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今日前來,不是為我,而是為了我的夫君,為了家中兩個年幼的孩子!”邵雲安的話出人意料,衆人都以為他是來為自己讨公道的。
“我夫君是家中長子,新婚不到兩月就離家服徭役,一走就是兩年。孝道為大,今日我拼了不孝之命,也要為我夫君,為兩個可憐的孩子讨個公道。婆母一拿五十兩為幼子買命,卻拿不出錢讓剛新婚的長子守着懷有身孕的妻子。兩年徭役,我夫君一身傷病地回來,可還沒兩年,又趕上兵役。我朝律法,服徭役一年上者免兵役。我家婆卻逼我夫君替二子從軍,甚至到衙門謊稱我夫君願意從軍,直到衙門派人來把我夫君帶走,他才知他的親娘不忍二子受苦,也不肯多花銀子,再次把他推出了家門。
這一走,又是三年。三年過去,夫君的前妻因無法忍受家婆、弟妹的打罵虐待離家而走,我夫君少了一只眼,毀了一半容。可剛回來沒兩天,又被家婆逼着成親,逼着替幼弟收拾殘局。我夫君忍無可忍,提出分家後成親,家婆當着裏正和族長的面簽下分家契書。可我剛進門才兩天,家婆就逼夫君休了我,因為我夫君不肯把我的嫁妝交出去,惹怒了家婆。我夫君為了我,再次寫下分家契書,把分家時所得,哪怕是一粒米,一捆柴,也全部交還回去,以此換能與我相守的自由。”
這話說的邵雲安都覺得自己不要臉了。
“可是,這契書卻是無效之物。我夫君淨身出戶,所住房子也是村裏所借,真所謂家徒四壁。無奈之下,我把新婚當日我夫君送我的三塊石頭拿出來賣,幸得蝶妝閣的掌櫃看中,花錢買下。結果被我家婆知道後帶着二弟與弟妹就來讨要,直道石頭為我夫君分家前之物,必須歸本家所有。還要大開宗祠,判我夫君不孝之罪。”
“我想問問我夫家的這位童生郎。當你的大哥被家人如此對待時,你讀的聖賢書在哪?當你的大嫂被弟弟、弟媳欺辱時,你讀的聖賢書在哪?當你年幼的侄子天未亮就要起床給一家老小做飯時,你讀的聖賢書在哪?當你兩三歲的侄女寒冬臘月要給一家老小洗衣時,你讀的聖賢書在哪!當你的侄子侄女吃不飽、穿不暖,而你們有魚有肉吃時,你讀的聖賢書在哪!
當你把你不要的親事推給你大哥時,你讀的聖賢書在哪?!當你大哥成親時,你躲在縣裏與同窗聚會,你讀的聖賢書在哪?!當你的家人以你要讀書花錢為由,跟你的大哥要活命錢的時候,你讀的聖賢書在哪?!!當你的家人以你童生郎的身份要挾裏正、族長逼迫你大哥淨身出戶的時候,你讀的聖賢書在哪?!!別跟我說你不在家,都不知情!”
“依我看!你讀的聖賢書完全是讀到了狗肚子裏!不要說什麽父母命不可違,不要說什麽孝大于天!你五歲讀課,八歲上私塾,前後也有十載,難道不知我朝推行孝道,卻講究父母‘慈’,子孫孝?難道不知你大哥受的錯待,你的子侄受的欺淩委屈?難道不知把自己不要的親事退給自己的兄長是為不仁不義,難道不知兄長成親之日你必須得在場?”
“你不過一介童生郎,就如此冷眼旁觀,無心無肺,無視兄弟之情,放任家人所為,但凡你平時多加勸說,多加約束,以身作則,恭敬兄嫂、善待子侄,何至于你的侄子侄女從小就沒了娘,何至于讓你大哥對本家寒了心。”
“你這樣的人,若真考中功名為官一方,又豈能善待百姓,為百姓着想?必定是個為官不仁,魚肉鄉裏的貪官污吏!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有整整十年的時間補救,結果卻是變本加厲!本家為何敢如此肆無忌憚,為何敢不顧朝廷律法、不顧契書約定,為何敢逼族長開宗祠,不就是因為你是童生郎,你是他們認定的未來狀元?若我朝所有的讀書人都如你這般,那我朝還有何希望可言?!”
“我與你大哥成親已是第四日,王松枝,我問你,你可認得我?”
“嘩——”
滿場皆驚。王枝松作為今年新進的童生郎,人人認得。邵雲安最後這一顆炸彈落下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向了慌亂無措的王枝松,他身邊的人迅速推開,一瞬間,王枝松的周圍就空了。縣令大人與院長的臉色始終不虞,兩位夫子也是擰眉冷臉,此時,四個人也全部看向了王枝松,院長甚至搖了搖頭。
邵雲安幾步走到面容慘白,搖搖欲墜的王枝松面前,大聲問:“王枝松!我的小叔子,你,可認得我?”
“我,我……”
王枝松平時再傲,也不過是個沒見過什麽大世面的十五歲少年。平日在村裏,人人都捧得;在家中,人人都寵着,這種場面,豈是他能應付得來的。邵雲安之前的那些話已經讓他慌得六神無主,此刻被邵雲安當面質問,他別說應對了,腦袋裏早就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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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雲安這時候看到了王石井,王石井的身高在這裏也是鶴立雞群的。他看到了王石井的表情,那一瞬,他的心在疼。邵雲安一步步向王石井走去。縣令大人、院長和兩位夫子順着他的動作也注意到了與這裏格格不入的幾個人,更注意到了那個戴着黑色眼罩,一半臉龐被毀的高大男人。縣令大人站了起來,院長和兩位夫子也立刻站了起來,所有人都順着轉過身去。
沿途的人自覺地為邵雲安讓路,鴉雀無聲。邵雲安走到王石井的面前,伸手拉住他握得發白的拳頭,用力掰開他的指頭,握住,然後仰頭:“王石井,你爹娘不疼你;你兄弟欺負你;以後,我疼你。青哥兒和妮子,就是你我的孩子。”
王石井另一只未被握住的手一個用力狠狠抱住了邵雲安,聲音啞的令人心悸。
“媳婦兒,我讓你受委屈了。”
放開王石井的手,邵雲安兩手也大力地擁住他,擁住這個受了太多苦難的男人。此刻的邵雲安腦袋裏沒有任何的雜念,只想就這麽抱一抱這個男人。
“大人,您看這件家務事可能斷得?”院子看着那相擁的兩個人,也不近唏噓,遂出聲。
院長一出聲,邵雲安就掙脫出了王石井的懷抱,拉着王石井的手走了過去。王石井對着縣令大人就要下跪行禮,他怕縣令大人責罰邵雲安。縣令伸手攔住了王石井,态度溫和地說:“你媳婦為你讨公道,本官卻還不知他的名諱。”
王石井看了眼邵雲安,回道:“草民王石井。內子姓邵,名雲安。他都是為了曹明,還請大人您不要怪他擅入縣學。所有責罰,草民一人承擔。”
縣令大人擺了下手,淡淡一笑:“這裏是縣學,要不要責罰需問院長。”
岑院長捋捋胡子,也是淡淡一笑:“邵小哥有情有義,本也不是擅闖而入,可是?”他又看向陳、關兩位夫子。關夫子不答話,最初本也不是找他的。陳夫子謙遜地說:“我倒是希望能多有幾位像邵小哥這樣的人‘擅入’縣學。今日所聞,如醍醐灌頂,實乃鄙人之幸。”
關夫子點頭附和:“确是。”
岑院長呵呵一笑,對王石井道:“你能有這樣的媳婦,可要好好珍待。”王石井擔心不已的事情就被三人這麽輕輕地帶過去了。
緊接着,岑院長面容一凜,問王石井:“你媳婦所言是否屬實?”
王石井沒有直接回答,只道:“對本家,我無愧于心。分家契書上已寫明,我淨身出戶,與本家再無相關,本家榮辱與我也再無幹系。契書一式三份,由裏正、本家與我各留一份。如今,晚輩只想能安安生生地跟雲安過日子,養大兩個孩子。石頭乃我贈與雲安,所得也歸雲安所有。”
王石井身為人子、人兄,若直接說爹娘和弟弟的不是,那就算他有理,也容易令人心生反感。這讀書人的心理就是這麽的微妙。他這樣回答,不禁讓人相信了邵雲安沒說假話,也博得了諸人的同情。
岑院長看向縣令:“這件家務事,老朽倒以為大人您可以斷得。”
陳夫子也馬上說:“這件家務事,還真得大人您來斷。王家長子之事,已事關我朝律法。”
縣令大人點了點頭,重新坐下,一手輕輕拍了下身邊的石桌,開口:“那本官就在這裏評斷王家這件家務事了。”
所有人都立刻站好,就是岑院長和兩位夫子都站了起來。這裏不是朝堂,不用下跪聽判,但該有的規矩必須要有。
縣令大人道:“按我朝律法,服徭役一年上者,免兵役;若家中有男丁需服兵役,可不替。令,契書簽訂之日起,即有約束只效力,違者少則五十大板,重則入監一至三載。王石井服徭役兩年,無需服兵役,且不可被逼服兵役。王家家母上欺瞞衙門,下強迫長子替次子服役,已犯了律法。念其母為老者,可不罰,但被替者需受罰,罰流放五百裏,三年。
另,王家家母與王家二子、二媳在契書簽訂之後上門讨要錢財,屬違背契約之法。我朝并無律法規定未分家子女所有財産都歸公用,王石井所得石頭當歸其所有。王家家母與王家二子、二媳讨要錢財一犯契約之法,二犯強搶之罪,兩罪并罰,王家家母、王家二子與二媳各五十大板,入監一年;念王家家母屬老者,其五十大板與一年入監由王家二子與二媳分領。
王石井被逼服兵役時,王枝松當屬年少,可不罰。王家家母違背契約之法,王松枝并不在場,當其不知者不罪,可不罰。”
搖搖欲墜的王枝松頓時在心裏松了口氣,立刻上前幾步跪下:“謝大人。”
縣令大人卻沒讓王枝松起來,繼續道:“王枝松,本官今日不罰你。但你身為讀書人,卻沒有做到一個讀書人應有的禮儀孝悌,你母蠻橫,你不加約束,這不是孝,而是不孝!你兄受欺,你嫂受辱,你子侄受難,你的冷眼旁觀更是不配你讀書人的身份,愧對教授你學識的夫子,是為失悌。就如你這位大嫂所言,你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若天下的學子都如你這般,我大燕國危矣!”
王枝松的身體搖晃了幾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念你年少,罰你回家反省,重讀聖賢書,重學禮儀孝悌之道。如你一年之內有所改變,可重回縣學讀書;若你仍不知悔改,你就到別處讀書去吧。”縣令大人看向岑院長,“院長以為如何?”
岑院長點點頭:“我這裏不收德行有違之人。我也不允許從我這裏走出去的學子有人落了我大燕國讀書人的名聲和臉面。”
“大人!院長!”王枝松怕了,是真怕了,眼淚唰地就出來了,“我不知情,我真的不知情,那些,那些都是我娘和我二哥、二嫂做的!不知情!”
王枝松不辯駁還好,一辯駁更加令人鄙夷。讀書人最看重的名聲、臉面說白了就是自己的德行。且不管內裏如何,這明面上一定要做到滴水不漏,不能留人以口實。王枝松把過錯都推到母親和兄嫂身上,更是令人不齒,也更坐實了邵雲安對他的那些指責。縣令搖了搖頭,滿是對王枝松的失望,岑院長的面色也極為不好,硬聲說:“你回去罷。”
“院長!”王枝松還想求情,一人先他一步跪了下來。縣令與院長還有圍觀的其他人都面露疑惑。
王石井給縣令磕了一個頭,說:“大人,身為人子、人兄,對父母,我無愧于心,對兄弟,我仁至義盡。如今我活着回來,服役之事便此作罷,也算是還了父母的養育之恩,還了兄弟的手足之情。內子所來,為的,不是有人因此受罰,只為能讓家母、兄弟承認契書,今後各自過活,再無瓜葛。草民懇請大人收回責罰,權當草民再盡最後一次孝,再盡一次義。”
說罷,王石井又給縣令大人磕了個頭。縣令讓王石井起來,看向邵雲安。邵雲安沒有下跪,躬身道:“我也只求日後雙方如契書所寫,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瓜葛。”
“橋歸橋,路歸路……”縣令沉吟,略略點頭,看了眼目露希望的王枝松,說“你二人有情有義 ,本官卻不能以情誼斷案。律法嚴明,本官身為永修縣的父母官,如此判罰并不是單為你二人伸冤,更是要為永修縣的百姓們以正律法之嚴。若本官明知有違者,卻視而不見,那日後 ,本官又如何替別人伸冤,如何管治這一縣上下。”
王枝松的身體又哆嗦起來。岑院長出聲:“大人,此案涉及家母、兄弟,若要深究,還涉及王氏一族及秀水村的裏正,其人皆明知此事卻瞞而不報,按律都要受罰。律法嚴明,大人應秉公處理,但他二人總歸脫離不了宗族與秀水村。若按大人所判,怕他二人回去後也難過平靜。事已過三載,他二人又不願再追究,大人不若從人情所出,從輕發落,也免得他二人受了冤屈,卻仍要受人情宗法所苦。”
縣令大人狀似深思地沉默了,過了一會兒,縣令點了點頭,王枝松的臉上再次露出滿懷希望的忐忑。縣令做出最終判罰:“這事本官不能不罰,但你二人求情,岑院長所言也确有道理,那本官折中來判。你弟與弟媳,免流放,改入監五月,并各五十大板,含代母受過、為你王氏宗族上下受過,此罰不可再免,你二人也不必求情了。”
縣令最後一句話表明這件事到底為止,王石井抿了抿嘴,躬身:“謝大人。”
邵雲安也行禮:“謝大人。”
縣令直觀判罰,王枝松就要岑院長出面了。岑院長接着說:“王枝松,念你年幼,大人免你責罰,但你的德行卻有違你童生郎的身份。你并無分家,你大哥一事你卻推到你父母兄嫂身上,實乃令人寒心。你大哥為你求情,我便免你一年思過,你回家思過三月再行入學,但若日後的的德行仍如這般,累你兄嫂不得不再請夫子評斷家務之事,那你就自行去罷。還望你日後能約束家人所為,不要堕了你童生郎的名頭。”
“謝大人!謝院長!”王枝松磕頭謝恩,低垂的眼裏卻是恨死了王石井和邵雲安。
縣令和岑院長卻在王枝松沒看到時又是搖頭。這王枝松到最後都沒謝謝自己的兄嫂,此人人品已可見一斑。再想到王家人之品行,王枝松讀書多年不僅沒能規勸家人反而放任自流,此人心中恐怕只會怨怼。大燕國讀書人相對甚少,但對縣令及縣學的一院之長來說,這樣的讀書人不要也罷。
縣令和岑院長的心思兩位夫子看得通透,在場有點心思的學生也看得明白,但沒有人回去提點王枝松。反倒都對邵雲安分外好奇。明明是一個泥腿子,農家子,怎會說出那一番番連他們都聞所未聞的驚人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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