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天上是晴朗的日光,陸遲下學後回家,看到比他矮了好幾個頭的孩童在放紙鳶。幾根粗糙的竹棍子疊在一起,上頭胡亂糊了一張白紙,做工連粗制濫造也只能說勉強。
他卻盯着那紙鳶看了好一會兒,才突然發現,原來已經是春天了。
家裏頭沈月明種的那棵歪脖子樹抽出一條嫩綠的枝條,新生的嫩芽怯生生地打量這個陌生的世界,仿佛受到一點風吹雨打就會立刻縮到裏面去。
陸遲走過去,見到這嫩芽生得可愛,順手禿撸了一把,只摸了這一下就把這嫩芽折磨得奄奄一息。
“還使壞,讓你娘知道了,又要拿雞毛撣子趕你了。”
身後忽然響起溫和的聲音,帶了經久不見的陌生,卻還是讓他一聽見就差點哭出來。
陸遲怔怔地轉身,看到陸正透站在身後,臉上挂着溫柔的笑。他蹲下來,想摸摸陸遲的頭,才發覺,蹲着伸手摸頭已經有些費力。
他重新站起來,陸遲現在已經到他肩,少年身形雖然清瘦,眉眼初初長開,還未褪去青澀,也已經是個小大人的模樣。
“爹沒有騙你。”陸正透低頭,眼神溫柔,“你長高了,爹也就回來了。”
陸遲眼裏濕潤潤的水汽一下子全變成淚,不要錢地掉下來。
陸正透實在不知道如何哄兒子,運籌帷幄的謀士在愛子面前變得手足無措。
哭了好一會兒,陸遲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如此行為實是有損男子氣概,抹了眼淚,問:“爹可還會再赴戰場?”剛哭過,說話仍是抽抽噎噎。
陸正透松了口氣,答道:“不去了,以後就留在這裏陪你和你娘。”
沈月明原本在房中,見丈夫和兒子久久未回,就出了房,見父子倆站在庭院,就招手喊他們回去吃飯。
陸遲看沈月明也是眼角泛紅,可見也是哭過一場。
陸家沒有食不言寝不語的習慣,在飯桌上,沈月明的話就沒停下來過,不停地向陸正透問這問那,只恨不得将陸正透離去的那些時月所發生的事一一知曉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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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戰役贏得不算光彩,但好歹也能讓西澤百姓安生好一段時日。”
“不光彩?李蔣将軍征戰素來光明磊落,怎會……”沈月明有些好奇。
“不是李将軍。”陸正透嘆了一口氣,卻止住這個話頭,不再說下去,沈月明也識趣地不再問。
陸遲的好奇心被吊起來,可陸正透不說,他再心癢癢也無可奈何。
謝意剛随大軍回城,連家門也來不及入,就進了皇宮。瀝矖殿內依舊一片雪白,一進去空氣無端就冷了三分。
謝意對坐在高位上的人跪下謝罪。
“臣無能,捉拿不了葉參岸。葉參岸是敵軍主将,身邊防衛重重,雖用了神藥,可只能勉強讓戰役平息。實是無法捉拿。”
辭念看看着下座的謝意,謝意跪着的身子一抖,他感覺這目光仿佛在他身上割下一片片柔來。
“确實無能。”辭念淡淡開口,音色冷冽,“俱是借口,既有神藥,又為何捉不來一個人,無需多言,自下去領罰。”
謝意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他膝行至前,重重地扣下三個響頭,“罪臣領罰,可在聖人懲處臣之前,罪臣還有一計,或可拿了這葉參岸來。”
辭念神色微不可查地動了一動,他輕輕地嗯了一聲。謝意這才敢擡頭,将他的計劃說了一遍。
辭念聽後,看了一眼謝意,唇角泛出詭谲的弧度:“謝岚南與你,果真是父子。”
天色才泛黑,帥帳內已來了第五波人。葉參岸眉一直鎖着,副将在旁焦急道:“将軍,城中大半人已經染病,再這樣下去,不等西澤進攻,這裏就已經是一座死城了。”
葉參岸看向剛進賬裏的人,脊背佝偻,發絲雪白:“莫先生,可查出病因?”
被稱作莫先生的老者嘆氣:“老朽才疏學淺,至今無法查找出病因。”
帳中安靜了一會,葉參岸擰着眉心,聲音疲憊異常:“可把病源控制住了?”
“控制了。”副将恨恨地應答,“定是西澤那些蠻人幹的,打仗打不過我們,就想出那麽下三濫的法子。”
“他們會來的。”葉參岸忽然喃喃說道,“他們不會坐視這病蔓延,不然即便奪了這城,也無半點好處。”
“不久,必會來找我談條件。”
半夜,西澤果然來人,将一封書信呈于葉參岸。葉參岸看完後,将這封書信傳給将領,副将一看完,當即暴跳如雷。他拔出佩劍,當即要殺了西澤來使。
“要我們交出将軍才給解藥!?呸!想都別想!”
“住手!”葉參岸出聲。副将的劍堪堪停在來使的頸前一寸處。
他看向來使,溫聲道:“貴國的條件,還請容許我們再考慮一二。”
“将軍!”副将急了。
副将急了,葉參岸卻不為所動。待送走來使,副将面朝葉參岸跪下,說:“将軍真要答應他們的條件?”
他仍是溫和的模樣,即使看到這般事關性命的條件。
“如果有更好的辦法,我也想試試,百姓的病等不得。”
将軍雖才智過人,奈何心太仁慈。
副将拱手,再勸:“将軍乃三軍之根本,牽一發而動全身,此事末将認為應報于聖上,由聖上定奪。”
葉參岸頓住,帳中的燭火輕輕地搖晃,他沒再說什麽,只是輕嘆了一口氣,執筆寫起奏章。那封奏章被八百裏加急送往北烏都城永安城,北寧還沒看完奏章,便騰地站起來,看向送奏章的信使,雙目裏情緒劇烈地翻湧。
他花了好長時間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北烏不是棄帥求榮之人,傳聖旨,西澤若執意以此相逼,北烏便是只剩一兵一卒也奉陪到底。”北寧的話,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朝中的大臣有些騷動,被北寧一眼看過去,如同被燒灼的利刃淩空一刺,登時閉了嘴。
此番戰役結束于陵塢城,兩國達成協議,北烏撤兵陵塢,兩國于陵塢重新劃分邊疆界線。
雖到了春天,氣候卻沒有立即變暖,料峭的春寒仍是存在。辭念取出一個白淨的瓷瓶,拔開木塞,将其中液體給謝岚南他們三人看。
那液體很少,不到瓷瓶的三分之一,綠瑩瑩的,看着煞是瘆人。
“這叫西吻,每一滴都價值千金。”辭念看着他們,臉上難得泛出一點盈盈笑意。
卻看得人不寒而栗。
仆人将瓷瓶中的西吻倒到他們面前的酒杯中,湊近來看,更是有種說不上來的毛骨悚然之感。
謝岚南盯着面前的西吻,忽然說道:“這到底是什麽?”
辭念笑了:“這是西吻呀。”他站起來,将仆人放置于桌上的瓷瓶拿起來,瓷瓶中還剩餘一些。他将瓷瓶朝下,殘餘的西吻就掉落在地上。那些價值千金的液體甫一落地,就傳來一陣燒灼地面的嗤嗤聲,有白煙袅袅地升起。
“也是蛇毒。”
辭念臉上沒了笑,重新恢複成面無表情的模樣:“你們誰能在西吻下活過來,誰就是下一任西澤的聖人。”
“……會死的,聖人,會死的。”唯一的女孩跌坐在地上,聲音帶了哭腔。
少女的身體纖弱,眼裏淚光盈盈,楚楚可憐地仿佛一只斷翼鳳尾蝶。
“你害怕?”辭念的聲音出奇的溫柔。
少女拼命地點頭,眼淚流得更兇。
“既然怕,就不必喝。”他善解人意地說道,但下一句話卻讓少女如墜深淵,“失敗的人只能成為瀝矖宮的啞奴。”
已經有身着黃衣的侍女扶起少女,往門外走去。看着那扇花雕大門重又被重重地關上,之前投進來陽光轉瞬間又被關在門外。
“你們,還怕嗎?”辭念的聲音很輕。
他是瘋子,這裏的人都是瘋子。謝岚南想着,然後走上前,拿過酒杯,将杯中的西吻一飲而下,腹中驟然升起一股熱辣的感覺,像是拿火在灼燒一樣,又像是被數千把刀子同時割一樣。
我也是個瘋子,意識模糊前,他想到。
西澤多水,上安城裏就有數條知名的河流。其中,又數暄江最為知名。一年一度的蓮花節,春心萌動的少年男女就是在暄江邊上放下他們滿載情意的蓮花燈。
陸遲拉着謝岚南偷偷地跑到暄江邊上,謝岚南害怕地扯着陸遲的衣袖,小聲說道:“陸遲,我們出來很久了。”
“別怕。”陸遲小心翼翼在擁擠的人群中護住謝岚南,“一年一度的蓮花節,不出來就可惜了。”
謝岚南心中明明是恐懼害怕的,他害怕被父親知道後,又要跪在冷冰冰的祠堂,四下黑漆一片,只有他一人。
可是看見陸遲明亮的笑,他就把口中的話咽下去。如果陸遲高興的話,即使是跪那可怖的祠堂也沒關系。他喜歡他高興的模樣。
陸遲在小販處買了兩盞蓮花燈,将其中一盞給了謝岚南。
“在蓮花燈上寫下自己的心願,放到暄江裏,只要順利地飄下暄江,心願就能實現了。”小販樂呵呵地向他們解說。
寫什麽呢?謝岚南怔怔地看着手上的小紙條,想了很久也無從下手。他偷偷看旁邊的陸遲,他早已經寫完,正把紙條塞進蓮花燈中,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
他笑起來,轉過頭,一筆一劃寫上自己的心願:陸遲不要離開。
陸遲不要離開,可以陪伴着他,這樣就不會孤獨了。
小小的蓮花燈被放到江裏,看它順着水慢慢飄遠,搖搖晃晃的樣子像是随時會傾覆,謝岚南不由得抓緊了陸遲的手。
“輕點,輕點,謝小少爺,我的手都快被你抓疼了。”陸遲呲牙咧嘴地叫起來。
謝岚南聞言松了手,歉疚地看着他。
“沒事沒事。”看到謝岚南愧疚的小眼神,陸遲心裏不忍,“我皮糙肉厚的,不怕。”
他笑了笑,又轉頭去看江裏的蓮花燈。
星星點點的火光在暄江上明滅,就這一會錯神的功夫,他就找不見自己的燈是哪一盞了。
謝岚南有些失落,但是,他有看了陸遲一眼。
這個人,會一直一直在他身邊吧。
如果不在……如果不在……
他忽然生出一個難耐的想法。
如果不在,綁也要綁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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