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本座好像有點糊塗了

墨燃的酒量其實也不差。

只不過,這夜除夕,他明明心中惴惴,卻為了佯作無事,笑嘻嘻地喝光了五壇梨花白。到最後,終于有些意識模糊了。

師昧連拖帶抱地把他扶回去,倒在床榻上時,墨燃喉頭滾動,想喚師昧的名字。

然而,習慣是很可怕的。

過去的那麽多年,陪在自己身邊的人都不是心中的白月光,而是看膩了的蚊子血。

一說出口,喚的仍然是那個他本以為仇恨着的人。

“楚晚寧……”

含含混混的。

“晚寧……我……”

師昧愣了一下,轉頭去看正立在門邊的楚晚寧。楚晚寧剛剛把薛蒙抱回了卧房,此時端了一碗醒酒湯進來,也恰好聽見了墨燃的呢喃。

他錯愕之後,随即篤信是自己聽錯了。

畢竟墨燃都是管自己叫師尊的,叫楚晚寧也就算了,至于晚寧——

他不禁想起那次在紅蓮水榭,兩人相擁而眠,墨燃睡夢中清清楚楚地喚了晚寧二字,之後是覆在唇上蜻蜓點水般的親吻。

難道墨燃心裏其實還留有一點……

這個念頭未及深想,就被他掐滅了。

楚晚寧素來果敢幹脆,唯獨感情一事,他想,自己是個拖泥帶水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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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師昧一雙風韻絕代的柔亮眼眸帶着些猜疑,猶豫地看着他,“您……”

“嗯?”

“……其實也沒什麽。既然師尊在這裏照顧阿燃,那我、我先走了。”

楚晚寧道:“等一下。”

“師尊還有別的吩咐?”

楚晚寧道:“你們明天,就要去桃花源了?”

“……嗯。”

楚晚寧沒什麽表情,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去休息吧。幾個人在外面,要互相照顧,還有——”

他頓了頓,才說:“記得早些回來。”

師昧離去了。

楚晚寧走到床邊,面無表情地扶起墨燃,一勺一勺地将醒酒湯喂給他喝。

墨燃不喜歡那種酸澀的味道,沒喝下去多久,就都吐了出來。吐出來後酒倒是醒了幾分,睜開眼,半醒半醉的望着楚晚寧,嘟哝道:“師尊?”

“嗯。我在。”

“噗。”不知道為什麽又笑了起來,酒窩深深,而後道,“神仙哥哥。”

楚晚寧:“…………”

說完之後又趴着睡着了。

楚晚寧擔心他着涼,守在旁邊,時不時替他撚好被子。

卧房外,許多弟子都還沒有睡覺,凡修界有守歲的習慣,大多數人都還在房裏三五成群的說着笑話,玩着牌九,或是變着法術。

當丹心殿前高懸的水漏滴盡,意味着年歲交替的時辰來臨,弟子們紛紛出了房門,開始點放煙花爆竹,夜幕剎那間開滿銀花火樹。

墨燃迷迷糊糊中,被外頭震耳欲聾的聲音鬧醒了。

睜開眼,扶着抽痛的額角,卻見楚晚寧坐在自己床邊,平靜俊美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見他醒了,也只是淡淡說了句:“吵醒你了?”

“師尊……”

清醒後不禁一個激靈。

為何會是楚晚寧陪在自己身邊?師昧呢?

睡夢中,自己不會說錯了什麽話吧?

墨燃忐忑不安着,偷眼去看楚晚寧的神色,所幸楚晚寧倒是若無其事,令他稍微松了口氣。

外頭爆竹聲響,兩人互相不尴不尬地瞧了一會兒。

楚晚寧:“去看焰火麽?”

墨燃:“師昧呢?”

兩句話幾乎是同時說出口。

再要後悔,也是來不及了。

墨燃有些驚訝,微微睜大了眼眸,像是從來不曾認識他似的,盯着他的臉看了許久。

沉默過後,楚晚寧似是毫不在意地起身,推門而出時,他側過半張臉:“都是要守歲的,他應該還沒睡,你去找他吧。”

果然啊,自己那麽壞的脾氣,就算賭上全部的勇氣,留他和自己看一夕煙花綻放,得到的也只會是拒絕。

早知道就不問了,好丢人。

回到紅蓮水榭,楚晚寧獨自坐在終年不敗的海棠花樹下,一個人,披着禦寒鬥篷,看着天空中粲然的花火。

遙遠處,是弟子所居之地的溫暖燈火,歡聲笑語傳來,都與他沒有太多的關系。

他應該是早就習慣了。

可是不知為何,心口很悶。

大概是看過了別人的熱鬧,再回到自己的清冷裏,就會格外難受。

他默不作聲地瞧着那此起彼伏的煙花,一朵兩朵,人們在互相問候着除夕快樂,三聲五聲。

楚晚寧靠着花樹,有些疲憊地閉上眼。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感知有人闖入了結界。

他心中微動,卻又不敢睜目,直到聽見微微喘着氣的呼吸聲,還有那熟悉的腳步響起,又在不遠處停下。

少年的嗓音帶着一絲猶豫。

“師尊。”

楚晚寧:“…………”

“我明天就走了。”

“……”

“要很久才能回來。”

“……”

“我想着其實今晚也沒有什麽事,明天又要早起,師昧他應該已經睡了,不會在守歲的。”

腳步聲又響起,這次靠的更近了,在咫尺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墨燃道:“所以你如果還願意,我……”他張了張嘴,後面的句子被一簇巨大的熱鬧焰火掩蓋。

楚晚寧舒展眼簾,擡起目光,正看到夜空中星河燦爛,銀霜花火點點散落,那個年輕好看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七分憐憫三分赧然。

“……”

楚晚寧一向高傲,對于別人因為同情而生出的陪伴,從來不屑一顧。但此時,他看着他,忽然覺得說不出什麽拒絕的話來。

大概是自己也被燒酒迷了心性·吧。

在這個時候,楚晚寧竟然覺得胸腔又是酸楚,又是溫熱。

“既然來了,就坐吧。”最後,他淡淡地說,“我與你同看。”

他仰頭望着天,神情似是寡淡,然而衣袖中的手指卻因緊張而暗自蜷起。他不敢去過近地瞧身邊的人,只看着天邊的煙花開了,長夜漫漫,落英缤紛。

楚晚寧輕聲問:“這些日子,都還好?”

“嗯。”墨燃道,“認識了一個特別可愛的小師弟,之前信函裏,都與師尊說過了。師尊傷勢如何?”

“無礙。你莫要自責。”

一朵煙花砰然碎裂,散成五光十色的輝煌。

那夜火樹銀花不夜天,爆竹聲響,雪氣中都彌漫起了一層薄薄的硝煙味。他們坐在花樹下守歲,楚晚寧不愛說話,墨燃就找話跟他聊,講到後面有些累了,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墨燃醒來,發現自己仍然在花樹下,腦袋枕着楚晚寧的膝蓋,身上還披了一件柔軟厚實的火狐裘鬥篷,那鬥篷皮毛順滑,做工考究,正是楚晚寧禦寒的衣物。

墨燃微怔,擡起眼來,看到楚晚寧則靠着樹幹睡得正沉,他睫毛垂落,纖長柔軟的睫毛随着呼吸而微微顫動,像是風中蝴蝶。

他們昨天居然就這樣坐在樹下睡着了?

不應該啊。

按照楚晚寧那強迫症的脾性,就算再累也都會回到屋子裏再睡。怎麽會願意胡亂在樹下湊合着休憩,還有自己身上這件狐裘……

是他給自己蓋上的嗎?

墨燃坐了起來,墨黑的頭發有些散亂,睜着眼睛,披着楚晚寧的裘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昨天他醉的不算太深,雖然有些事情記不太清了,不過大致都還能回想起來。

至于後來主動跑到紅蓮水榭,陪着楚晚寧守歲,他也是意識清醒的情況下做出的抉擇。

明明曾經那麽憎恨這個人,可是當聽到他問出“去看焰火嗎?”的時候,當看到他落寞轉身,獨自一人低頭離去的時候。

居然會覺得難過……

想着,反正也要很久不會再見面了,這輩子的冤仇又沒有那麽深,楚晚寧那麽孤獨,偶爾陪他一起守到天明也沒什麽關系。

就堂而皇之地找過來了。

現在回過頭看,卻覺得自己真的是……

未及想完,楚晚寧也醒了。

墨燃嗫嚅道:“師尊。”

“……嗯。”剛醒來的男人微微蹙着眉頭,扶着自己的額角,揉了揉,“你……還沒走?”

“我、我剛醒。”

墨燃發現自己巧言善辯的一張玲珑口舌,最近每次遇到楚晚寧那張漠然的臉,都容易磕磕巴巴,舌頭打結。

僵了一會兒,墨燃才猛然想起楚晚寧的鬥篷還披在自己身上,連忙脫了下來,手忙腳亂地裹回對方肩頭。

給他披鬥篷的時候,墨燃注意到楚晚寧雖然衣袍裏三層外三層,但少了件禦寒大衣,在雪地裏終究是顯得單薄了些。

這個念頭不由讓他的動作愈發惶急,撥弄系纓的時候,把自己的手指也笨手笨腳地系了進去。

墨燃:“…………”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伸手解開,淡淡道:“我自己來。”

“……好。”

又讷讷地補上一句。

“抱歉。”

“沒什麽。”

墨燃站了起來,猶豫一會兒:“師尊,我要去收拾東西,再去吃個早飯,然後就出發了。”

“嗯。”

“……一起下去吃飯嗎?”呸!說完他就恨不得咬舌自盡!犯什麽渾!幹什麽邀請楚晚寧一起?

或許是看到墨燃問完之後臉上立刻浮現的後悔,楚晚寧頓了片刻,說:“不必。你自己去吧。”

墨燃生怕再跟他多待一會兒,會說出什麽更驚世駭俗的話來,于是道:“那我先、先走……”

楚晚寧:“好。”

墨燃離去了,楚晚寧面無表情地在樹下坐了一會兒,然後扶着樹幹,慢吞吞地站起來,卻不動。

他的腿被墨燃枕了一夜,已經毫無知覺,壓根兒麻的走不動路了。

沉悶地在樹下立了良久,等血液循環回複,楚晚寧才拖着自己的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屋子裏。

果然天寒地凍地坐了一晚,即使海棠樹遮蔽之下地上并無積雪,也還是着了涼。

“啊啾!”

他打了個噴嚏,眼尾立刻泛起濕紅。

拿手帕捂着鼻子的時候,楚晚寧心想,要死……好像……感了風寒……

玉衡長老。

坐擁三把神武,修真界各派争奪的當代第一大宗師。天問一出四海皆驚,白衣降世人間無色。

那麽厲害的人物,可以說,他應該是這一代中最強的武力擁有者。

可惜再強悍的人也有薄處,楚晚寧的薄處就是他怕冷。一受凍就容易頭疼腦熱,所以,在墨燃和師昧離開死生之巅的當日,楚宗師不但藥效消失又重新變小了,并且,也毫無懸念地開始打噴嚏流鼻涕。

于是這日晌午,羽民來接人時,接到的是健健康康的薛蒙、墨燃、師昧,還有一個不住在阿嚏阿嚏的可憐小師弟“夏司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和玉衡長老鬥酒的正确方式》

薛蒙:師尊師尊!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我先幹為敬!咕嘟咕嘟……

楚晚寧:好,喝了。

一杯下來,薛蒙,撲街。

師昧:師尊,我也與您喝一杯,先幹為敬。

楚晚寧:好,喝了。

師昧:師尊再來一杯。

楚晚寧:好,喝了。

師昧:師尊再來……

楚晚寧:好,喝了。

師昧:師尊……

四杯下來,師昧,撲街。

墨燃:師尊,新年快樂,我先幹為敬。

酒神楚晚寧:好,喝了。

墨燃:喝什麽?

楚晚寧:酒啊,你不是說先幹為敬嗎?

墨燃:(燦爛笑)是呀,先幹為敬,第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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