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托庇于陸正透為右相的幕僚,陸遲一家便在離相府不遠的一座小小庭院裏。陸遲從家中走出,沒幾步就能看見相府門前的車水馬龍。相府的管家親自站在府門口迎接賓客,面上一派喜氣洋洋。
陸遲看了兩眼突然就膩味了這份賓主盡歡的喜悅,他想起遙遠的瀝矖宮,謝岚南一人在那,觸目所及的都是陌生的事物。謝岚南還只是一個七歲孩子,相爺和夫人,就一點都不擔心嗎?
昏暗的地宮裏,只有牆壁上一盞油燈散發出微弱的光芒。謝岚南貼着牆壁,警惕地看着在他腳下游弋的蛇群,實際上,他心中并不如臉上所表現出來的冷靜,大腦拼命叫嚣着逃離,雙腳卻不聽指揮,挪動不了分毫。眼見着斑斓的蛇群離他越來越近,最前面的一條黑白條紋蛇鱗片上的紋理,蛇身彎曲的程度在他眼裏纖毫畢現。
謝岚南顫顫地拿起手中的竹笛。
其實,逃也逃不到哪裏去,這地宮四周都落了鎖,供他活動的地方約摸六尺見方。
他将竹笛按在唇邊,斷斷續續吹出幾個不成調的音符。蛇群的動作緩慢下來,但仍在前進。謝岚南閉着眼,盡量不去看令他心生戰栗的蛇群,回憶着辭念只教了一遍的曲子。他從小記憶力就很好,生在書香門第,年歲雖小,卻也粗略通了一些樂理。當時硬記在腦中的曲子漸漸成形。
蛇群的停止了前進,開始慢慢地四下爬走。
而一條黑紅相間,色彩極為豔麗的小蛇依舊爬向謝岚南。它順着謝岚南的鞋子,扭動着身子,歪歪扭扭地爬上他裸露在外的手腕。小蛇把身子卷了幾圈,挂在謝岚南手腕上,遠遠一看,像個逼真的镯子。
相府內所設的學堂并沒有因為謝岚南的離去而關閉,反而又招進來兩個學生。
一個是黃莫,夫人的侄子,因他爹右遷回上安任太府寺少卿,上安城中又只有夫人這一個親戚,于是便把黃莫暫時托付相府。
另一個則是右相的門生,姓高名遼明,比陸遲和黃莫略長兩歲。高遼明可不是像陸遲和黃莫那樣不學無術,他爹雖官位不顯,可從小就才名遠揚,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童,謝意完全是把他當做自己的心腹來培養。因為謝岚南成為靈童,謝意的身份也就水漲船高,這段日子光是來拜訪的人就數不勝數,自然沒時間親自教導高遼。
多了這兩個人,陸遲總算不用獨自面對劉先生那張每每看到他搖頭嘆氣的臉,黃莫的到來成功地分走了一半劉先生的關注。他整個人好像就把不學無術游手好閑這八個字刻在身上,光榮地讓劉先生覺得陸遲還有挽救的餘地。
陸遲本人是十分厭惡劉先生把他和黃莫放在一個層次上,他是對四書五經這種東西沒有天賦,但還是有很認真地在學,當然,學習的成果另論。而黃莫是個典型的纨绔子弟,把他們放在一起讓陸遲覺得劉先生深深地無視了他的努力程度。
而高遼明,他和謝岚南一樣,完全是讓陸遲仰望的那一個層次上。他也自然而然地取代了謝岚南的位置,成為了劉先生常常挂在口頭上借此來訓誡他們的的榜樣。謝岚南,這個名字,這個人慢慢地從陸遲生活中拉遠距離。所有人對他諱莫如深,每每提到他,都誠惶誠恐地尊稱靈童。包括他的父母,至少在陸遲有限的接觸裏,他們從未對孤身一人生活的謝岚南有過一點擔心。
仿佛謝岚南的身份從始至終就只是靈童。是生于瀝矖宮中,處在雲端,從未下過軟丈紅塵,凡人只能仰望的靈童。
陸遲忽然想到,這種做法就好似古時洪災泛濫的地區,未開化的人類把童男童女丢下河裏,美名其曰獻給河神。雖然形式不同,但本質仍是一樣。若是當初留下來的人是他,陸正透和沈月明會不會同樣如此,輕而易舉地把陸遲當做另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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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切身體會到神權的可怕。
太陽不知什麽時候變得燥熱起來,學堂外知了多起來,躲在樹葉下叫得一日比一日歡快。午飯一律是在學堂用的,陸遲擺開自己的食盒,還未來得及聞聞味道,身後黃莫食物的味道就喧賓奪主地鑽進鼻子。
陸遲不用回頭也知道黃莫的飯菜肯定是滿滿當當擺了一桌,既然是夫人的侄子,黃莫的爹又在管銀錢的官位上,他的家境自然不必說。平日上學堂書童仆人就跟了十幾個,身上也總是绫羅綢緞換着穿,這滿滿一桌午飯算不了什麽。與他比起來,謝岚南簡直算個貧寒子弟。
陸遲收回心思,準備吃自己的飯菜,一轉眼,眼角的餘光看到鄰座的高遼明還拿着一本書在看。
奇怪,雖然高遼明平時手不釋卷,可到了飯點仍是會食人間煙火。畢竟過了吃飯的時間,劉先生回來後是不允許他們再吃東西的。
但這個念頭只在陸遲腦裏過了個彎,陸遲想過之後也沒想要提醒一下,他和高遼明還不太熟。不過等陸遲快吃完時,高遼明還是沒打開過食盒。
見午飯時間已經過得差不多了,陸遲沒忍住,側過頭出聲道:“高……公子。”他別扭着說着這個稱呼,還是覺得有點不自在。但陸正透至今沒有官職,他是白衣之子,面對好歹也是個官宦子弟的高遼明仍是需要尊稱。不會每個人都會像謝岚南一樣容他胡來。
“你現在還不用飯?”
高遼明放下書,看了一下自己的食盒,然後對陸遲搖搖頭,“多謝陸賢弟關心,我不餓。”他對陸遲和黃莫的稱呼同樣都是賢弟。
陸遲注意到高遼明的視線,心裏明白了點什麽,但沒有點破。他點點頭,揭過這件事。
春困秋乏夏打盹,盛夏的午後總是令人昏昏欲睡。劉先生坐在椅子上,頭一點一點,顯然已經睡着了。陸遲看着書上的字,端端正正的字體硬是被他看成了蝌蚪文。他揉揉眼睛,覺得自己更困了。
後座的黃莫突然發出一陣短促的驚呼,似乎意識到了這是學堂,後續的聲音像是半途被砍斷。陸遲轉過頭,看到黃莫把書立起來,捂着嘴目不轉睛地看着,連陸遲轉頭看他也不知道。
陸遲仔細一看,發現黃莫的書露出一點色彩鮮豔的邊角,他立刻就明白了,想是這個富家公子偷偷在看別的書吧。陸遲興趣索然地回頭,他也偷偷瞧過這個時代的各種志怪小說,大多都是些美人畫皮,山精妖怪的故事,開個開頭就能猜到結尾,俗氣得影視劇都不太愛用了。所以無一例外,陸遲一本都看不進去。
這個時候他無比唾棄起自己被養刁了的口味,稍微能想到的偷懶的樂趣都被自己剝奪了。
陸遲一手撐着腦袋,硬逼着自己把這些文绉绉的又臭又長的文章看進去。但連上天都見不得他用功,身旁适時地又響起一陣咕咕聲,雖然很輕微,但還是被此時注意力極度分散的陸遲捕捉到了。
他循着聲音看過去,發現高遼明一手捂住肚子,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起來。似乎注意到陸遲的視線,高遼明轉眼看過來,卻發現陸遲沒有看他,而是苦惱地扯着衣袖下擺,那裏有一塊黑乎乎的污漬。
高遼明松了一口氣,使勁地按壓肚子,讓它不再發出聲音。之後也許是高遼明的祈禱起了作用,肚子再沒有發出過類似的聲音。就這樣捱過昏沉沉的午後,劉先生終于醒了。他低下頭打了個哈欠,嘴巴澀澀地發幹,于是眯着眼去倒茶。也許是太過迷糊,手沒抓牢茶壺,啪啦一聲,茶壺從手中摔落,碎片與茶水濺了一地。
還不光如此,茶水還濺到劉先生的腿上身上,從那冒着徐徐白氣的碎渣上可以看出,這茶水絕對滾燙。難為劉先生沒有叫出來,只是疼痛難耐地皺着眉。
在旁侍候的小童傻了眼,劉先生看到小童呆傻的模樣,臉上的皺紋都快擰在一起了。
“愣着作甚?快去叫大夫!”
小童這才反應過來,一溜煙地跑出去叫大夫,黃莫的書童很有眼色地上去收拾碎片。小童去得快,回來得也快,他扶着劉先生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即使到了現在,劉先生也不忘捋一捋長須,嚴肅地對陸遲他們說道:“我出去的時候不許偷懶,好好念書,待我回來是要考校的。”
這話對黃莫來說就是耳旁風,劉先生一走,他就原形畢露,把腳擱在桌上,椅子一晃一晃,口中呵斥道:“一個個都死了?快給本少扇扇,熱死了!”
書童忙一左一右地扇起來,還有的跪在一邊端上糕點小吃。
陸遲看慣了黃莫這幅做派,權當沒看見,就連一向講究君子之禮的高遼明也只是皺皺眉,沒有開口勸誡。
勸了也只是白勸,弄不好還要被黃莫說一句狗拿耗子。
不過看黃莫這惬意的模樣,陸遲想了想,彎下腰打開自己的食盒。食盒最底下一層是沈月明給陸遲準備的糕餅,難得的還是歲圓齋的。往常陸遲是沒有這樣的待遇的,不過陸正透這個月的月俸豐厚了一些,沈月明才能給陸遲買些糕餅解解饞。
陸遲拿起食盒,伸手一遞,遞到高遼明桌上。
“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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