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謝岚南喘着氣醒來,室內漆黑一片,沒有半絲光亮。他一手撐在床上,另一只手抵在額頭上,發絲汗津津地黏在那上面。
才剛醒,夢中的光景不像往常那樣模糊,它纖毫畢現地在腦海中閃現。陸遲寫字的模樣,放燈的神情,還有他笑得眉眼勾起,同自己說話,一幕一幕,就像戲臺上的表演,反複回味,仍覺得意味無窮。
不,不僅是意味無窮。他簡直想把陸遲拆下,嚼碎,吞到肚裏去。那是他的,獨屬于他一人的陸遲,為什麽要叫別人看了去。
不應該是這樣的嗎?
他揪着自己的頭發,想法陰暗瘋狂。
他只有陸遲一個人了呀,不抓住他,他會瘋的。
噼啪一聲,室內忽然亮堂起來,火苗舔着燭芯,搖出虛虛實實的影子。辭念掌着蠟燭,立在謝岚南床頭。
他将蠟燭往謝岚南臉上移過去一些,燭火搖曳,照出謝岚南虛弱的,籠着病氣的臉。可少年即便羸弱,也像一朵豔極的花,只是被風雨打落幾片葉子,花瓣依然張揚。
他看着辭念,眼中黑得連蠟燭的光也照不進去。
“你活下來了。”辭念将蠟燭放進燈罩中,一罩上燈罩,光線立即變得柔和。
“之後你會成為西澤的聖人,坐上萬萬人之上的位置。”
謝岚南垂下眼,眼睫落下濃濃的陰影。
“萬萬人之上,包括你?”
辭念低下頭,對着他的眼,輕笑:“那要等到我死的那天。”
武州,地處北烏邊境,與南柯國交界,為預防南柯那些奇奇怪怪的蟲獸,武州百姓大多能一個打倆,民風素來彪悍。
邊境地帶,向來不太平,這兒有許多落草為寇的流民,專打劫北烏南柯之間往來的商隊,搶上些值錢的貨物或者黃金白銀,保自己衣食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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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流民沒讀過書,肚子裏沒墨水,辭念只消稍稍一使計,許幾個誘人的承諾,他們就完全聽從他的指揮。
這幾股流民合在一起,雖說是烏合之衆,但蓋因北烏西澤之間連年征戰,精銳部隊都調往與西澤接壤的邊境,南柯近些年國內也亂,尚且自顧不暇,根本分不出精力來北烏作亂。所以武州竟沒有幾支像樣的軍隊,被這群烏合之衆直接攻破了武州太守府。
消息連夜傳到永安城,朝野震怒,北烏皇帝派太傅葉參岸再次挂帥,平定叛軍。
“先生。”北寧向葉參岸喊了一聲,帶着不舍,“先生一定要去嗎?朝中除了先生,還有很多能征善戰的将軍,不一定非要先生再去。”
他看着葉參岸,九五至尊的帝王像個孩子般依戀着他:“先生才剛回來沒多久。”
葉參岸是帝師,先皇去世後,他一手将北寧捧上皇位,而後為保北烏國土不受西澤侵占,挂帥出征,一去就是多年,只為報北寧的知遇之恩。
“臣覺得這些流民不簡單,多年來不成氣候,此時卻突然破了太守府。”葉參岸溫聲道,親手為北寧解下冠帶,“還是臣親自去一趟為好,也好讓聖上放心。”
“先生在朕身邊,朕才心安。”北寧說了一句,但也知道,葉參岸心意已定,他若強留葉參岸留下,定會讓他不開心。
他不想讓他的先生不開心。
北寧将虎符放到葉參岸手裏,道:“先生早日回來,我等着先生。”
葉參岸笑着,一如往日教他讀書習字那般溫柔耐心,他道:“好。”
北烏的正規軍隊剛抵武州,便接連攻占多處城鎮,那些流民不愧于烏合之衆的名稱,果然不堪一擊。葉參岸的軍隊勢如破竹,順利得不可思議。仗打得順利,葉參岸心下卻不安。
不該如此的,若是這麽容易被擊敗,武州的守軍也不會被流民擊潰。
手下的士兵撞開太守府的大門,他走進去,囑咐下面的人小心。太守府裏很安靜,諾大的庭院裏,沒有一絲聲響,安靜地着實詭異。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進了正堂,正堂中依舊沒人,空蕩得像一座鬼屋。
一個士兵忽然悶哼一聲,倒下來,緊接着,接二連三的士兵倒下。轉瞬間,只剩下葉參岸一人站着。在這種情況下,普通人原本該是恐懼害怕的,但顯然,葉參岸不是普通人。
即便有一條冰冷的生物纏上他的手腕。
他朝着空蕩蕩的屋子朗聲道:“閣下留我一人,有何深意?”
近乎四面楚歌的景況下,他依舊清風朗月,對接下來是生是死毫不在意。
“沒有什麽深意,只是想見一見北烏的葉太傅。”
清冷的聲音從耳畔響起,葉參岸轉頭,看見一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後,白衣烏發,像極了天宮的嫡仙。
他伸手,五指仿佛冰般剔透,纏在葉參岸手上的黑蛇乖順地爬過來,纏在他手腕上,仿佛一個精致的黑镯子。
葉參岸看着他,眉心淺淺起了一絲褶皺。
兩人不聲不響地站着,辭念擡眸,眉眼常年累積的冰雪忽然消融。他注視着葉參岸,近乎貪婪。他已經太久太久,久到不知過了多少年歲,沒有見過葉參岸了。
“阿念?”葉參岸遲疑地出聲。
眼前的人與記憶中孱弱的少年區別太大,僅僅眉眼輪廓有些相似,他一時竟有些分辨不出來。
“真難得,多年不見,葉太傅還記得我這個故人的名字。”辭念嘴角勾起諷刺的弧度。
葉參岸垂眸,“多年不敢忘。”
辭念想自己真是癡傻,他一句不忘就讓他高興地要瘋掉。但又能如何,他是那麽的愛着葉參岸,他一句話,就能輕易地左右他的情緒。
他走過去輕輕地抱住葉參岸,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器。
葉參岸猶疑了一下,回抱住辭念。
然後,辭念猛得抓住他的手,眼裏迅速漫上一片嚴霜,“你想要偷什麽?”
“阿念,抱歉,我不能拿我将士的性命開玩笑。”葉參岸看着他,沒有表情。
他雙眼輕顫,那一瞬間,葉參岸甚至認為他哭了。
“所以,你便拿我開玩笑。”
他攥着葉參岸的手,力度越來越大。
“你要什麽我不會給你,你知道的,只要你開口,我什麽都會給你。”
他離葉參岸越來越近,近到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辭念閉眼,咬上葉參岸的唇。真的是咬,他似乎要将多年來的不滿全都發洩在葉參岸唇上。可還是心軟,到最後近乎是讨好試地舔着他的唇。
懷裏的人一動不動,任由他作為。
辭念扶着他到塌上,親昵地撫了撫腕上的小蛇。黑蛇慵懶地趴着,向主人吐出猩紅的信子。
“這樣你就不會跑了。”他很滿意葉參岸現在的狀态。
葉參岸雖然四肢無法動彈,但還是能說話。他嘆了口氣,眼神哀傷。
“阿念,我已成婚。”
這一句話似乎觸到辭念的逆鱗,他的眼神陡然兇狠起來。
“你沒成婚,我說沒有便是沒有!”
葉參岸看辭念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個不懂事的孩童,他只是輕嘆,沒有再說話。
“那個女人怎麽能配得上你?”辭念蹲下來,撫過他的五官,一寸一寸,極盡細致,“她只是利用你逃出瀝矖宮。”
“她哪有我待你好。”辭念笑着,卻比哭更哀傷,“你為什麽就是看不到我,明明就是我先在你身邊的,怎麽就叫別人搶了去。”
辭念父母雙亡,那年他被送上瀝矖宮,身邊的親人就一直照顧他的葉參岸。他不想離開葉參岸,可神權之下,任何人都沒有辦法。于是他只能期盼着三月一會的日子。
那個女人就是在那時出現在葉參岸的視線裏,她是領葉參岸上瀝矖宮的侍女,在辭念不知道的時候,葉參岸已經喜歡上她。
她求葉參岸帶她離開瀝矖宮,這是個正常人待不下去的地方,葉參岸答應了。
他自小就聰慧異常,竟然真讓他從瀝矖宮帶走一個侍女。
他唯一對不起的,只有辭念。
抛棄了他們的約定,留他一人在這舉目無親的瀝矖宮中。
“我把對你的喜歡說出口之後,你就逃走了。我的喜歡,有那麽可怕嗎?”
葉參岸動了動唇,還是沒把話說出口。
他帶走喜歡的女孩後,本想再冒險回瀝矖宮,帶走辭念。可他終究太高估了自己,還未至瀝矖宮,就被瀝矖宮中人追殺,他從西澤逃到北烏,一路上,還與他的妻兒失散。
功成名就之後,他一直在尋找他的妻兒,也派人去西澤尋找辭念,奈何,始終沒有消息。
不過,這些話不必說出口。讓阿念恨着他好了,也總好比……喜歡他。
“喜歡你的人只有我。”辭念一下一下梳理着葉參岸的頭發,溫柔無比。
“可我只喜歡她。”
發根一痛,卻是辭念拽緊了他的發。過後辭念低頭,輕輕吹了吹。
“沒事,你會喜歡上我的。”
葉參岸被辭念關在這個房間第五天了,他的手腳終于能稍微活動。辭念幾乎時時刻刻都在他身邊,一點逃離的機會都沒有。
銅鏡裏,他看着為他梳發的辭念,慢慢問了一句:“外頭的柳條可是青了?”
辭念為他戴上玉冠,他深深看了葉參岸一眼,才答道:“已經有柳絮了,你可想看看,我讓下人給你摘進來。”
“不行。”他又否定,“他們笨手笨腳,摘壞了你會不喜的,我親自去。”
他為葉參岸取下他常看的書。
“我去去就回,你等我。”
葉參岸輕輕點頭,這一個動作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他走到門邊,要出去了,忽然又回頭,“你要等我。”
他沖辭念笑,說:“我等你。”
辭念出去後,葉參岸慢慢伸手,向桌上的油燈碰去。費了很大力才将油燈碰倒,做了這件事後,他身上的力氣恢複許多。于是扯下一邊的簾布,火苗一碰上布,便發瘋似的蔓延上來。
他一步一步走向床榻,武州的太守惜命的很。這幾天,他發現這床下有條暗道。想是流民攻進太守府,太守就借着這暗道逃命去了。他只要躲進這裏,等大火燒完整間屋子,就能讓阿念誤認為他也身亡。
自此以後,便可斷了對他錯誤的念想。
阿念的人生,不該只有他。
火越燒越旺,濃煙滾滾地冒出來,他還沒走到床榻,門就開了。隔着火光,辭念的表情淡漠。但細看,他的眼裏盛滿着絕望。
濃得幾乎要溢出來。
“不是讓你等着我嗎?”
他一步一步走過來,像是沒有看見舔上他衣擺的火苗。
“阿念,出去,這裏危險!”葉參岸終于變了臉色,急聲喊道。
“你怕了?”他笑起來,笑容清豔,如同天山間的雪蓮在剎那盛開,“可是你連死都不怕,即便死了也要離開我。”
丈許高的火光中,他終于抱住了葉參岸,就像抱住了他的一生。辭念眼裏的火焰扭曲成濃烈的情緒,“如此,我們便死在一塊,好不好。”
“你至死,都不能離開我。”
北寧得到葉參岸身死武州的消息已是一月後,他握着葉參岸留的玉笛,臉上連一絲表情也無。跪在地上的将士心驚膽戰,害怕聖上發怒,可北寧只是揮退了他。
北寧坐在禦座上,很久很久之後,他像是沒了力氣,手中的玉笛滑落在地,碎成幾瓣。
他跪坐在地上,一塊一塊撿起碎片。
先生,你失約了。
北寧對着破碎的玉笛,輕聲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葉爸爸好可憐,被幾個蛇精病看上,對不起你。
PS:如果有小天使想對這段劇情知道得更清楚一點,可以去看看某随專欄裏《長街憶》的番外一,如果不感興趣,請盡情忽視這一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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