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是夜。

餘程刷了房卡進來,首先看見的是散落一地的衣物。浴室裏卻沒有水聲。張行端要麽在泡澡, 要麽是另找了個床伴正在裏面颠龍倒鳳。

餘程覺得後者的可能性不大, 于是輕輕推開衛生間的門。張行端果然在浴缸裏睡着了。

餘程扭頭就去翻他的衣服。

外套,襯衣, 長褲, 錢包……所有地方都找過了,卻一無所獲。餘程微微皺眉, 只好将翻亂的衣物重新擺回原樣。

“在找這個?”

張行端的聲音突然響起,戲谑地,含笑地。餘程擡起頭, 看見他手裏舉着幾張照片, 裹着浴巾正倚在門口。他的上半身還濕漉漉的, 顯然是剛從浴缸裏爬起來。漂亮的胸肌水光粼粼, 浴巾裹得很随意, 露出一側的人魚線。

餘程的視線在他腰際停留。張行端突然笑起來:“我真是不懂你了, 明明是為了自己的□□來的,居然還有心思視奸別人?”

餘程微笑:“我盯着照片看你就會給我嗎?”

張行端撇嘴道:“我本來以為區區□□不會對你造成影響。”

“你要是真這麽想,就不會約我出來。”餘程索性靠在床上, 姿态放松地道,“別繞圈子了,我要照片,你要什麽?”

“你不好奇照片是怎麽來的?”

“徐德林給你的。”

“徐德林?哦,就是你們那個校長吧……”

餘程笑道:“他都當上校長了?”

“看來你這位優秀畢業生是個白眼狼,這麽多年了也沒回母校看望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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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程眯起眼, 很明顯地露出了不悅的神情:“我的恩師只有嚴老。”

“行行行。”見餘程生氣了,張行端反而笑了,“老實跟你說吧,我派私家偵探查過你。照片呢,确實是從你們徐老師手裏買過來的。這可是他的私人珍藏,花了我不少錢。”

張行端笑嘻嘻地走過來,張腿跨坐在他身上。餘程順勢一摸,浴巾下果然什麽都沒穿,就連恥毛都還濕漉漉的。

餘程愛撫着他:“書院那件事果然是你曝光的?”

張行端含笑道:“也不算是,我只是把證據情報賣給了熟人。你還記得之前嚴柯上微博頭條那件事麽?我早跟你說了,欠了別人人情,下次不知道要怎麽去還。現在用你的事來還為了你欠下的人情,不算過分吧?”

餘程笑着搖搖頭:“好,這件事且不去說它。我要照片,你要什麽?”

張行端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餘程便順從地撐起身子,仰起頭跟他接了個吻。張行端意猶未盡地舔了舔他的嘴唇,柔聲道:“我想聽你講故事。你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我全部都很好奇。”

餘程皺眉:“你不是查過我了?還想知道什麽?”

“我怎麽能知道我還不知道什麽呢?”

“你知道多少?”

“這我不能告訴你,我得防着你騙我。”

餘程笑道:“既然不信我,為什麽還要聽我說?你自己查到的不是更可信嗎?”

“那可不一樣。”張行端從床頭櫃上撚起一張照片,故意在餘程眼前晃了兩下,“這麽勁爆的體位,讓當事人來講述不是更刺激?”

那張照片上,是他和……

餘程臉色立馬變了:“這張先給我!”便伸手去搶。

張行端反應比他快,躲開他并将他雙手摁在一起。餘程掙紮了一下,惱怒道:“別的都無所謂,這張你別玩兒!”

“理由呢?”

餘程冷冷道:“她死了。”

張行端一愣。

餘程道:“這個女孩子已經跳樓自殺了。你拿她開玩笑,不覺得晦氣嗎?”

張行端啧了一聲,興味索然地松開手。同時,那張照片輕飄飄地落到餘程身上。

餘程看都沒看,直接放進了襯衣口袋。

張行端見他此舉,忽然覺得不對。如果餘程真的是尊重死者,那麽拿到照片就應該立即銷毀,為什麽要小心收起來?

中套了。

張行端有些懊惱,小孩兒似的嘟囔道:“我要看證據。”

餘程冷靜地說:“好,我帶你去。”

看他這麽淡定,張行端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測。至于餘程要這照片幹嘛,他一時還猜不到。

總不至于騙到一張是一張吧?餘程哪會幹這麽Low的事。

張行端皺眉思考着,回過神時發現餘程正含笑看着他,眼神溫柔而無奈。

“你如果想了解我的過去,直接開口問我我也未必瞞你。何必做這種傷人的事呢?”

餘程甚至擡起手,試圖撫摸他的臉頰。

張行端一把拍開他的手,笑嘻嘻地道:“別拿你對付嚴柯那套來對付我。我不好這口。”

餘程笑着搖搖頭,雙手撫上他的腰際,手指輕輕在他的人魚線上滑過。

“那起來吧。我去洗澡。”

翌日。

楊明煥的B超結果很快就出來了:考慮甲狀腺Ca,請結合臨床。

Ca是癌症的英文縮寫,為了避免患者看到“癌”這個字而受到精神刺激。甲狀腺球蛋白Tg和抗甲狀腺球蛋白抗體TgAb也提示異常,佐證了影像學診斷。

把檢查結果複制進病歷時,嚴柯的手在發抖。他感到後怕,如果不是師叔提醒,他根本不會想到甲狀腺癌。昨晚他回去查了資料,這才知道放射性物質容易在甲狀腺堆積,因此核電站行業中最常見的腫瘤就是甲狀腺癌。

幸好有師叔在,他才不至于漏診。可是現在這個診斷結果也令他很難過。

“……B超畢竟是從體外觀測,還是有可能會誤診的。所以我們建議家屬還是帶病人去做一次活檢……”

家屬談話在餘程的辦公室裏進行。嚴柯不敢把檢查結果告訴二老,因此只找了他們的兒子楊光過來。楊光倒是很冷靜,仿佛早就預料到這個可能性。

嚴柯交代完,餘程補充道:“目前活檢病理是确診腫瘤公認的金标準,活檢也可以确定病理分型,用來判斷腫瘤的惡性程度和指導後續治療。簡單來說就是,他的生存期有多久,是手術還是放化療,具體用哪種方案,都要根據病理結果來決定。”

嚴柯沒想到餘程會這麽說,好像已經确定是甲狀腺癌一樣。他有些不安地看了楊光一眼,後者卻理解地點點頭。餘程把醫患溝通記錄推到楊光面前,說:“那你在這裏簽個字吧。”

楊光簽完字,嘆了口氣說:“醫生,麻煩你們先別把病情告訴我爸,我媽那裏也要瞞着。”

嚴柯連連點頭:“這個當然。我們單獨叫你過來談話也是這個意思。”

餘程卻道:“但你父親是知識分子,人又聰明,恐怕瞞不住。”

楊光苦笑:“其實我擔心的倒不是他,主要是我母親。她身體也不好,我怕她受不了刺激。”

嚴柯感到很難過,不知如何安慰他。餘程冷靜地道:“總之我們這邊會注意言辭,出院小結也會打兩份,一份給你一份給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楊光面露感激:“那就麻煩你們了。”

送走楊光,嚴柯忍不住問:“小師叔,光靠影像學和腫瘤指标不是不能最終确診嗎?”

“嗯。”

“但你剛才說得好像已經确診了一樣……這樣家屬會不會……”

餘程把簽好字的醫患溝通記錄放進病歷夾,道:“如果不把話說清楚,家屬可能不會足夠重視。其實以現在的指标已經差不多确診了,做病理主要是為了看分型。你要是為了安慰家屬,跟他說這不是癌,那就相當于給了他希望,再把他的希望打碎。”

嚴柯嘆了口氣:“我明白了。”

餘程把打好的兩份出院小結遞給他:“去給病人吧,小心別弄混了。”

嚴柯點點頭。餘程又道:“阿柯,你對病人上心是好事,但畢竟你也是病人。你要保護好自己。如果覺得情緒不對勁就來我這裏吃藥。”

嚴柯朝他笑笑:“嗯,我知道。”

嚴柯去找楊明煥簽了出院溝通,二老都以為這次檢查一切正常,歡歡喜喜地向他道謝。楊光也在旁附和,視線與嚴柯對上時,嚴柯心虛地躲開了。

他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什麽,但還是感到心虛。

另一邊。

淩鹿接到嚴勵電話的時候正在宿舍複習。聽見嚴勵的聲音,他只覺得耳熟,對方也似乎很不好意思,沉默半天才說“我是嚴柯的父親”。

淩鹿吓得差點把手機摔了。

“嚴、嚴老師好——”他習慣性地喊了老師,突然又意識到他管嚴柯也叫嚴老師,于是連忙改口道,“呃,嚴主任好。”

嚴勵“嗯”了一聲,又沒下文。淩鹿忐忑地等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問:“您找我有什麽事兒嗎?”上次嚴勵打他電話還是嚴柯自殺那會兒,淩鹿一念至此不由緊張,“難道嚴老師又出事了?”

“……不是。”嚴勵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打電話來,就是想問問你……嚴柯他……最近怎麽樣了?”

淩鹿一愣:“啊?……呃,他挺好的呀。”

嚴勵又“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淩鹿覺得有點尴尬,于是輕快地說:“昨天晚上我還跟他抽烏龜呢,他運氣可差了,連着五六把都是烏龜,被我貼了一臉的紙條……”

嚴勵奇道:“抽烏龜?”

“呃,就是一種紙牌游戲。一副牌裏随便抽一張出來,然後發牌,大家把自己手裏成對的牌都拿掉,這樣手裏剩下的不就都是單牌了嘛。然後輪流從對方手裏抽一張,跟自己的牌湊成對的話就再拿掉……最後剩下的那張單牌在誰手裏誰就是烏龜。”

“……哦。”

淩鹿忍不住笑了:“你們家是不是不玩牌呀,昨天我問他玩什麽,他居然說什麽都不會,就連抽烏龜都是我現教他的。”

“嗯。”嚴勵道,“玩物喪志,在家裏我不許他玩牌。”

淩鹿頓時不敢說話。

嚴勵卻嘆了口氣,說:“你跟他……挺好的。”

淩鹿一愣,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其實這些天,餘程也跟我聯系過,說嚴柯一切都好。”嚴勵的聲音莊重沉穩,充滿了長輩的威嚴,“但餘程做事考慮得太多,我就怕他有事也瞞着我。”

雖然語氣很鄭重,但淩鹿從他的話裏聽出了父親的慈愛。忍不住微笑道:“嚴老師真的恢複得很好,他已經能回醫院上班了。”

“哦,那就好。對了,上次的事……謝謝你。”

是指他爬陽臺的事嗎?淩鹿臉紅了,忙道:“不用不用,這是我應該做的。”

“這不是什麽應該做的事。我看得出來,你對他确實是真心的,否則不會豁出性命去救他。”

淩鹿只覺渾身的血液往頭上沖,結結巴巴地道:“不、不是,其實我……我們不是……”

嚴勵嘆了口氣:“所以我要向你道歉。”

淩鹿驚呆了:“啊?”

嚴勵道:“一開始他跟我說他是……他是同性戀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你勾引他……我還為此打了他。”

淩鹿愣愣地聽着,忽然想起那次嚴柯發高燒暈倒在醫院門口時的場景。

“原來他鼻子上的傷是你打的?!”淩鹿心裏湧起一股怒氣,“你怎麽下手那麽重!他鼻梁骨都被你打斷了!”

嚴勵沉默了。淩鹿話說出口就後悔了,嚴勵畢竟是嚴柯的父親,他們父子之間發生了什麽他根本一無所知。再說了,他又有什麽資格指責嚴勵?

以什麽身份?

“……對不起,嚴主任。”淩鹿老老實實地道歉了,“我說話不經腦子,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嚴勵深吸一口氣,“不光對你,對嚴柯也是……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沒能當好父親。”

淩鹿立刻意識到,盡管對嚴柯暴力相向,但嚴勵其實是很愛這個兒子的。

他們父子之間,或許只是相處方式不對。

淩鹿心裏一動,提議道:“嚴主任,不如你們坐下來好好談一次吧?”

嚴勵苦笑道:“你忘了上次嗎?他回家第二天就吞藥自殺了,醒了以後看到我們就想逃。”

“那次他是藥吃多了腦子不清楚……”

“不,就因為他神智還不清楚,所以那才是他最真實的想法。其實他是被我們當父母的傷透了心了,他早就想逃離這個家。”

淩鹿忽然想到,嚴柯好像真的……沒有把那個家當成“家”。這兩個多星期來他一次都沒有提到過家,更沒有提過父母。

他仿佛在潛意識裏,默認了父母不在身邊的狀态。因此搬出來住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對。

“……你們是不是很少回家?”淩鹿問。

嚴勵嘆了口氣:“你也是醫生,你應該知道的。”

“……從他小時候開始就這樣嗎?”

“是……”

淩鹿忽然心痛難忍。

“以後我會陪着他的。”淩鹿抽抽鼻子,宣誓般地說,“我會陪他的。”

嚴勵欣慰地笑了笑:“有你在他身邊,我們也就放心了。”

“不,這不夠。”淩鹿都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來的底氣,用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道,“父愛和母愛也不可替代。你們要反思,你們要改。”

嚴勵愣住了。

淩鹿堅定地道:“你們要改。我不是說要你放下工作待在家裏,我是說你不能随便打他吼他,不要拿主任訓下級的語氣跟他說話。他是你兒子啊!你要改!”

“……”嚴勵沉默片刻,笑了。

淩鹿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多麽自大,頓時心虛起來。但他不覺得自己說錯了,因此硬撐着不道歉。

嚴勵笑了一陣,深吸一口氣,鄭重道:“謝謝你指出我們的錯誤。我會跟他媽媽好好談談的,一定改正。”

淩鹿忍不住笑出聲:“不用這麽嚴肅啦!嚴主任,你這樣我很不好意思。”

嚴勵笑了笑,語氣稍稍變得溫和:“好。你也別叫我主任了。叫我……唔,小淩,你爸爸今年多少歲?”

淩鹿一愣:“呃……51?”

嚴勵道:“那我虛長幾歲。你就叫我嚴伯伯吧。”

淩鹿這回真的吓得把手機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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