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場酒醉,攪得他頭疼欲裂,陸遲醒來時,像大病過一場似的,連起身都困難。

窗棂裏射出些許微光,一時竟分辨不出是什麽時辰。陸遲擡手,擋在眼睑上。

室內有幽幽的香氣,聞起來有幾分熟悉。陸遲睜眼,又閉眼,如此反複幾次,才完全清醒過來。

他轉過頭,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邊的人,輕袍似雪,随意地覆在椅上,像堆了一層素雪。他單手拿着一卷書,低頭翻閱,鬓邊的發絲輕輕垂下。

似乎感受到陸遲的動靜,他擡眼望過來,見陸遲睜眼看他,笑意自嘴角漫出來,融化了眉間的冰雪寒意。

“醒了?”他放下書,走過來,伸手探了探陸遲的額頭,“難受嗎?”

陸遲愣愣地點頭,喉間難受的呻/吟這才後知後覺地洩出來。

謝岚南看了一眼門外,早就守候在一旁的婢女端着醒酒湯過來。謝岚南扶着陸遲坐起來,而後拿過醒酒湯,舀起一勺,往陸遲唇邊喂去。

醒酒湯送到唇邊,陸遲被宿醉麻木的神經忽然清醒過來,他的頭微微偏向一邊,想說自己可以喝,不需要喂他。

看到陸遲帶有拒絕意味的動作,謝岚南的眼沉了沉。

“我自己來。”陸遲說道,伸手想接過謝岚南手中的醒酒湯。

謝岚南的手紋絲不動,他垂下眼,道:“你難受,還是我來吧。”他的聲音很溫柔,像柔和的風。

“還是說,你不願意?”

陸遲最拒絕不了的就是謝岚南的溫柔,勺子碰上陸遲的唇,他只好乖乖地咽下。

謝岚南勾起唇角,低聲道了一句乖。

喝完醒酒湯,陸遲的頭疼好了一點,昨晚的記憶慢慢回籠,他去參加瓊瑰宴,然後還喝了酒,等等,瓊瑰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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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遲急忙從床上跳起,抓着謝岚南的手問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食時,”陸遲的瞳孔瞬間變大,謝岚南按住他的手,一下一下安撫着。

“我惹禍了。”陸遲喃喃道,在謝岚南看來,他眉眼垂下的模樣竟然有幾分泫然欲泣的味道。他想吻他,兇狠的。

那意願來得如此強烈,謝岚南費了極大的力氣才按捺住,現在還不能這麽做,會吓跑他的。

他聲音放柔了安慰陸遲:“無事,你莫怕。”

陸遲擡頭看他。

“我向皇帝要了你過來,往後,”他摸了摸陸遲的頭,道,“你便是瀝矖宮的人。”

瀝矖宮?陸遲不笨,自是明白其中的意思。坐在他身邊的謝小公子,現在只怕是坐到了萬萬人之上的位置。

他站起來,因為宿醉,還站不穩,腳步踉跄了一下。他拂了下袍袖,鄭重地行禮。

“草民陸遲,拜見聖人。”

謝岚南眼裏的光暗下去,他不說話,慢慢地蹲下去,看到陸遲彎曲的脊背還有低下的頭,如此乖順地跪在他面前。

他剛從床上下來,只着一件裏衫,跪伏在冰冷的地上,少年本就身材單薄,如今看來更覺得清瘦。

謝岚南伸手,握住了他的肩。他很喜歡這種掌控的感覺,但是面對陸遲,除了掌控,他還要些別的什麽。謝岚南的手移到陸遲的下颔上,迫使陸遲擡起頭。

他指間微涼,凍得陸遲微微顫了一下。

“你我之間,無聖人。”謝岚南道。

市集向來是城中最熱鬧的一處地方,陸遲撩起車簾,看到小攤販吆喝着,叫賣着自己的東西。其中有一個,舉着一大串的糖葫蘆,沿街叫賣。糖葫蘆色澤鮮豔,紅得饞涎欲滴。

陸遲的視線追逐了糖葫蘆一會,然後有些不情願地放下簾子。

“看到什麽了?”謝岚南問道。

“沒什麽。”陸遲嘴快答道。

謝岚南一笑,沒說話。

過不了多久,陸遲一挪一挪地挪到謝岚南身旁。陸遲:“謝岚南,你可嘗過糖葫蘆?”

“未曾。”

陸遲眼一亮:“我買給你嘗嘗可好?糖葫蘆裏頭是山楂,外頭裹了一層糖漿,有酸又甜,味道絕好。”

謝岚南輕輕點點頭,道了一聲好,陸遲喜上眉梢,随後就跳下馬車去找小販買糖葫蘆。

他看着陸遲歡快跳下馬車的背影,“又酸又甜。”謝岚南念着這幾個字,唇角微勾,“這應是垂髫孩童的吃食吧?”

陸遲很快就買來了糖葫蘆,好幾串,順手給了趕馬車的一串,奈何趕馬車的侍從心無旁骛地握着缰繩,硬是不接陸遲的糖葫蘆。

陸遲無奈,只好收了糖葫蘆躬身進馬車。待坐下,他挑了最大最紅的一串給謝岚南,謝岚南接過,但卻不吃,側頭看陸遲。

陸遲咬了一顆,鼓着嘴在吃,紅色的糖漿沾到嘴唇上,他卻絲毫不知。

“好吃嗎?”

陸遲點頭:“自然好吃。”因嘴中的糖葫蘆還沒咽下,他的話聽起來含混不請。

謝岚南忽然傾身過來,陸遲一下子怔住了,呆呆坐在原地。他們離得太近,連呼吸都能感覺到。那麽近的距離,他看到謝岚南豔色的唇和略帶蒼白的膚色,還有他的眼,幽深一片,仿佛任何光都進不去。他的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謝岚南卻伸手,拈走了他唇上的糖漿。

謝岚南笑話他像個小孩一樣。

陸遲抹了下嘴,說了一句大老爺們,不拘一格,又低頭吃。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謝岚南靠過來的一刻,心像瘋了一般跳動。

他這是,怎麽了?

馬車在歲圓齋門口停下,機靈的小二立刻上前來招呼。

“客官,雅間滿了,不知您可不可以在大堂……”小二的眼很毒,一看他們的穿着打扮,就知非富即貴,立刻放低姿态,殷勤地問道。

若是陸遲自己一人來,或是同黃莫一道,自是不介意大堂還是雅間,但現在不同,他可以将就,謝岚南怎麽能将就?他正要說話,謝岚南卻先開口:“那便大堂吧。”

不等跑堂的上前擦桌拉椅,就有随行的婢女将這一切都做完。陸遲坐下後,還是不滿地嘟囔:“坐大堂不是委屈你了嗎?”

謝岚南今日照常穿着白衣,似乎西澤的聖人都愛穿白衣,一行一動就像是個下凡的嫡仙,怎麽能坐在喧鬧的人間煙火中?

謝岚南看他:“你委屈嗎?”

陸遲:“不呀,我同黃莫常來,歲圓齋的糕點和他家的松鼠桂魚最為有名,他最愛吃這裏的東西。”

謝岚南的眼微微動了動,他緩緩念出這個名字:“黃莫?”

“對呀,你不認識嗎?他是你的堂哥。”上菜的間隙,陸遲跟謝岚南說了很多他和黃莫的事,無論是一起偷偷喝酒,還是跑去戲園子偷瞧最有名的花旦,一件一件,事無巨細地告訴謝岚南。

謝岚南拿起酒杯,慢慢地在手上轉,瓷白的酒杯被拿在白皙的指尖,一時竟分不清哪個更白一些。忽然只聽一聲清脆的聲響,他指尖的酒杯,竟然碎了。

陸遲急忙站起來,看他的手:“怎麽會碎了?有沒有傷到手?”

謝岚南淡淡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碎片,随侍的婢女已經在收拾碎片。他道:“無事,剛剛沒控制好,用力大了一些。”

陸遲看了看桌上的碎片,又看了看謝岚南那清隽的面容和堪稱得上修長纖細的手,怎麽也沒法把一用力就能碎大石的魁梧形象給他套上去,謝岚南你怕不是在騙我?

謝岚南阖上眼,心中的情緒翻湧得太猛烈,一股一股沖着他洶湧而去。黃莫,黃莫,他想着這個名字,幾乎想立刻撕裂這個人。

他怎麽能,怎麽能和陸遲這麽親近,那許多他未和陸遲做過的事,竟叫他做了去。

為什麽總有那麽多人惦着他,念着他?

陸遲是謝岚南,只能是謝岚南的。

挖了那人的眼吧,別再看他了,割了那人的舌頭吧,別再和他說話了,剁了那人的手吧,別再碰他了。

“謝岚南,謝岚南……”

他睜開眼,看到陸遲擔憂地看着他。

“有點累了。”他解釋。

陸遲仍放心不下,剛剛,謝岚南睜開眼的時候,他看到他眼中有一抹暗紅。

酒菜已經端上來,謝岚南為陸遲滿上酒,“你方才想同說什麽?”他失神的瞬間,還是聽到了陸遲的聲音。

“唔……”這麽一問,陸遲還真忘了他之前想跟謝岚南說什麽了,想了好一通才想起來,“想問瀝矖宮的人。”

他指指謝岚南身邊的婢女,“瀝矖宮的人都是啞巴嗎?”說到啞巴這個詞,陸遲的聲音低了下來,顯然不想讓他們聽到這個詞。

他很早就有這個疑問了,瀝矖宮的人都寡言少語,要麽一直不說話,要麽說話的人聲音也是嘶啞難聽。

“他們不啞。”

“那為什麽……”

“只是被割了舌頭,或是被毒啞了嗓子。”

陸遲手中的筷子差點掉到桌上,眼中滿是驚訝,許是從來沒經歷過這種事。

“沒有口舌,就不會生是非。”謝岚南輕描淡寫地說道。從辭念開始,瀝矖宮中伺候的人就必須除去聲音才能留下來,謝岚南也無意改變,畢竟,這樣的人用着也省心。

他看見陸遲驚訝的眼神,撫上陸遲的眼,笑了:“放心,你不必這樣,我不舍得。”不舍得這個詞,他說得溫柔缱绻,陸遲的耳朵尖慢慢泛紅。他想拂去謝岚南的手,但不知怎的,一直沒有動手。

這樣,也挺好的,腦海中忽然冒出這麽一個想法。

一群書生打扮模樣的人進了大堂,小二招呼着他們在離陸遲座位不遠處坐下,還未上菜,他們便開始聊起來,人多,聲音未免嘈雜了點。

陸遲原本并未注意到他們,直到聽到他們在說昨日的瓊瑰宴。

“這應是天元年間最大的一起科舉舞弊案,瓊瑰宴上聖上以錦鯉為題令數十個上榜進士作詩,竟只有區區幾人做出來,可笑可笑。”

“也不知負責科舉的官員收了多少錢

財,竟大膽地将這些朽木送上瓊瑰宴,現下,罷官的罷官,入獄的入獄,牽連了一大批人。連當今右相也沒放過。”

陸遲的手心涼成一片,他想起自己這突如其來的進士,起初還以為是運氣好,現在看來,恐怕不是這樣。他看向謝岚南,右相,是他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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