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有了小鮮肉擋刀,大家果然不再關注嚴柯。一切漸趨風平浪靜,航班事件也淡出視線。嚴柯的日常生活又回到正軌,唯一的問題只剩下父親。

母親已經回國,隔三差五打電話來問他什麽時候回家。嚴柯一想到父親,心裏就十分抗拒。幸好師叔也幫着找臺階,說他從小到大沒有離過家,這次就當磨煉,吃吃苦頭才知道在家有多幸福。母親一想也是,于是愉快地表示:那就不給他打生活費了。

不算公寓租金的話,嚴柯的工資完全夠用,只是不能像以前那樣揮金如土。科裏的師叔師伯畢竟不傻,這次嚴柯鬧出這麽大動靜,嚴勵肯定大發雷霆,因此他手頭拮據也合情合理。大家畢竟同門,對這個年紀最小的師侄十分體諒,也都理解地不去過問。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餘程的新課題也批下來了。這次他做的是原代細胞培養,需要自己在動物身上取材,而不是購買現成的細胞板。餘程打算這周六做第一次實驗,要進超淨臺,并讓嚴柯給他當助手。

超淨臺是經紫外線消毒過的清潔無菌負壓工作臺,嚴柯本科時期就跟師叔進過實驗室,知道當助手是其次,師叔主要是想教他實驗操作。

能和師叔獨處他當然很高興,唯一擔心的是頭疼發作。他不想當着師叔的面中途下臺吃藥,也不敢提前吃,怕腦子不清楚影響操作。

就這麽一件小事,居然也讓他焦慮到失眠了。

星期五晚上,嚴柯早早上床,卻輾轉反側。他已經吃下兩片安眠藥,睡意卻遲遲不至,滿腦子都是自己一個腦殘加錯液體、或者一個手抖打翻東西的場景。只要一想就心跳加速,煩躁不安。

要不再吃點安眠藥?

不不不,上次表彰大會的時候也是吃了三片,第二天早上就睡過頭了,而且一整天精神都不好。

但是再這樣失眠下去……

眼看着時鐘指向十二點,嚴柯心裏越發焦躁。他長長嘆了口氣,胸中煩悶卻并未纾解。于是起床到陽臺上去吹風,想讓大腦放松一點。

十月的夜晚已經開始轉涼。今晚月亮很大,鉛灰色的雲朵在夜空中緩緩飄浮,可以清晰看到雲的邊界。

這裏是27樓,從陽臺望出去是廣闊的湖面和燈光點點的街市。他看到街上有炊煙,夜宵攤正是最熱鬧的時候,但離這裏非常遠。

突然很想找人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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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已經這麽晚了,師叔一定已經休息了,再說也不知道跟師叔聊什麽。

至于張行端?行走的生殖器,根本不在考慮範圍內。

作為一個家教甚嚴的富二代,他此時才明白狐朋狗友的重要性。至少在這種時候有一幫人可以被錢和夜生活召喚而來,陪他浪費時間。

百無聊賴之下他刷起了朋友圈,沒想到最新的狀态居然是淩鹿轉發的考研複習資料。

而且還是一分鐘前?

小鹿這麽晚還沒睡嗎?畢竟年輕人,今天又是周五……

嚴柯有種找小鹿聊天的沖動,但又覺得這個點去打擾別人終歸不好。于是在那條狀态下留了句“這麽用功啊”,然後放下手機。

手機卻在口袋裏震動起來。

嚴柯有些吃驚,卻又高興。拿出來一看,果然是小鹿。

“其實我不在複習啦……”

那你是要睡了嗎?

短暫的喜悅很快被失落覆蓋,嚴柯有些不甘心,舍不得把這句話發出去。

手指還在發送鍵上游移,小鹿卻很快又發來一條:“萱萱心情不好,我聽她傾訴了一晚上,剛聊完呢。”

所以現在還不睡是嗎?

啪。這個念頭像是朵小禮花,照亮了一小片夜空。

他的臉上挂着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微笑,欣然回複道:“她怎麽啦?”

淩鹿發了一個尴尬的表情:“她暗戀我室友,今天才知道原來他有女朋友……”

“啊?”

屏幕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信息卻遲遲不來,想必是要打一大段話。嚴柯覺得自己作為老師打聽學生的八卦不太合适,但還是忍不住期待。

過了好幾分鐘,終于跳出一個大綠框。

故事這樣的:萱萱還在學校時經常能遇見一個獨自自習的男生。見得多了,兩人也認了個臉熟。有一次她落下東西,男生為了還給她,特意天天去自習教室。恰好那段時間萱萱身體不舒服,男生一連去了好多天才遇見她。萱萱特別感動,因此對男生産生了好感。之後兩人互加微信,萱萱開始帶小零食分給男生,男生也會在下雨時把傘借給她,自己淋雨跑回去。

但兩人的關系也僅此而已,沒有更進一步。

就當萱萱以為這段關系即将因為各自實習而結束時,她驚訝地發現他們倆都被分配在A市,更巧的是他就是淩鹿的室友。萱萱拖到出科才鼓起勇氣向淩鹿打聽室友的事,這才知道原來室友早就有女朋友了。

“其實到底為止都沒什麽問題,只是普通的缺乏溝通導致暗戀失敗而已……但我覺得很奇怪,因為之前不是七夕嘛……”

“嗯?”

“萱萱說她本來想七夕跟我室友告白的,結果室友說已經和我約好去圖書館了。實際上那天是他女朋友從廣東千裏迢迢趕來見他……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騙萱萱。他要是早跟萱萱坦白自己不是單身,萱萱也不會像現在這麽傷心。”

“這還不簡單?想釣着萱萱呗。”

“可他不像這種人啊。我室友他脾氣很好,念書也很用功,就是有點悶騷,碰見生人會害羞,熟了才發現是個逗逼。他平常也不愛出去玩,主要活動就是泡圖書館……總之和花花公子一點都搭不上邊。”

嚴柯笑了:“腳踏兩條船的不一定得是花花公子。或許正因為他沒有魅力,現在有兩個女孩子同時喜歡他,他覺得機會難得,就想挑挑看呢?”

對方正在輸入中。

空白。

對方正在輸入中。

空白。

對方正在輸入中。

看來淩鹿正在糾結,把文字反複地删了再輸,輸了再删,以至于過了好幾分鐘才發來短短的一句話。

“好吧,你說得有道理。”

嚴柯想象着小鹿打下這行話時的懊惱神情,忍不住揚起嘴角。

小鹿又道:“唉。不說他啦,我們來聊點別的吧。”

再聊些什麽呢?嚴柯還在思考,淩鹿很快問道:“呃,老師,你還不睡吧?”

嚴柯想起片刻之前自己也在糾結這件事,突然覺得很有趣。于是笑着回複:“不睡。睡不着。”

淩鹿發來一個高興的表情:“太巧了,我也失眠了。”

心情忽然愉快起來,就連夜空都變得不那麽寂寥。

在那之後,兩人天南地北地閑扯。學校醫院,工作學習,游戲,體育,新聞,八卦……所有能想到的話題。

當然,也談到了他們各自的戀情。

出于某種默契,他們都不想讓對方知道“那個人”是誰,因此在關鍵之處都偷梁換柱,以至于嚴柯以為淩鹿暗戀的是路人甲,淩鹿以為嚴柯迷戀的是路人乙。

可喜可賀。

互相鼓勵之餘,彼此的好感也越發增進。

“對了,明天要不要出去玩?最近動物園門票半價!”淩鹿發來一個大大的笑臉。

你是小孩子嗎?

嚴柯忍俊不禁,猛然想起明天還有實驗:“明天不行,有點事。後天?”

“呃,後天我夜班……要不下周六?”

“可以。”

嚴柯擡頭一看,夜空已經變得淺淡,天邊泛起柔和的白,忙道:“都四點了,快去睡吧。”

“嗯……我也有點頭暈了。那老師晚安。”

嚴柯也打下“晚安”兩個字,還沒來得及發出去,小鹿又迅速補充道:“不對,天都亮了,應該說早安啦!”

嚴柯微笑,重新輸入道:“好吧,早安。”

淩鹿:“嘿嘿。”

嚴柯等了一會兒,不再有消息來,于是轉身進屋。躺回床上,他感到身體異常沉重。久違的香甜睡意将他沉沉包裹。

直到陽光照到臉上,他悠悠醒來,看着明亮的天空,突然奇怪怎麽鬧鐘還沒響。

拿起手機一看,卻驚得險些砸在臉上。

九點了!

不是開了七點半的鬧鐘嗎?怎麽會沒聽見!……還有未接電話,果然是師叔!八點半和八點三刻各打了一個!

未接電話被标記成紅色。嚴柯看着那紅通通的“小師叔”三個字,心情突然變成崩塌的冰山,轟隆隆地砸進水裏。

為什麽又睡過頭?師叔一定以為他不把實驗當回事,或許根本就忘了他們之間的約定……實驗開始了嗎?師叔一個人?一個人在臺子裏肯定不方便……他會找別人代替嗎?

快起床,趕緊出門說不定還來得及,快去洗臉刷牙!

嚴柯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昨晚不知道怎麽脫的拖鞋,有一只找不到了。他索性光着腳跑到衛生間,剛把牙刷塞進嘴裏,突然聽到床上的手機在響。

鬧鐘這時候才響?

他胡亂刷着牙,卻猛地意識到這個音樂不是鬧鈴而是來電,于是趕緊又吐掉嘴裏的泡沫,随手一抹嘴跑回卧室。

是小師叔。

手心全是汗,他突然不敢接電話。但手機不斷震動着,他甚至能想象出電話那頭師叔由擔憂而漸至無奈的表情。

對不起。

牙膏沒有吐幹淨,嘴巴裏又涼又澀。

快接電話。

掌心被手機震得發麻,卻遲遲無法按下接聽鍵。

快接電話,垃圾。嘴上說着喜歡師叔,卻連他的實驗都要遲到。就算現在被他臭罵都是應該的。

快接電話。師叔會生氣的。

快接電話。

……

“……”嚴柯終于鼓起勇氣,把手機放到耳邊,聲音卻怎麽也發不出來。

“阿柯,你到實驗室了嗎?”師叔似乎在走路,言語間氣息不穩,“我剛拿到老鼠。你吃早飯了嗎?”

“……”

“這次實驗大概要做五六個小時,你最好帶點零食墊墊肚子……阿柯?”師叔終于察覺到不對勁。

嚴柯幾乎是從嗓子裏擠出一個字:“……嗯。”

“你不會還在賴床吧?”師叔的聲音帶着笑意,“小懶蟲,太陽都曬屁股啦,快起來。”

我已經起床了。

可是……

鼻頭一酸,熱乎乎的眼淚滾了下來。

“小師叔……”嚴柯強忍着哽咽。

“嗯?”

“我能不能……不來了?”

“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我……昨晚熬夜了……”

師叔嘆了口氣:“難怪剛才打你電話都沒接到。算啦,你睡吧。”

“對不起……”說完最後一個字,聲音已經難掩哭腔。

“沒事。不過你以後真得少熬夜,不然更容易失眠……不說啦,我到實驗室了。”

“嗯……”

嚴柯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直到手機裏傳來嘟的一聲,然後歸于沉寂。

小師叔一定對他失望了。

難得有機會參加實驗,何況這還是自己挂名的課題。連這點小事都做不了,他還有什麽用?

垃圾。

師叔就不應該浪費時間培養他這種人。

垃圾。還活着幹什麽。

雖然沒有人會看到,但嚴柯還是強忍着淚水,不願意自己哭出聲。他一個人回到衛生間裏,重新拿起牙刷,一邊抽噎一邊刷完了牙。

與此同時,餘程抱着鼠箱走進實驗室。今天只有他在這裏做實驗,超淨臺上已經提前開好紫外消毒燈,整個實驗室泡在冰冷安靜的氛圍裏。

餘程想了想,給淩鹿發去微信。

“孤寡老人在醫院做實驗,有興趣來參觀一下嗎?”

淩鹿幾乎是秒回:“有!”

餘程把實驗樓的位置發過去。然後打開手機郵箱,想把這次實驗的标書也發給他看。

……不,還是算了。

餘程看到标書首頁上嚴柯的名字,忍不住嘆了口氣。把手機放回口袋裏,開始給老鼠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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