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1)
餘程這個實驗是把乳鼠的肺取出來,将細胞分離純化後種植在培養瓶裏。實驗流程說起來簡單,然而乳鼠只有拇指大小,肺部更是僅有幾毫米長,需要相當精細的操作。
再次确認超淨臺裏的器械齊全後,餘程消毒雙手,伸進超淨臺裏戴無菌手套。
實驗室的氣溫穩定在22度,這對還未長毛的乳鼠來說太冷了,小老鼠們蜷縮成粉中帶紫的肉球,甚至皮膚都有些發皺,看起來相當可憐。
“以前做過動物實驗麽?”餘程調整着瓶瓶罐罐的位置,清理出一片操作區域。
“做過,我們有動物實驗學這門課。大鼠小鼠還有兔子什麽的,都剖過。”
餘程撚起一只小老鼠,湊到玻璃前讓淩鹿觀看:“咱們這次用的是乳大鼠,這些老鼠出生到現在都不滿48小時。用乳鼠的好處是……”
他停下來:“小鹿,你猜猜看呢?”
“唔……出生時間短,受外界環境影響小?”
“這是一點。還有呢?”
淩鹿看了看那些尚未睜眼的光禿禿的小老鼠:“呃,沒吃過奶,污染少?”
“這跟你說的第一條是差不多的意思。”餘程不再為難他,解釋道,“細胞分裂是有次數限制的,對吧?所以相比成年鼠和幼年鼠,剛出生的乳鼠細胞增殖力更強。有些實驗甚至會用到胎鼠,就是直接給懷孕的大鼠剖腹産。我研一的時候跟師兄取過胎鼠,那場面真是……生吞活剝。”餘程笑着搖搖頭。
淩鹿不禁腦補,感同身受地哆嗦一下。又好奇道:“那剖完了還給鼠媽媽縫回去麽?”
“當然不縫,直接處死。”
“哦……”淩鹿覺得有些殘酷,忍不住微微皺眉。
餘程打趣道:“難不成你還想給它做個月子?”
淩鹿被他逗笑了。餘程看淩鹿神色緩和,這才又笑着解釋道:“剖過的大鼠不能用來做其他實驗,你總不能把它肚子縫上讓它再生二胎吧?實驗室沒那麽多空間和資源給它養老,所以只能給它一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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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懂。”淩鹿還是嘆了口氣。
“科研還是很殘酷的。”餘程把手裏的乳鼠固定在操作臺上,再次消毒之後拿起一把彎頭小鑷子,“咱們這個實驗也是。比方說,無麻狀态下開胸。”
淩鹿驚訝道:“老師,不用剪刀嗎?”
“乳鼠皮膚很嫩,不需要用剪刀。”餘程夾起乳鼠胸口的皮膚,輕輕一拉,皮膚就被撕開了。乳鼠被固定在板子上無法掙紮,血卻一點點地溢出來,肌絲清晰可見。
淩鹿看着都覺得疼。
“這叫眼科彎鑷。你要注意,這把接觸過外部皮膚,已經是相對污染的狀态了。”他用這把鑷子固定好皮膚,暴露乳鼠的軀幹肌肉,又從遠處的盒子裏取出一把小剪子,“這是眼科剪,這裏是橫膈膜,沿着它剪斷肋骨……小心不要碰到污染區域,包括乳鼠的表皮還有這把眼科鑷……”
乳鼠的胸膛被完全打開,已經可以清楚看到呼吸中的肺了。這一步,餘程沒有說話,只是拿起第二把眼科鑷,迅速取出肺葉,放入一旁的培養瓶。
“這裏面是生理鹽水嗎?”淩鹿問。
“不,這是Hanks液。H-a-n-k-s,成分主要是平衡鹽。它和細胞生長狀态下的pH值還有滲透壓都一致,細胞可以在裏面存活幾個小時。不過這種液體營養不夠,所以只能用來洗細胞,不能單獨作為培養液。”
淩鹿連連點頭,在小本子上把要點全都記下來。
取材部分到此為止。接下來是漂洗、細剪、吹打、制備細胞懸液。最後将細胞接種在培養瓶裏,實驗流程就基本走完了。
眼看着一塊塊肺組織變成一瓶瓶細胞液,淩鹿心裏有種複雜情緒。一方面是餘程做得幹淨漂亮,他在旁邊看着也很暢快。另一方面,被取走肺葉的乳鼠就那樣開膛破肚地躺在廢物盒裏,四十具小屍體堆成紅白相間的肉山。這畫面實在殘忍。
“差不多啦。”餘程讓淩鹿帶上手套,然後把培養瓶從超淨臺裏傳出來,“放進培養箱吧。就是隔壁那個綠色的箱子……”
淩鹿小心翼翼地捧着培養瓶,來到隔壁:“是這個嗎?放哪一層?”
“最上面那層,動作慢一點。”
淩鹿應了一聲,輕而又輕地把培養瓶放進去,瓶子裏的液體幾乎沒有晃動。培養液是玫紅色的,每個瓶子的液平面都在同一條水平線上,又整齊又好看。淩鹿雖然只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工作,此時也不禁産生了成就感。
他回到原來的房間,看見超淨臺的桌面已經被收拾得差不多了,餘程打開隔離玻璃,正在把東西一樣樣往外搬。
“咦,老鼠屍體呢?”淩鹿最關心這個。
餘程戳了戳桌上的黃色塑料袋,袋子上還有生物污染的标志:“動物屍體要統一處理。我去放屍體,你幫我把這些瓶瓶罐罐收進籃子裏吧。然後咱們去吃飯。”
說完他就拎着袋子走了。淩鹿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識到,這是他的溫柔。
他一定是發現我不想看屍體。
心弦突然被撩動,發出甜蜜的顫音。
粗粗一算,在實驗室已經呆了五個小時了。飯點早就過了,淩鹿卻直到走出醫院才覺得餓。
餘程說要犒勞犒勞他,找了個幹淨整潔的小飯店,點了好幾個菜。淩鹿聞着香味食指大動,一番狼吞虎咽後猛然發現餘程正含笑看着他。
“吃呀,別不好意思。”餘程給他夾了一塊肉。
淩鹿打了個嗝,臉都紅了,放下筷子道:“吃太急了,我緩緩。”
餘程爽朗一笑。忽道:“對了,你不是在準備考研?想好報什麽科了嗎?”
“還沒呢。反正可以等報名的時候再定導師,現在就先專心複習啦。我還擔心筆試過不了呢。”
“你肯定沒問題。不過導師你還是要先選好,不然到時候都被人提前挑走了。”
淩鹿托着下巴:“唔……我現在實習才剛開始,科室也沒呆過幾個,還真沒想過自己對哪個科感興趣……”
“我們科呢?”
淩鹿回想了一下呼吸的碩導名單:“王主任嗎?我覺得他好兇啊,有點怕他……”
餘程笑笑:“那你怕我嗎?”
淩鹿不解地眨眨眼。
“我也有碩導資格,你可以報我的研究生。”
“啊?”淩鹿先是訝異,然後受寵若驚,“真的嗎!”
“嗯,恰好今年剛申請通過,碩導名單可能還沒更新。當然,首先你要過筆試。”餘程含笑,“面試也要好好準備,我不會給你放水的。”
“嗯!”淩鹿用力點頭,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我一定不辜負老師的期待!”
餘程笑道:“快吃吧,回去好好看書。”
淩鹿高興得連連點頭,忽然擡起眼來,小心翼翼地問:“那……我能去你那兒看書嗎?”
“今天?”
淩鹿有些慌亂,連忙解釋道:“那個……我最近跟舍友有點……”
“可以啊。”餘程給他夾菜,微笑道,“你都要當我的開門弟子了,這點小要求我當然會滿足你。”
開門弟子!
淩鹿一想到将來能一直跟着餘程學習,快樂,羞澀,甜蜜……所有美好的情緒手拉着手,在他心裏跳起華爾茲。
來到職工宿舍,一開門,佛手的香氣就撲面而來。淩鹿一眼就看見書桌上的佛手,發現它已經開始成熟,底部變成黃色,指尖上還是嫩綠。味道也變得香甜,有點像水果了。
“不知道能不能吃……”淩鹿把佛手捧起來,好奇地端詳着。
餘程望着他毫無防備的背影,随手關上門,含笑道:“這麽好看,怎麽舍得吃?”
“不行不行。”淩鹿自覺好笑,趕緊放下書包,“我是要考研的人!怎麽能一天到晚想着吃呢!佛手是什麽性味來着?唔,疏肝解郁理氣和中燥濕化痰——”
“辛、苦、酸。”餘程推開窗戶,随口接道,“性溫。”
淩鹿驚嘆不已:“哇,老師你好厲害,這麽多年不考中藥了還都記得!”
“因為很常用。”餘程轉身去給他倒水,聲音溫和平靜,“嚴老就經常用佛手。”
淩鹿深有同感地點點頭:“對,之前你抄方我看你也開了佛手。啊——”他突然想起什麽,“明天我值班,沒法來抄方了!”
餘程打開臺燈,笑道:“沒事。機會多的是。”
“也是,來日方長嘛。”
如果真的當了他的研究生,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跟他上門診。
一想到這點,淩鹿就忍不住地微笑。
10月的傍晚,還殘留着夏天的餘熱。風吹動着窗簾,送來微弱的蟬鳴。有小蟲繞着臺燈打轉,一下下地撞向燈管。
淩鹿認認真真地看着書,不時擡頭望向天花板,背誦書上的內容。餘程則坐在他對面,閱讀一本古籍。
他聽到淩鹿低聲誦讀的聲音,因此不斷地想起嚴柯。當年貝貝也是像他這樣,喜歡坐在窗邊學習。但貝貝沒有耐心,總是看一會兒書就擡起頭來,對他笑,誘惑他。
小師叔,咱們出去玩兒吧。
餘程不禁出神,嘴角露出溫柔的笑容。
淩鹿沒有注意到餘程的變化。他在複習體格檢查,這章的內容很多,需要完整記憶,因此他按照書上的順序在自己身上一路摸下來,但合上書就會記錯順序。他忍不住嘆了口氣。
“老師,面試會考操作嘛?”淩鹿扁扁嘴,無奈地趴在桌上,“體格檢查好難啊,背不下來……”
餘程回過神來,朝他的教材瞟了一眼,笑道:“面試考什麽都有可能,所以你都要準備。你哪個檢查不會?”
“會是都會,就是記不住順序,還容易漏。”淩鹿給他看自己作的筆記,上面都标好了一二三四五,“比方說頭面部檢查……”
“你做一遍給我看。”
淩鹿摸摸自己的頭,喃喃背道:“首先觀察頭顱形狀是否……”
餘程忽然把椅子挪到他身邊,端坐道:“你在我身上做。考試的時候也是在假人身上操作,你要适應起來。”
淩鹿一愣,呼吸明顯急促了些,但還是“嗯”了一聲,朝他伸出手。
“首先觀察頭顱大小和形狀是否異常,并觸診……”淩鹿不自覺地躲避着他的眼神,輕輕按壓他的頭部,“……頭顱有無壓痛……包塊……”
“繼續。”
淩鹿作了個深呼吸,擡起眼來與他對視:“然後觀察顏面、眉毛的分布,有無脫落。雙眼眼球的外形、上睑有無下垂,眼睑有無水腫、倒睑、閉合障礙等。”
餘程鼓勵道:“你背得很好,繼續。”
“然後是查視力……”淩鹿望向桌面尋找視力表的替代品,随手拿起了佛手,舉到餘程面前,“把近視力表放在眼前33厘米處,分別檢查左右眼近視力。”
“你這個視力表厲害了。”餘程忍俊不禁,“這都看不見,怕是瞎了。”
淩鹿也笑起來,心情頓時沒那麽緊張。
情緒放松了,思路也清晰起來。他流暢地敘述着操作流程,象征性地在餘程臉上比劃幾下,很快就把頭面部檢查做完了。
“你管這叫記不住?”餘程笑道,“你是不是要倒背如流才放心?”
淩鹿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原來沒在真人身上做過。一套連續做下來才發現還是挺好背的。”
“主要得練,熟練了就好了。”餘程朝教材瞟了一眼,說,“那繼續吧,胸部檢查。”
他神态自然地走到床邊,躺下。淩鹿拿着教材跟過去,突然臉紅了。
“首先充分暴露……”淩鹿越說越小聲,“胸部……”
“衣服我就不脫了。”餘程笑笑。
淩鹿連忙點頭,心卻慌亂起來,忘記了下一步是什麽。他用教材擋住臉,輕輕地念道:“觀察胸部外形、對稱性、皮膚、呼吸運動……R房等。”
“男性也要觀察R房。”餘程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男性R房發育提示性激素水平紊亂。新生兒期會有生理性R房發育。如果是成年男性,就要考慮G丸癌、腎上腺腫瘤、肝硬化酒精中毒之類的病理性因素。”
淩鹿點頭聽着,等他說完了才後知後覺地拿出筆來記錄。
“觸診吧。”餘程道。
淩鹿冷靜了一下,再次深呼吸,告訴自己這是教學,是常規體格檢查,不要想多。
把他當假人好了!
【】
“嗯、嗯……”淩鹿臉紅了,忍不住問,“老師,考試的時候會用真人嗎?”
“看情況,如果是比較方便的操作,考官可能會要求你在他身上進行。”
那不是完蛋了?
要是餘程面試他的時候也抽到這種題目……
淩鹿現在大腦一片空白,只好又偷看了一眼教材,然後繼續說道:“由外上象限開始,”……【】
餘程忍不住笑起來,淩鹿受驚地收回手,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你這麽緊張可不行。”餘程握住他的手,重新放回自己胸口,然後溫和地說道,“體格檢查雖然簡單,但能快速有效地發現很多體征。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婦女通過R房觸診早期發現R腺癌嗎?我們是醫生,躺在我們面前的不是病人,是呼吸消化神經這八大系統,是疾病的載體,也是你學以致用的考題。(注)”
他是真的把成學生,為我傳道授業解惑,而我卻……
淩鹿低下頭,羞愧不已。餘程笑笑,把他的手移到自己心尖搏動處,凝視着他說:“記住,你摸到的不是肉體,是生命。不要緊張,慢慢來,你會習慣的。”
噗、噠、噗、噠。
淩鹿聽到他的第一心音第二心音,順着手臂血管和神經,傳遞到他的心髒。胸口産生一種溫暖神聖的感覺,他開始真心地感受到——這是生命的聲音。
靈魂深處受到觸動。有一種溫暖而強烈的感情噴湧而出。
淩鹿幾乎熱淚盈眶。他抽抽鼻子,重新揚起一個笑容。
“好噠,老師,那我繼續啦。”
注:八大系統是運動系統、神經系統、內分泌系統、血液循環系統、呼吸系統、消化系統、泌尿系統、生殖系統。
第24~26章
新的一周又開始了。這幾天嚴柯一看到餘程就緊張,怕他說起實驗的事。餘程确實提了, 當然, 并不是責備嚴柯的缺席,而是告訴他細胞長得很好, 讓他有空去看看。
嚴柯如獲大赦。
好不容易又熬到周五。中午大家都趴在辦公桌上休息, 嚴柯睡不着,脫了白大褂到污梯間去抽煙(注)。
他是搬進公寓以後才開始抽煙的, 還不太習慣。但煙味能緩解焦慮,他喜歡把煙吸進肺裏的感覺。
作為呼吸科醫生,他清楚知道吸煙者的肺是什麽樣子。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反正——
他把窗推開一點。這裏的窗當然也是半封死的, 不可能給人跳樓。嚴柯望着窗外的車水馬龍, 不知不覺出了神, 直至被煙頭燙到手。
“唔!”他本能地松手, 煙頭掉到了地上。手指有點疼, 他瞟了一眼,微微發紅,還有焦油的痕跡。
但疼得……不算厲害。
是不是最近止痛片吃多了, 神經末梢敏感性下降了?
嚴柯彎腰撿起煙頭,用指腹碰了碰火苗。灼痛感像電流一樣刺上來,讓他突然想到——
我還活着。
即便大腦麻木,身體畢竟不是行屍走肉,還會對外界刺激有所反應。
心底莫名燃起一種無法描述的渴望,他把煙頭對準手腕, 正要摁下去,叮地一聲,污梯打開了。
嚴柯趕緊把煙頭掐滅扔掉,背過身去,聽見護工哼着歌走出來,跟他打招呼。
嚴柯笑着看他走掉,同時稍稍恢複一些理智。
不要在這裏,有監控。
不要在手腕上,小師叔看到會擔心,別人也會問。
他假裝平靜地回到更衣室,換上白大褂,然後去跟護士讨了卷紗布,把燙傷的手指包起來。
餘程看見了,果然問他手指怎麽回事。嚴柯摸摸鼻子,笑說被門夾了。餘程欲言又止。他本想今晚帶嚴柯去給細胞換液體,這下也只好作罷。
相比之下,淩鹿就積極多了。
換液其實很簡單。細胞會貼壁生長,但細菌和真菌不會,所以換液體時稍作沖洗就可以把污染物清除,同時還可以補充營養液。
餘程取材時無菌操作很嚴格,培養瓶裏幾乎沒有污染。他給淩鹿講解了換液的操作要點,并親自示範,最後還留了一瓶讓淩鹿來換。
淩鹿又高興又緊張,時刻謹記無菌操作,生怕因為自己的失誤影響實驗結果。餘程卻讓他放輕松,這瓶是特意留出來的,不計入最後數據。
——這瓶,本來是留給嚴柯練手的。
換好液體以後,餘程坐到顯微鏡前,打開光源。淩鹿有些詫異:“餘老師,這個顯微鏡好像跟我們學校裏用的不一樣。”
“學校用的是光學顯微鏡吧?”
“對對對,這個不是光學?”
“這是熒光顯微鏡,用紫外線當光源的,分辨率比光學顯微鏡更高。而且可以通過熒光反應觀察到細胞裏的一些物質,比如說葉綠素。光學顯微鏡就不行了。”
餘程把培養瓶放在鏡頭下,仔細調整着位置,然後招手道:“來,過來看。”
淩鹿好奇地湊上去,驚喜地發現每一個細胞都清晰可見:“哇,原來肺細胞長這個樣子!”
淩鹿情不自禁地用雙手捧住目鏡,餘程又道:“你可以自己調一下視野。”
淩鹿正想問怎麽調,餘程忽然抓起他的手,放到目鏡旁的齒輪上:“在這邊,有橫豎兩個齒輪,可以調整不同方位。你自己試試看。”
淩鹿只覺手背一暖,餘程握住他的左手,微微轉動着齒輪。鏡下視野随之緩緩移動。
“右手放在這邊,可以微調放大倍數。”右手也被輕輕握住,放在右側的小旋鈕上。
這樣,幾乎是被環抱的姿态。
淩鹿甚至能感覺到背後那個溫暖的胸膛,但僅是短短一瞬,餘程就松開了手。
淩鹿不禁失落,同時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羞愧。
其實沒有必要。
餘程看到他微微泛紅的臉頰,像成熟的水蜜桃一樣鮮嫩。視線便順着他的頸項,肩背,滑落到他窄細的腰肢。
只是看個顯微鏡,為什麽要翹着屁'股?
餘程不動聲色地眯起眼睛。忽然站起來,一手輕輕搭到淩鹿腰上,感受這具美好肉體的溫度。
淩鹿猛地直起身,像受驚的小鹿似的,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他。
餘程若無其事地欣賞着他那惶然無措又無辜的可愛神情,同時把椅子推過去:“坐下看吧。”仿佛剛才那肢體接觸只是為了讓他坐下。
“嗯……嗯。”淩鹿慌亂應聲,笨拙地拉過椅子。
實驗室裏只有他們兩人,因此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餘程知道淩鹿正在克制着喘息,因為他的心跳已經劇烈到衣襟都微微顫動。
這麽容易興奮,是處男嗎?
至少後面應該是第一次?
餘程看看時間,才八點。他不想這麽早就放小鹿回去,于是随口問:“除了細胞還看見別的東西沒?”
“看見了。有一粒一粒的東西……”淩鹿小心翼翼地讓出位置,餘程便湊過去看。
“這是真菌孢子,就是污染……怎麽這麽多?”餘程有些詫異,下意識地把淩鹿推開,仔細地觀察起這瓶細胞來。
淩鹿站在一旁十分尴尬:“呃,這瓶好像是我做的……”
餘程看了看瓶上的标簽,失笑道:“還真是。”
淩鹿一下子臉紅了。餘程安慰道:“沒事,第一次能做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做細胞實驗,種好了拿到顯微鏡下一看,哇,好多細胞啊,就特別高興地喊師兄來看。師兄看了一眼就嘲笑我說,你這個真菌培養得真好啊。”
淩鹿忍俊不禁:“那怎麽辦?換液洗掉嗎?”
“我那會兒也是這麽想的,加點抗真菌藥下去,多換幾次液不就行了?結果一個禮拜以後,真菌越長越多,細胞反而全死光了。師兄直接把我的板子扔了,還說要舉報我在保溫箱裏養蘑菇。我真是心痛,第一次的實驗成果啊,唉!”
淩鹿笑出聲,又重拾了自信。
就這樣,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已經十一點。
“糟了,你們宿舍門禁要到了吧?”餘程故作擔憂地看看時間。
“這邊宿舍沒有門禁的。”淩鹿吐吐舌頭,“不過是該走了。”
兩人換下白大褂,一起走到醫院門口。末班車早就開走了,餘程便領着他去路口等待出租車。
“餘老師,咱們兩個宿舍不順路吧?”淩鹿雖然心有不舍,還是乖巧地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餘程道:“太晚了,你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放心。再說今晚也要怪我忘了時間。”
淩鹿沒再堅持,只是笑着說了句“好吧。”
等了快半小時,一共才三輛出租車路過,還都是有客的。餘程早就猜到這樣的結局,于是順理成章地提議道:“要不咱們走回去吧?從這邊走到你們宿舍估計也就二十分鐘。”
淩鹿倒是很高興,好像早就想這麽說了,只是不好意思。
于是兩人并肩朝學生宿舍走去。醫院附近的道路非常寬闊,此時車輛很少,周圍萬籁俱寂。
“感覺整條馬路都是我們的。”淩鹿情不自禁地走到馬路中間,張開雙臂大口呼吸淩晨微涼的空氣,心情非常好。
“以前半夜在學校裏閑逛,也會有這種感覺。好像整個學校都是我的……”餘程含笑望着他,不時朝後方瞟一眼,确認遠處沒有車開過來。
“也是做實驗嗎?”
“嗯。”
“餘老師,你這麽喜歡做實驗,為什麽會來當中醫呢?不是西醫實驗更多嗎?”
餘程笑道:“因為我高中是學文的,報不了西醫。”
“啊?”
餘程打趣道:“難道我不像文藝青年?”
“不不不。”淩鹿想了想,露出一種天真的思考表情,“我覺得你身上有種書卷氣……不是書呆子的那種感覺,是像書生,唔,文人氣質?”他頓了頓,“但有時候你又……比方說做實驗的時候,給我講課的時候,還有……教我體格檢查的時候……”
他說着說着聲音低下去,臉上微微泛紅,很顯然是陷入某種意亂情迷的回憶。
餘程心情愉快,耐心地等他說下去。
“其實我經常覺得你像西醫。你不是說‘病人是疾病的載體,是八大系統的集合’嗎?這哪像中醫說的話呀……”淩鹿用一種近乎呢喃的語氣,微笑地說道,“總之就是氣質矛盾,既理性又感性,既冷酷又——”
溫柔?
餘程回頭看了他一眼,淩鹿對上他的視線,有些恍惚地接道:“——溫柔。”
餘程只是笑笑,沒說話。
兩旁的路燈投下暖黃的光暈,将兩人的影子重疊交錯。夜色寂寥,整個世界安靜得好像只剩下他們倆。吸入肺中的空氣微微發涼,但比肩而行的兩人都能感覺到彼此近在咫尺的體溫。
仿佛這條路有無限長,仿佛這樣下去就可以走到世界的盡頭。
氣氛這麽好,還在猶豫什麽?
“過了這條馬路就到了。”餘程望着學生宿舍的方向,笑着說,“晚上走感覺比白天長呢。”
他朝前踏出一步。小鹿終于忍不住,伸手拉住他。
卻只敢拉住衣袖。小心翼翼地,惹人憐愛地。
“老師……”淩鹿低低喚道。
“嗯?”
“我喜歡你。”
小傻瓜,總算肯說了。
餘程望着馬路對面的路燈,默默開始讀秒。
5,6,7。
燈下有只蛾子,拼命地撞擊着燈罩。
13,14,15。
淩鹿的手也慢慢松開,可以感覺到他動作的僵硬。
差不多了。
“……小鹿。”餘程沒有回頭,微調着聲音的低沉程度,“回去吧。”
“……嗯。”淩鹿抽了抽鼻子,沒有再說什麽。如此長久的沉默,已經是回答。
穿過馬路就是學生宿舍。此時所有寝室都已經熄燈,整棟宿舍樓籠罩在黑暗中。
餘程陪淩鹿一直走到樓梯口,淩鹿始終低着頭,此時終于擡起眼,努力擠出笑容道:“謝謝老師,老師再見。”
餘程沒說話。
卻在他心灰意冷地轉身之時,突然伸出手,用力把他拉回來。
“?!”淩鹿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摁到了牆上。
簡短地對視,讓淩鹿看清他眼中的複雜情緒,然後吻上去。
出于個人愛好,餘程選擇了舌吻。從淩鹿起伏的胸膛和混亂的喘息可以得知,他也樂在其中。
餘程故意擠進他兩腿之間,讓他無處可逃。卻又裝作未曾察覺,并不撫慰他。
只是捧着他的臉,深情纏綿地親吻。
淩鹿笨拙地回應着他,雙手情不自禁地環住他的脖子。餘程卻在此時突然推開他,露出複雜的神情。
淩鹿喘息着,迷亂地仰視他。
餘程輕嘆一聲,再次吻上他的唇。這次卻是蜻蜓點水,溫柔而克制。
“回去吧。”餘程說。
離開了溫暖的懷抱,淩鹿呆呆地點點頭。
餘程走出樓梯口,回過頭,看到淩鹿也恰好回頭望他。兩人視線剛一對上,淩鹿就害羞地逃跑了。
真可愛。
今晚他将輾轉反側,他将反複回味這個吻,他将為這暧昧不明的态度徹夜難眠。
餘程感到非常愉快。
與此同時,剛剛結束應酬的張行端路過了嚴柯的公寓,一時興起上了樓。
“睡這麽早?”他在黑暗中摸上床,手指熟練地穿過睡衣。
“嗯……”嚴柯閉着眼睛,沒什麽反應。
張行端停下來,挑眉道:“你剛自己玩過?”
“沒有……”嚴柯迷迷糊糊地去拉褲子,剛脫一半就停了下來,像是睡着了。
張行端難得好興致,摸着他玩了一會兒,嚴柯還是睡得像死了一樣。
“嚴柯?”張行端突然覺得不對,起身開燈,發現嚴柯臉色很差。他皺起眉頭拉開床頭櫃,裏面竟裝滿了藥盒。張行端大驚失色,拿起藥盒一看,全都是精神類藥物。
“你他媽——”他憤怒地揪着嚴柯的領子,“你吃了什麽?你在找死嗎?!”
“沒吃多少……”嚴柯被他晃得難受,半眯着眼睛,反應遲鈍地道,“我本來想睡覺了……誰知道你要來……”
張行端粗暴地把他拎起來,嚴柯不滿地推着他:“幹嘛呀……”
“去急診洗胃!”張行端把他褲子拉好,外套穿上,惱怒道,“你給我站好!”
“不用洗啊……我就吃了……一點點……”嚴柯煩躁地掙紮着。
“到底多少!”
“四片……”
“什麽四片!”
“止痛藥……”
“還有呢!”
“安眠藥……四五片……”嚴柯站不穩,軟綿綿地挂在他身上,不耐煩道,“大驚小怪什麽……這點量沒事……”
“你說沒事是給病人用過沒事還是自己一直就這麽吃?”張行端強行把他拖到門口,騰出手去開門,嚴柯就從他肩上滑了下來。張行端見狀更加暴躁,大罵道,“你他媽現在這個鳥樣子還說沒事!能不能別折騰了!安分兩天不行嗎!”
“你別吼我……”嚴柯痛苦地捂住耳朵,小聲哀求道,“真沒事……你讓我睡一覺就好了……”
張行端看他這副可憐模樣,也有些不忍心,于是又把他抱回床上。嚴柯很快睡着了,張行端卻煩躁不已。無意間又瞥見嚴柯手上的紗布,他狐疑地拆開一看,一個破掉的水泡,髒兮兮的,邊上還有焦油的痕跡。
煙頭燙的?!
他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居然還自殘?!
張行端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把餘程拉過來讓他好好看看嚴柯的鬼樣子。再這樣下去成什麽了?真想搞出人命來?
兩個兔崽子!都不是好東西!
隔天早上嚴柯被掀了被子,刺眼的陽光直射在臉上,他被迫掙紮着醒來。面前站着張行端,皮笑肉不笑的。
“你幹嘛……”嚴柯害怕地看着他,試圖去拉被子。
“起來。去醫院。”張行端丢了一套衣服在他身上。
“今天我又不上班。”嚴柯對昨晚的事已經記憶模糊,小心翼翼地問道,“昨天……”
“不是中醫院。去腦病醫院,我給你約了個專家。”
嚴柯一愣:“腦病?”
“去看抑郁症!”張行端煩躁地把他拉起來,強行給他套上衣服,“你生病了自己心裏還沒點數嗎?!給我去看病!”
“你神經病啊!我只是心情不好,怎麽可能抑郁症?”嚴柯不滿道,“我一富二代不愁吃穿,得什麽抑郁症?”
張行端皺起眉頭,想了想,表情緩和下來。他憐惜地摸了摸嚴柯的臉,柔聲道:“阿柯,你其實心裏明白的,別再自欺欺人了。聽話,好不好?”
嚴柯不反抗了,沉默地咬住嘴唇。
果然吃軟不吃硬。嚴柯是一只張牙舞爪的貓,咬人撓人只是因為害怕。他的攻擊性是假的,他其實不堪一擊。
張行端拿過衣服,柔聲哄道:“乖,自己穿上。我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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