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完結章 (1)
“轟”, 一聲巨響打斷了曲洛的話。接着是一片清脆的破裂聲, 好像是二樓的圖書館大門被法術撞擊炸開了。
曲洛卻已經沒法注意到,就在迢星破門而入的瞬間, 水帶節節向下, 顯然是水槍從固定點走脫。
電光石火之間,曲洛只能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和孟襄嵘向四樓甩去。孟襄嵘的身體好像個球一樣被甩進了四樓。
孟襄嵘很争氣,他雙手抓住了四樓的欄杆, 沒有因為慣性撞到牆上去。
但曲洛的運氣差了一點, 他只摸到了欄杆,沒能拽住。
或許是因為慣性不夠, 或許是因為手上滑膩的血液, 或許是因為今天太累了。
曲洛剛才爬上屋頂的時候,就有點想回迢山去了,躺在卧室的床上。要是迢星回來就更好了,抱在懷裏軟乎乎的一團。
每每這樣的時刻,他可以不用想很多事情, 比如下個月的生活費, 比如明年過年要去哪裏打工,再比如曲光譽和洛娴妹會不會知道自己現在住在哪裏鬧過來。
他又可以想很多事情, 比如之後他要帶着迢星去嘗什麽新鮮的東西, 比如怎麽賺錢買到一顆紅鑽石,再比如他得學學說情話哄這個妖開心。
不過這妖怎麽那麽喜歡聽情話?還總要自己說,早上要聽,晚上要聽, 吃飯的時候要聽,洗澡的時候要聽,直播到一半突然嚷嚷着跑到自己面前要聽,甚至親熱完了扒拉着自己的眼皮要聽。
搞得曲洛明明是被妖睡了,卻覺得自己睡了妖。
特麽地這到底是個什麽惡趣味?
可妖喜歡,曲洛還是在嘗試,甚至在書房找了幾本情詩情書在看。就是難度太高,曲洛很是想不明白這些作者是怎麽做到張嘴就來甜言蜜語的。
曲洛也不灰心,他覺得學一輩子,總能在離別的時候說一兩句刻骨銘心的話,讓迢星記住。縱使他去了仙界不在乎了,但自己總要把感情傳遞出去的。
而“迢星是我的小花甲”“只能在你的眼中看見我”這樣的話,都不夠。
要說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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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洛想,要說什麽都來不及了。
他從四樓摔在了二樓的地面上,看見幾根黑氣凝成的尖刺洞穿了自己的腰腹和胸腔。
尖刺很長,指頭粗細。
沒有很疼,只覺得傷口有點熱,并且有身體的一些地方感覺不到了。
直到這時候,曲洛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變化。他才在迢山住了一個多月,卻已經将迢山和迢星當做了自己的歸屬。
因為從前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時候,左肋下的疤痕甚至讓他魂魄都離體了。但那時候他只會想着怎麽自救去醫院。而現在他卻想回迢山去見見妖……
然後迢星就出現了,跪在了他身邊。
這個妖沖進圖書館眼睜睜看着曲洛從樓上摔下去,甚至來不及施法。
每一次都是這樣,每一世的意外都來得猝不及防。但不管多少世多少次,迢星都不能接受。
迢星跪在曲洛身邊,說不出一句話。
曲洛喘着粗氣:“惡鬼心在房頂上。老三在四樓,還有,兩個老師在負一樓……你找到仙緣了嗎?”
迢星點點頭,輕輕握着曲洛的手。
小黃沖過來,看着曲洛,臉色立刻就變了。他拿出手機,對迢星說:“別急,我打,打120!”
曲洛對迢星說:“送我去醫院也好,要是救不了,讓他們盡量吊命到明天……你趁我沒死……去迢山……明天……”
明天仙門會開啓。
曲洛知道的,迢星在平板電腦的日歷上标記了一些日子。曲洛看見了。
迢星彎下腰,湊到曲洛面前,用盡全力說:“我等你下一世,好不好……”
曲洛的力氣在流失,小聲說:“別等,心疼……這樣很好……你走了,我,我也死了……很好……不用怕……”
不用怕老了看着迢星走,留下自己孤零零的;也不用怕自己會失控,在最後的時刻留住這個妖。
就是還沒想到一句話,能清晰地傳達我多喜歡你。
曲洛的視線開始模糊,眼前的妖也變成了遙不可及的星辰。
但他和星辰很早就遇見過,在自己三歲被父母遺棄的時候,躺在公園的草坪上,寒夜孤星閃爍,送他安然入眠。
曲洛合上了眼睛,氣息微弱。
迢星守在他身邊,腦中一片空白。
片刻後,似乎有妖在身邊跑來跑去,處理現場,曲洛身上的黑氣尖刺也消失了。接着有人擡着擔架來,将曲洛放在了擔架上。
迢星跟着站起來,向外走。
有人問他:“你是誰,只能有一個人跟着上救護車。”
小黃的聲音說:“這是患者最親近的人,你看他現在這個精神狀态,不跟去不行的。”
迢星被允許跟着擔架上了救護車。
他很安靜地坐在一邊,看好幾個人将曲洛的衣服撕開,處理傷口。曲洛身上的舊傷痕太多了。
曲洛不太說自己從前的事情,說起來也會笨拙地美化它們。但身上的每一道疤痕都記錄着那些自己看不見的日子,這人獨自受過的苦,肉體上的,精神上的。
可自己還是很貪心,好像一個小時前,還妄想再過一年,甚至幾分鐘前還問能不能再等他下一世。
我可能是瘋了吧。
迢星跟着曲洛的擔架下了車,跟進了急救室,看着護士拉上了簾子。
但他看得見,也聽得見,知道他們開了除顫儀。除顫儀充電,除顫板落在曲洛的胸口。曲洛沒有意識,身體在醫療床上彈了起來。
迢山的藥房裏,小黃也備了除顫儀,迢星之前還誤碰過,知道電流過體的感覺,真是疼死了。
迢星現在沒有去碰除顫儀,卻還是疼。好像有人用刀一點點割他的肉,剜髒器,敲擊骨骼聽回響。
如果漫長等待曲洛回來的歲月是囚牢拘禁,那麽看着他死去,就是極刑活剮。
迢星已經記不清多少次被剮,卻總能在這位仙君說喜歡自己的時候忘乎所以。而明明一切的惡都是自己造下的業,仙君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去痛苦?
你聽見他說什麽了嗎?把自己的位置和他的位置颠倒,他明知道自己要去仙界,還是會放手,他說“別等,心疼”。
迢星覺得自己可笑到近乎卑鄙,可憐到幾乎無恥。
他看着手術室的燈熄滅,曲洛被推出來。
醫生和小黃說話。
小黃興高采烈地跑到迢星面前,說:“主上,洛哥沒事兒,早上就能醒過來了。”
“好。”迢星木然地看着小黃,又問,“圖書館怎麽樣了?”
小黃忙說:“圖書館裏兩個老師也都沒事,醒過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那個孟襄嵘有些骨裂,現在在隔壁養着,他舍友明天就來……學校那邊,我會處理好。圖書館目前全面封閉,惡鬼心也還在那裏。”
迢星點點頭:“才十點,今天可真長……鬼門還開着,仙緣我也拿到了,真好。你知道為什麽好嗎?”
小黃看着迢星的神色,後頸滾過一道冷汗,他小心翼翼地說:“主上?”
迢星笑起來,嘴角微翹,垂目低頭:“仙緣拿到了,我終于可以開殺戒了。”
迢星說完原地消失不見。
雁飛聞訊趕來,到了醫院見小黃一個人站在病房門口。雁飛哭哭啼啼說:“怎麽回事兒?怎麽就出事了?”
小黃轉頭,心口的T恤都汗濕:“主上剛才走掉了。可能要出大事,你能不能讓影莊幫忙打探一下?”
小黃如此這般一描述。
雁飛目瞪口呆,立刻打電話給影莊。消息是在第二天子時傳來的。
迢星由鬼市入鬼獄,當着一衆罪鬼和鬼卒的面,迢星将沒有心的惡鬼慢條斯理地撕成了碎片,将所有攔着他的鬼一并打到魂飛魄散。
不過小黃聽消息時,迢星早就坐在了曲洛的病床邊。
迢星看着人帶着氧氣罩,閉着眼。
迢星等了一會兒,爬上了病床,小心翼翼避開所有管子,在曲洛身邊躺下,側臉看着曲洛。
然後天光落在窗簾上,世界慢慢睜開眼睛,曲洛聽見耳邊妖的呼吸,輕聲喚:“迢星。”
迢星笑着坐起來:“卿卿你醒了啊。”
就好像之前一個月裏尋常的早晨一樣,或許還會和之後無數個日子裏尋常的早晨一樣。
曲洛翹翹嘴角:“我活着?”
“嗯。”迢星點點頭,“雖然昨天夜裏有些危險,但現在沒事兒了,也不會再有事兒了。”
小黃推開門,走進來,輕聲說:“主上,車準備好了,醫院也活動好了,人我們帶走。我在影莊找到幾個做醫生的影徒,已經在車上了……”
“好。”
迢星看着曲洛,湊過去,“我們等會兒回迢山。”
曲洛臉上的笑意褪去,他以為自己活過來了,卻在這時候被判了死刑。
痛覺終于回到了身體上,他失去了聲音。只是蠕動嘴角,看着迢星問:“你今天……走?”
“對。”迢星看着曲洛,近乎殘忍地問,“卿卿說,好不好?”
曲洛的嘴唇起了一層皮,他努力地發出一點點聲響,好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失态。他說:“好。”
“為什麽好?”
曲洛閉上眼,不肯再答,他戴着氧氣罩卻喘不上氣,胸腔好像垮塌了,人止不住顫抖起來。
迢星忙傾身上前,小心翼翼取下曲洛的氧氣罩要去親他。
可是曲洛偏開了臉。
迢星只好貼着曲洛的臉,在他耳邊說:“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事情不是卿卿想的那樣,等今天之後,就不會再難過了。”
迢星重複地說着自己不好,輕輕抱着曲洛安撫。
曲洛慢慢平靜下來,沒有睜開眼,只是握着迢星的手指。再任由他們将自己推上救護車。
迢星一直在他身邊,握着他的手,時不時湊過來親曲洛的臉頰。
曲洛卻固執地不肯再睜開眼睛看迢星。
他怕自己一睜眼就活不下去了。
曲洛清楚明晰地知道,自己該放迢星走。世事多變,人太脆弱,自己随時會死,現在讓迢星走才是解脫。
可他魂魄的每一根纖毫都想要留住迢星。他想收回昨天瀕死時說出的一切,他想講惡毒刻薄的話去威脅逼迫,用哭嚎自殘去打動挽留,甚至立刻去死變成一個鬼永遠活在鬼市暗無天日的陰影裏。
只要迢星能留下,他可以放棄自己的尊嚴和廉恥,這些支撐自己活了二十年的東西。
但這些都敵不過迢星的意願。這妖想走,自己不能讓他再為難一次。
過了很久,車停下了。又過了一會兒,四周沒了人聲,只剩下風聲。
迢山平臺上的風從遠處山林吹來時,傳遞陣陣松濤,滄淼遼遠。
近處是妖的呼吸,緩慢悠長。
眼睛被親了,微微濕潤的氣息落在臉上。接着妖在耳邊說:“卿卿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不要生我氣了好不好?再喜歡我一會兒好不好?”
曲洛慢慢睜開眼睛,滿是倦怠和無奈。
迢星翻手拿出一顆白亮的小藥丸,丢在一邊矮桌的水杯裏,再取下曲洛的氧氣罩,喂了他喝點水。
曲洛只是潤了嘴唇,不想喝了,偏過頭去。
迢星勸:“這個是好的。在迢山喝的時候可以修補身體,卿卿平常也喝過,今天喝完吧。至少等會兒可以把身上的管子都取下。”
曲洛現在的确很遭罪,內置輸液管、導尿管都插着,另外腹腔還插了三根引流管。
他也覺得自己這樣很難看,不能就這樣送迢星走。曲洛忍着将水一點一點都喝了。
喝個水就好像用盡全身力氣,最後窩在迢星懷裏躺了一會兒。曲洛很少這麽靠着誰,就算睡覺也是他抱着妖。
迢星好像知道,只有被依賴才會讓他感覺到安全。但現在自己變弱了,好像還變小了,靠在妖的身上,也并沒有想象中的難以忍受。
但力氣恢複了一點後,曲洛還是推開了迢星:“好了。”
“那我讓他們來把管子拔了,好不好?”
曲洛點點頭,又閉上了眼。
有影徒被叫來,被子被掀開,身體上被塗抹消毒……這種時候無力感又漸漸浮上來。
幸好一切都很快。拔管很快,離別很快,死亡也會很快。
影徒離開了,迢星又扶着曲洛喂他水。
曲洛喝完水,覺得傷口的疼痛消失了。迢星為他換上了得體的衣服。
曲洛的力氣也漸漸回來,扶着迢星的胳膊站起來,下了推車床,走到平臺沙發床上坐下。
迢星和曲洛肩并肩坐着,腳邊放着花底琉。
遠山沉靜,湖色動人。
曲洛看了一會兒,輕聲問:“我以後,還能再來這裏嗎?就是,想你的時候……還能再來嗎?”
迢星愣了一下,轉頭說:“大概,不能了吧。”
曲洛低下頭,放緩呼吸,過了好一會兒,好像對自己,又好像對迢星說:“沒關系,我只能記得這一世。”
“但我會都記得。”迢星說,“我會一直記得,卿卿喜歡過我。”
“不只是喜歡。”曲洛擡頭看着迢星,似悲似喜。
不只是喜歡,可又是什麽呢?
曲洛不知道要怎麽去訴說。
一粒塵埃對星辰去述說亘古洪荒,真是癡心妄想。我愛你至死,這種自己能說出的最堅貞的誓言,在近乎永恒的生命前也不過是一個笑談。
他側過身,握住了迢星的胳膊,最後卻将一切化作嘆息。
最後,嘆息也在風裏消失,湖光山色模糊。
眼前一片白光,柔和溫暖。
仙門開啓,時候到了。
迢星站起來,在曲洛身邊單膝跪下,握住了曲洛的手。他們之間的覓仙繩顯現。
一根長而精致的繩索,仔細去看,上面還雕刻着雲紋,一頭在曲洛右手中指,一頭在迢星左手上。
接着迢星卻拿出了另一條線,黑色的,糾結蜷曲——孽緣線。
曲洛看着迢星将那根線放在了覓仙繩上。
瞬間,孽緣線纏繞住了覓仙繩,仿佛一根寄生的藤蔓,将覓仙繩全部遮掩,染上将死的色彩。
曾經系在艾雙夏和小人渣手上的孽緣線,現在卻系在了自己和迢星之間。
曲洛再承受不住,他推開迢星,站起來,又退了幾步,看着迢星控訴:“我和你之間是孽緣嗎?我和你之間是孽緣嗎!我沒有再留你了,沒有傷害你,我盡力了……”
曲洛不知道要怎麽愛一個人,但對迢星,他真的盡力了。
曲洛跌在地上,一拳捶在胸口,恨不得把腔子裏的一顆心剖出來砸碎:“迢星,我真的盡力了……”
迢星爬過去,抱住曲洛。
曲洛擡起眼睛,看着迢星,眼底一層水光。
“不是這樣的,不是你想得那樣。孽緣線是告訴天道的,我是你的拖累……只有附上孽緣線,才能切斷覓仙繩。”
迢星靠着曲洛,貼在他耳邊,“我告訴你,我将什麽都告訴你,不要難過了,我的……仙君。”
迢星知道再不能瞞,可這一個稱呼,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曲洛一直以為“仙君”只是迢星對自己親昵的稱呼,現在聽來卻好像一盆冷水澆在他的頭上。
“你在說什麽?”曲洛推迢星。
“我們不只是認識了一世。不只是你看到的那一個百年。”
迢星垂目低頭,“從前有個仙君,從來沒去過人世。去仙界游歷的妖見他無欲無求十分無趣,便故意對他說了許許多多人世的趣聞。仙君受了蠱惑,堕入輪回做了人。”
“後來妖跑去圍觀仙君的第一世,就……喜歡上仙君了。仙君離世的時候,妖後悔了,将自己的覓仙繩,扣在了仙君的手上。”
“失去了覓仙繩的妖仙,再不能去往仙界。而被覓仙繩系住的仙君,也不能再離去……”
曲洛的手顫抖起來。
迢星仍低着頭,握着曲洛的手:“可是後來妖悔了。不是後悔放棄覓仙繩,而是見仙君受盡七情六欲的折磨,十分舍不得。”
“起先,妖用各種方法,想要讓仙界修煉長生。可堕仙八字奇詭不能修行,不受丹藥。妖只能看着他生生死死……”
“所以,妖要把仙送回仙界去?”曲洛的聲音嘶啞,“讓他變回無欲無求的樣子?你喜歡……那樣的仙君?”
“恰好相反,我愛極了他世俗時愛憎于心的樣子……”迢星擡眼看向曲洛,黑亮的眼裏滿是戀慕不舍。
曲洛:“那你為什麽還要送他走?你為什麽要送我走?”
“因為……”迢星擡起頭,看向曲洛,牽着曲洛的手,一起按在了一邊的花底琉上。
石頭猛然炸開一片金光。
迢星:“以我之壽三百,換三千過往,以饋仙君……”
金光凝聚,落在曲洛身上,他來不及去躲,三千年過往回憶盡數湧入心中。
數不清多少歲月。
許許多多的相遇,在山上,在溪邊,茶肆酒樓……這妖或是裝作不經意徐徐接近,或是拟一個計策千方百計糾纏。妖對書生說:“我是個有身份的妖,延請西席,怎可與旁人家酬勞一樣?必須高個百八十倍方可。”
許許多多的歡愉,在迢山,在人間。還一起守歲過年,捏了一個小小的餃子喂給人,忽而拍腦袋:“忘了卿卿不喜歡餃子了,還是換吃點別的吧……”妖湊過去将自己當做個吃的,換了餃子。
許許多多的苦難,天災、人禍。為了逃離,妖拉着人穿裙裝,塗黑了臉,跑了很遠的路,直到精疲力竭。
許許多多的別離,被惡鬼殺死,被奸人陷害,病到形容枯槁,老到白發蒼蒼。
起先妖還有淚,拽了曲洛的右手,将覓仙繩系在曲洛中指,落下一吻:“此後仙山不覓,你就是我唯一的仙君。”
最後妖似乎已經麻木,抱着屍體說:“卿卿,下一世再見。”
可終于,他們沒有下一世了。
眼前所有回憶落幕,迢星變成了最初和最後的樣子。
迢山平臺上,仙氣霞光缭繞,曲洛被霧氣托起,雙腳離地,好像身後有一股力量,拉着他要離去。
而迢星站在曲洛身邊,白袍鋪陳一地。
“屠惡鬼為功德,換得仙位。”迢星将惡鬼心放在了曲洛的手中。
“得仙緣扣仙門,歸去故裏。”迢星将一張紙放進了曲洛的口袋。
“曾為仙人,為妖所惑,生孽緣……”迢星聲音小下去,手上一柄冰刀凝成,刀刃落在纏繞了孽緣線的覓仙繩上方,“斬牽挂知罪業……”
曲洛伸出手按在了迢星的手上:“為什麽要讓我走……”
“你看到了,不是嗎?”
迢星擡起頭,眼中水光潋滟,卻是笑着:“我的喜歡,并不能成為你所有的喜樂,更不能讓你遠離生老病死,愛憎別離,憂怖恐懼……”
“卿卿所有的痛苦,都是我的罪業。我的挽留,只能讓你在無盡輪回的痛苦裏掙紮。”
“就算是為了我吧,別給我來世的希望……”
迢星說着,手上的冰刀落下。
聯結他們的覓仙繩斷了。
曲洛身體開始變輕,好像一陣風就能将他吹走。
“你……”曲洛這時前世的記憶也變淡了。
要說什麽呢?
迢星知道成仙的過程,他在仙界聽仙者說過。他想,自己的卿卿現在會慢慢不在乎,最先消失的就是喜怒悲,接着憂思驚恐,最後還會有一絲牽挂。
那麽點牽挂,據說忍忍也就過去了。
曲洛的牽挂會是什麽呢?迢星希望能是自己。
他就說:“卿卿不要怕,我會好好活着的,跳跳舞啊,發發微博啊,逗逗雁飛啊,幫你照顧雙夏。會活得很好很好,說不定,說不定,我還會喜歡上別的人……”
然而曲洛卻看着迢星,識破了他所有的謊。
因為這妖對自己跳過鶴舞,每一世。
曲洛湊過去,今天第一次,怕也是今生最後一次,親了迢星的嘴唇。
“你只知道我受苦,卻不知道,如果沒有暗夜,光也是沒有意義的。愛憎別離、憂怖恐懼讓我明白什麽是活着。”
“你只知道自己愛着我,卻不知道我也……”曲洛身體開始透明了,他看着眼前這個妖。
“也罷了,好好活着,不許喜歡別人,等我回來……你這個……”
一陣風從遠山吹來,迢山平臺上空空蕩蕩。
迢星茫然無措,轉過身,坐在了沙發床上。
他走了。從此世上再沒了仙君。他終于做了一件長久以來都應該去做的事。
可迢星突然想,他是誰?我又是誰?
這妖倒了下去,蜷縮成一團,眼眶發熱。
過了許久,迢星小聲嘀咕:“我這個什麽呢?卿卿告訴我呀……不然我就去喜歡別人了……你怎麽還會回來。”
不會回來了。
從曲洛進入仙界的那一刻起,凡俗賦予他的七情六欲就會消失。他會記得自己,但不會再在乎曾經的一切。
他的卿卿,不會再回來了。
迢星這麽想着,眼淚終于順着臉頰滾落。
他閉上了眼睛,迢山陷入一片黑暗。
“你這個,”曲洛嘆息,“冤家。”
然而迢山不見了,眼前一片純白空間。
曲洛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腦海中再是一片記憶閃回而過——仙界的記憶。
他也不知道自己曾經是個什麽。
自出生就是無欲無求地活着在仙界,活像一塊石頭,看着仙界山山水水,和誰都沒有關系。
直到那年有妖仙游歷來仙界,身着白袍,豔逸絕塵。一眼看去,柔情綽态,攝入心魂,便讓千山萬水失了顏色。從此生出了凡俗的心。
而離開仙界,并非迢星的言辭,純粹是自己驅光的本能在作祟。
至于現在——
他的凡心并沒有因為累世的苦被磨滅,反而那些苦楚,讓迢星顯得更加珍貴。
但這個珍貴的妖偶爾也是有些蠢的,比如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他。
不過幸好,來的是自己。
曲洛驀然輕松了,長久以來折磨他的痛苦——迢星要離開的恐懼——消失了。
主動權回到了自己的手裏,他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麽了。既然已經離開過一次,誰規定老子不可以再離開一回?
曲洛打定主意,心中慌亂一掃而空。他握住表功德的惡鬼心,轉過身。四周一片純白空間。
并沒有仙界的大門。
曲洛心中掂量,因為自己是堕仙,和其他修行者進入仙界的程序該是不一樣。
用孽緣線纏繞覓仙繩,是為了迷惑天道,表示自己已經知道和迢星的緣分,是罪孽。切斷覓仙繩,就是悔過。
所以自己能脫離混沌地帶,進入仙界所屬。
那麽要表示自己曾經是仙界的人,就要用——仙緣。
曲洛想起迢星千辛萬苦尋來的仙緣,似乎剛才那妖将一張紙放在了自己的口袋裏。
曲洛摸了摸口袋,果然掏出了一張……
曲洛:這他媽什麽玩意兒!
他掏出了一張面巾紙,上面七歪八扭寫着菜譜和“第五季好味館,網羅萬象,寰宇無敵,歡迎品嘗”。
曲洛覺得自己可能幻覺了。
不過面巾紙在他手裏,緩緩飄了起來。曲洛追随而去,走了幾步。
前方霧氣散開,一扇大門出現,四周霧氣氤氲缭繞,和幾千年前,他離開時別無二致。
曲洛走到門前,卻發現也不一樣了。
三千年前,仙界大門邊的涼亭和守衛都不見了,換成了——一塊觸摸顯示屏,好像圖書館裏的自助服務機器。
顯示屏上還有字在滾動:歡迎來到仙界,請在此處登記辦理相關證件。
曲洛:……
這他媽的也太與時俱進了吧!
曲洛想起從前自己在仙界和塊石頭也沒兩樣,十分不關心仙界的運作,難免對仙界有些古板印象……
突然有點想去仙界轉轉是怎麽回事兒?
曲洛忙打消了自己念頭,走上前去。
曲洛戳了戳顯示器。
顯示器:
1.本世修行者
2.異世修行者
曲洛想了想,戳了“1”。
顯示器:請錄入指紋,确定身份。
曲洛:……
不過這人還是按照提示,将手摁在了顯示器上。
顯示器一陣亂碼。
一分鐘後——
顯示器:您的身份失誤,頁面即将跳轉,請重新開始。
然後就回到了最開始的滾動頁面。
曲洛:……
這人有些暴躁了,但還是按捺住,又來了幾遍。結果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居然怎麽都是“您的身份失誤”。
哦,對,自己是堕仙,特殊情況?
但老子的妖孽費盡千辛萬苦,讓我來一趟,你居然和我說特殊情況機器處理不來?
曲洛怒了,大罵:“草泥馬,人工服務呢!這是什麽鬼!”
顯示器:……
曲洛更生氣了,一想到自己離開的時候,迢星失落絕望的神色,急了。
曲洛一時憤怒,又戳了幾遍顯示器上上下下找了幾遍,發現真沒有人工服務。
這不是坑爹麽!
曲洛咬牙切齒,接着這人失去理智,一腳踹在了顯示器上,再抱着顯示器,把它往上拔。
曲洛:老子把這玩意兒砸了,你們總該出來個人了吧!
不過曲洛幾下一拽,顯示器“滴滴滴”響起來了。
曲洛松開顯示器,去看。
顯示器上出現個來電顯示的畫面:神仙來電。
居然還有綠色和紅色兩個接聽鍵。
曲洛戳了綠色的接聽鍵。
那邊傳來個聲音:“請問這位道友,您為何損害仙界法器?”
曲洛:“你們的法器太爛了,服務業務沒有全覆蓋就算了,連個人工呼叫都沒有!老子不砸這個,難道要去砸大門嗎?”
“道友如此暴躁,為何能飛升入仙界?奇哉怪哉。”
曲洛:“我是……”
他從前叫什麽來着?忘了。
草。
曲洛:“我是三千年前從仙界追着妖仙跑掉的那個仙。”
“啊,原來是石……天成仙者。”
曲洛:……能不能暫停下,把“石頭”解釋解釋?
曲洛:“是我。”
“您是以堕仙身份重返仙界了?但我聽您言辭,似乎未能将凡心除去。”
曲洛也覺得很奇怪,他進了仙界地域,七情六欲似乎更加茂盛。甚至想到迢星,就迫切地要回去。
曲洛想了一下:“我的凡心是在仙界生出來的,回來還保持着,正常。”
“原來如此。”
曲洛:……怎麽感覺老子更像是仙了?
“既然天道允您來此,那麽我為您辦理進入業務。您稍等,我需要尋找一下條例上關于堕仙回歸的辦理流程……”
曲洛:“別找了,堕仙扣開仙界大門,以功德之物換回仙位。”
“果然如此。那敢問您此番的功德之物是……?”
曲洛:“惡鬼心。”
那邊一片靜默。
曲洛:“但我不打算進入仙界了。我要用惡鬼心換東西。”
“咦?若能進入仙界,可用惡鬼心換取一處上品仙山之位……”
曲洛笑起來,上品仙山再好,沒有妖也是白搭。他不想做石頭了,也不想要迢星再看着自己死。
曲洛:“我要用惡鬼心換取兩個在人間長生不老的資格。”
“這,恐怕不合規矩。”
曲洛悶不作聲砸顯示器。
“您等等,等等!”那邊大呼小叫,“此番到底是哪位仙者的仙緣,引領您來的仙界?恐怕要請那位仙者來定奪才好了。”
曲洛聞言嘴角抽動,那張寫着菜譜的面巾紙……的主人,能是什麽靠譜的?
曲洛:“別給我扯東扯西,以功德換取仙位是換,那麽換取長生的資格也是換。為何不可?同為換,本質并無不同。一品仙山,難道還不值幾個資格?”
“這似乎有點道理,但……”
曲洛:“也曾有異世仙者,游覽本世仙界,以奇妙之物換取仙界之物。我既然為堕仙,你就把我當成異世仙者好了。”
“這似乎很有道理,但……”
曲洛不再說話,他歪頭看了看顯示器,踢了一腳:“我數到11,顯示器就別想要了。大不了我成了仙,繼續下界,然後做凡人輪回。我的妖肯定不會不要我的。2,3,5,7……”
那邊大驚:“這是個什麽數數之法!”
“質數,下面一個就是11了。”曲洛摩拳擦掌。
“您等等!主要是這個手續不好辦。還得和異世仙界聯通,倒是前些年,有仙者做得好丹藥……”
曲洛驚訝,心說這些年仙界果然進步飛速。
他聞弦歌知雅意:“丹藥保證人和妖長生嗎?”
“自然。我以仙位作保。”
這在人看來是一句空話,但在仙界卻是嚴肅的誓約。
曲洛笑起來:“丹藥,要我吃了能長生不老,妖仙吃了也可以長生不老的。”
“可妖仙一族,本是就是長生不老啊……”
曲洛:“老子學數學的,嚴謹不給嗎!”
“好好好,那您說幾顆?”
曲洛:……特麽地這麽奸詐,讓我開價?
曲洛:“一百顆吧。”
“什麽!”那邊大驚,“最多給一顆。”
曲洛将手中的惡鬼心在顯示器前晃了晃:“五十顆。”
“兩顆,不能再多了。這是擾亂天道運行的丹藥,不能再多了。”
“五十顆。”曲洛堅持。
“那兩顆長生不老的丹藥,再加二十顆大司命。這可是療傷聖藥,幾族俱補的。”
曲洛想了想:“我以後不回去了,從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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