舌根時,生起一絲澀。
劍拔出來的瞬間,血花翻飛如同被狂風肆意刮落的海棠。
墨燃只覺心口劇痛,一瞬間以為自己要死去了,萬般不甘交雜于心頭,忽然脫口而出:“師昧,我其實一直都特別喜愛你。你呢……”
随着佩劍應聲落地,藤柳在瞬間散開了,天穹湍流而下的瀑布戛然止息,神武庫忽然間重歸寂靜。
我一直都特別喜愛你。
你呢……
身體已經到了極限,墨燃覺得眼前猛地一陣黑。
倒下的瞬間,他被一雙染滿了鮮血的手接住,倒在了師昧懷裏。不知是不是錯覺,墨燃看到師昧蹙着薄眉,緩緩閉上眼睛,眸邊似有水光滑落。
他仿佛聽見師昧輕輕地說了句:“我也是。”
墨燃:“!”
是幻覺吧,不然為何師昧神情明明這樣難過,卻仍答允着他。
“我也……喜愛你。”
意識終于消散,墨燃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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