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易楚開車過去是周六一大早,專門修身打扮一下,頭發吹的十分清爽,總體來說,一看就是見重要的人約會用的。

前幾天林一就發了位置,直接開了過去。

下車後一眼就看見他坐在地上和工友交談說話,一見有這麽光鮮亮麗的人走來一陣議論,林一回過頭,被閃瞎了眼。

本身夠英俊了,這麽打扮就差拿束花求婚了,不過他是感覺特別有面子,在廠裏從來沒有過什麽朋友來這麽有範。

林一走過去,嘴角都是彎的,看了他手裏買一大堆東西:“你這是?走親戚嗎?”

易楚:“給你的。”

見他沒get這個點,林一道:“我當然知道給我。”

準備幫忙提過,易楚道:“有點重,我來吧。”

林一道:“我就是知道重才幫你提啊。”

易楚眼睛都是溫柔,搖搖頭:“不要。”

算了,這麽固執的人不去勉強。

林一住宿地方在廠外沒多遠,走了十多分鐘就到。

易楚看了下單元住房,還有周圍的環境,随口說了句:“你能住得下去?”

從前他家的房子可是在市中心最繁華路段,現在房價最貴的小區,現在可以受得了這種環境。

林一笑道:“已經不錯了,現在這地方也幾萬了。”

易楚看了他一眼,林一很能意會:“你覺得我俗是不是沒辦法,生存不都是要房子車子票子,我也想在上海市區買套房子,可是沒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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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沒有言語,上樓梯的時候重重說了句話:“你該好好讀書的。”

林一拿出鑰匙開門笑着回答:“是是是,你說的對,不是腦子不管用嘛。”

這麽多年很少再有人督促他去讀書了,估計能說出這話的也只有他了。

推開門。

易楚大體看下房子裝飾,連像樣的家具都沒有,電視機多年沒開布巾蓋着,燈光微暗,幾乎沒人氣。他覺得自己的東西足夠少了,沒想到林一更少,像臨時租的一個家。

本來以為林一最為鐘愛的游戲,電腦肯定設備高耳機好音響好。走到窗戶邊伸手摸了下電腦屏幕,已經有淺淺一層灰。

林一脫掉外套先去拿用雞毛撣子把沙發打掃下,其實很幹淨的,但看到易楚一身正裝,恨不得鋪上紅毯讓他走,不敢沾染一絲灰塵。

林一見他走到電腦旁問道:“要用電腦嗎?你等下我收拾下你再給你打開。”

“不。”易楚脫掉西裝外套随手搭在椅子上:“在路上買了些東西,應該還熱,你快吃吧。”

他們兩個再許久未見,也沒有生疏到吃飯客氣上。

林一拆開盒子拿出來放在飯桌上,先去給易楚倒了杯水,一個人低頭吃起來。

沒一會兒易楚坐過來,很自然坐在對面,目不轉睛,手指微微敲了下桌面開口說:“我們八年沒見了吧。”

林一擡起頭糾正:“沒有,六年。”

易楚不可置否,是六年沒錯,六年前匆匆見過,那次他們連一句正經話都沒說便分開,和沒有見面差不多。

人失去至親沒有不傷心的,雖然已經間隔很久,易楚想補上一句勸慰的話:“你——沒什麽問題吧?”

林一放下筷子看他,笑道:“易楚,你覺得我是那麽矯情的人嗎,一年兩年可以,哭到現在豈不是哭倒長城啦。”

易楚不再過問這個問題,開門見山直接說:“我一直很擔心你。”

他極少說表達自己的情感,說上這麽一句,就讓塵封多年的心再次跳動。

林一開口:“我有留言給你。”

易楚:“我上一周才看到。”

林一訝異,随後淡然,的确如此,他從來不需要這些交際。

“你應該給我打電話的。”易楚是敘述語氣不是埋怨不是其他。

林一默默開口:“我想過,可真的記不起你的電話號碼。”

易楚驀然擡頭,嫣然一笑。

笑容後,起身準備要走。

他曾經設想過一千一萬種理由,沒想到卻是最簡單最刀心一種。

林一憑借記憶判定他的情緒:“你生氣了?”

易楚給了否定答案:“沒有。”

臉色絲毫未變,嘴角還有勾起的一點笑容。

林一同樣語氣:“從前離經叛道,在美國玩瘋了,所以什麽都記不起來。”

易楚:“可以理解。”

他已經在穿上西裝,林一不會阻攔,更不會像從前那樣死乞白賴求他。

林一要給他打開門,易楚先伸出手:“我自己來。”

口氣不容置疑。

老同學會面,第二次依然不歡而散。

易楚走出門後見後面人并未跟過來,回過頭說道:“不送一送嗎?”

林一聽後漠然一同走出。

兩人一起走下樓時候,一位約莫三十多歲工人正好等着,見林一下來就說道:“老板,我媳婦真的要生孩子,我就請假兩天,就兩天行不行?”

林一嚴肅道:“要麽幹要麽滾,別再讓我說第二次,別趁着有人打注意。”

那人悻悻離開。

易楚看了眼:“這廠是你的?”

林一不好意思笑笑:“對啊,不過就二十多人,小廠,小本生意。”

易楚道:“已經不錯了。”

林一哈哈幹笑兩聲:“肯定比你差遠了,當白領開豪車交美女住大房子,過的光鮮亮麗,我只能滾在一群男人窩裏面。”

人都習慣戴着一張面具,說話客氣生硬又虛僞。

易楚并未反駁什麽,開了車門。

要發動的時候林一走過去敲了車窗,易楚搖下,看見他點點憂色。

“易楚,你還好吧,回去比較遠,要我送你走嗎?”

易楚:“我沒事。”

林一不放心再次說道:“你休息一下晚一會兒”

還沒說要易楚就打斷他的話:“我說沒有問題就沒有,沒有必要騙你。”

林一身子僵硬,手指懸在空中,有些尴尬,垂睫不再多說。

他的樣子,不再是從前那個風華正茂吸引所有眼光的少年。不會任何時候任何場合蹭在自己身上的人,那樣畏縮,有些卑微。

易楚心一下軟到最深處:“對不起,我口氣有點重。”

林一搖頭:“沒關系。只是你之前總愛把心事藏在心中。”

現在卻要去看心理醫生,恨不得自己所有的想法都讓人知道。

易楚都覺得自己荒唐可笑。

搖上車窗,林一跟他說了條比較近的路。

一路上思緒萬千,想到六年前。

當時在高中的時候林一總是吐槽易楚為什麽要用聯通的手機號,短信真的太浪費錢了,于是一上大學就辦了個移動號碼。

之前號碼并沒有注銷,一直在等着林一哪日會主動聯系,再把新手機號碼給他。

等啊等,一月兩月,一學期,一年,等了兩年沒有找過一次。

甚至,春節都沒回國。

易楚一直在想,如果他能在,自己不會一個人上課期間這麽孤孤單單,他如果在,每日除了學習下課去找他,一起騎着自行車逛滿大街小巷,可以提前去奧運會當志願者,或許還能看到他最愛的籃球明星。

再也無需壓制,無需克制,可以想做什麽都做什麽。

剛開始上大學易楚情況特別不好,思念越來越強烈,第二年開學前,極為惡毒的幻想他因為表現不佳被開除重新來上學,這樣他們又可以在一起。

迷茫和混沌交織在一起,從期望他能在一起,變成回國,再到能偶遇,見面。

成績一落千丈,從小到大最優秀最出色的人,班級上前十名開外。

父母一次次談話,無濟于事,他們心痛難受痛哭,會第一次責備語氣。

漸漸沒了希望,易楚重新拾起學業,恢複從前,好好讀書。

偏偏沒多久,一向不活躍的高中群,碰巧在他無意間打開電腦整理資料時候登陸上,炸開鍋。

消息是兩天前一直延續到剛才一分鐘前。

林一的媽媽跳樓自殺。

易楚簡直不敢相信,一秒都沒猶豫當即出了校門坐公交車去了火車站,買了張

最近車次火車回了家。

站了很多小時,回到家才打電話跟輔導員請假。

那是兩年後第一次見易楚,頭發蓬松,金黃色,臉蠟黃,眼睛周圍都是黑眼圈,穿着白孝跪在地上哭到不能自已。

周圍他的親戚跟着一起抹淚。

房屋內幾個婦女在幫忙處理喪事,拉着林一起來坐好。

在美國快兩年,逍遙而自在,有母親愛着,錢養着,即便父母離婚心理未曾有過創傷,人生最好的年華,忽然失去一直覺得這輩子會陪在身邊的人,那種痛苦是要了一個人的命的。

今生今世,再無人問津關心。

因為林一情緒失控,幾乎一個小時哭一場,後事基本無能力去做,幾乎林一該做的事情都是易楚幫忙做的。

一直到晚上兩點,林一方才停止哭泣躺在床上眯了一會兒睡覺。

房間剩下舅舅他們在商量後事,易楚在旁邊整理他的衣物。

睡了沒半個小時林一便醒來,這才注意到這麽個人在。聲音微弱的問:“你怎麽來了?放假了嗎?”

一整天,或者說,兩年了才能正式與他對視相互看着對方。

易楚輕聲回答:“我請假了。”

房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這兩日人來人往,房間一團亂,林一只開口說了這麽一句話,扭頭又默默看着天花板流淚。

他一哭,易楚同樣坐在地上一動不動跟着傷心。

除了為了他媽媽,第一次經歷一個活生生的人去世,還因為他傷心樣子而難過。

一個女人為了生意,為了孩子,為了婚姻,負債幾年終于不能支撐下去,逼不得已離開最愛的孩子,從那麽高酒店跳下來,連最後一張完整的臉都看不到。

林一見易楚垂頭流淚,哭的更厲害,兩個人坐在床上抱在一起痛哭不止。

原因不同,心情一樣。

不過易楚是克制,林一是放聲,低頭眼睛蹭在在肩上染濕滲透在皮膚上。

易楚像哄着孩子一般一只胳膊摟着腰一直輕輕撫慰背部讓他安心下來。

一坐便到了天明。

隔日準備明日火化事宜,要怎麽做,什麽步驟等這些事情林一無心聽,全部是易楚一遍又一遍在他耳邊講述。

不是從前講課一次兩次講解,是千次萬次都沒覺得厭煩。

林一媽媽要火化去守靈,這種事情易楚非親非故沒有再陪着跟去。

那天于洋和齊戰勝也過來,本來林一的舅舅是想叫個男生扶着他避免傷心過度暈過去,他們三個都是高中同學,商量着誰一起跟去。

于洋道:“我們就不去了,讓他女朋友一起去吧。”

女朋友是林一媽媽出事後跟着林一一起從美國回來,長得非常漂亮美式,應該是當地華裔。

這三天過來過幾次,大家都看得到生面孔。

如果真是未來兒媳婦,她陪同過去理所應當。

這種時刻,已經不是考慮個人情感問題。易楚在家守着做善後時,所有人都去了殡儀館。

從墓地回來,林一被送了醫院,于洋說他哭到肝腸寸斷,易楚呆呆傻傻坐着,真當時見到那樣撕心裂肺的情景,保不準自己再次一起哭泣。

加之現在天氣炎熱林一中了暑氣去了醫院,于是招待他親戚客人的事情再次落在易楚身上,他雖然很多不懂,不過做事穩妥有條不紊,真的如同兒子做事一樣。

歸土之後,親戚朋友全部走完,易楚去醫院看他。

透過窗戶病床上那女孩正和他說着話,他情緒漸穩,易楚便沒有再進去。

一個人坐車到火車站,回了學校。

火車到北京時是淩晨四點多,坐着公交車回到學校趕上上午的課程。

中午回到寝室,滿懷期待那個人會打電話或者發個短信,留言在網上,登錄上去什麽信息都沒有。

易楚其實是能理解的,母親去世,他連自家親戚都無從招待,又怎麽會想起自己?即便想起來有這麽個人出現過,他還要出國上學讀書,交女朋友,談戀愛,也需需要平複下心情才會想起吧。

如此一等,六年過去了。

沒有再登錄過任何賬號,是害怕,看到不想要的信息。

當等待變成無盡頭的守着,情感變的模糊不清,自己看不清,再淡化,淡忘,開始新的生活。

年少時那種不顧一切淹沒在長大人際的洪流中,見過各種人,經歷各種人生,眼界開闊,思想成熟,有些東西不再執念執着。

凡事不再藏匿心中,會傾述,自己的快樂比任何人都重要,會自私,會自我,會放肆,會大膽。

甚至可以為了試探自己的性向,去試着喜歡別人,男人,女人。

太過優秀的人不缺倒貼倒追的人,而易楚習慣性每次姿态擺出高高在上,而且審視度人模樣。

結果總是無疾而終。

被人纏着的感覺真的不好,從前不拒絕是因為愛,現在拒絕是因為煩。

可是這一次明明白白的說明,自己在貼着。

飛轉八年來才發覺,兩個人想分開不見面,只要一方不肯,真的會一生一世不會相遇。

沒想到他們會以這樣偶然的方式見面。

易楚開着車,收回思緒,點了一根煙,呼着煙霧的時候有人打電話過來。

全公司的人等着他來開會。

一到公司,助理小李就說:“總部要來了,要人員調配和數據。”

易楚道:“你們夏總呢?”

夏總就是中國區老總,按道理他們屬于上下級關系,可是易楚是總部直接調過來的,彼此誰也管不着誰,小李道:“也快到了。”

易楚抓住字眼:“也快到了,也就是沒到?”

小李比他年齡還長幾歲,連忙說:“您先去休息,我去拿數據。”

易楚道:“不用了。”

數據這種東西,他掃一眼就可以看出來規律,還要什麽資料。

臨時一場會,開了好幾個小時,易楚自己都說了一個多小時。一年多前過來接觸社會人,真的是一句話能解釋的人不願說兩句,十分鐘能說完的事情絕不延長時間,慢慢發現,開會真是一個最節省時間的東西。

上班說的多,下班一句話不想開口。

回到家洗完澡躺在床上已經快晚上十二點。

易楚主動發過去微信,可能在自欺欺人,也許自我感動。

“我已經到家。”

林一發來一段語音,“好的,晚安。”

這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東西嗎?

晚上可以相互問候,随時可以見面,一起見識這多彩世界。

易楚歪着床上抽着煙,打字過去。“周末過來我請你來家吃飯。”

林一有點飄飄然,其實任誰午夜時分誰都會飄忽。

從前那麽一個苦悶不善言談,恨不得拒人千裏之外的人,這麽主動怎可能不讓人誠惶誠恐。

林一發語音,“最近廠裏一直忙,不知道到時候有沒有時間。”

易楚打字過去,“我去找你。”

林一直接打電話過來,電話裏的聲音稀松低沉。

林一躺在床上輕聲整個人很輕松:“等忙完這一陣我去找你,到時候我帶你去一家巨好吃的火鍋店。”

易楚:“我不吃,這周末我過去。”

林一:“關鍵你過來我沒辦法招待啊。”

易楚固執:“不需要,我不需要人招待。”

春天的天氣都開始變熱,林一打開床頭小電扇,微風吹過,才能吹醒自己,林一把手機貼在耳朵,雙手把毯子拉上:“你這次過來都匆匆忙忙,我照顧不周,确實很抱歉。”

電話那頭淡淡語氣:“就這樣?”

林一忍不住笑了:“那還怎樣?總不能讓我像以前送你幾頓飯才消氣。”

易楚道:“這是你說的。”

氣氛一下輕松很多。

林一:“我是沒那個本事做飯的,恐怕要把廚房燒了。”

易楚說:“我也不會。”

“那你請我去你家做什麽,難不成想着我去了給你做飯吃啊。”

易楚“嗯”了一聲。

林一脫口而出:“你也太不要臉了。”

說出口有點不對,忘了這個人從來不開玩笑,“哎呀,我說的不要臉不是真不要臉是----”

易楚道:“你不需要解釋。”

林一覺得任何情緒點到為止:“這麽晚你早上還得上班吧,我就不打擾你了。”

兩個人挂斷之後,易楚直接發過去一個紅包。

上面寫的文字是“買奶茶錢”,林一打開一看,六塊錢。

林一發過去六個嘆號。

最後翻來覆去睡不着,不行必須回複,發了個“滾”字。

八年前,不,應該九年前,就請過一次奶茶嗎?林一記得好像三次吧,不是應該十八塊錢?

所謂周末林一的潛意識應該是周六或者周日,因為前兩次見面要麽穿着快遞服,要麽廠服,本來打算周六早起去理發洗頭,換一身比較帥氣休閑衣服,畢竟才二十多歲的年紀,底子不差,稍微打扮還會朝氣蓬勃。

偏偏易楚周五下了班就開車過來。

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林一在廠裏和技術員檢查機器設備,來回轉了一兩個小時,怎麽都找不到原因。

很顯然,這次見面更可怕,林一手上全是汽油,身上一團黑,頭發亂亂的,所為亂是對比易楚那梳的背頭。林一見他跨步走來一塵不染的樣子,連忙說:“你別過來了,這裏有點亂。”

沒想到他還來勁,直接脫掉外套,捋起袖子走過來。

其實機器構造就那麽回事,原理發動結構,大學的時候閉着眼睛都可以畫出來。

易楚巡視線路就找到原因。

技術員小王問道:“老板,你的朋友啊,這麽厲害,不像啊。”

林一說:“怎麽不像?我高中老同學,當年可是全市高考成績第一名上的大學,這種問題道路是小意思啦。”

林一看易楚手上黑糊糊機油,連忙說:“快快快,摸我身上。”

易楚說:“出去洗洗。”

林一道:“先擦掉些,待會洗的時候快一些。”

易楚哪有那麽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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