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4]
放學後。
新朋友們勾肩搭背地離開了,和樹同他們一一告別。
教室空了大半。
和樹背上單肩書包,深呼一口氣,邁步走到窗邊,“啪”的一下拍了青木同學的肩膀。
那時,志波正戴着耳機整理書包。
志波被和樹拍得渾身一震,然後緩緩轉過頭來。
和樹看到,志波那對淺茶色的眼眸中滿是驚訝。
“青木同學,我叫小杉和樹。”和樹沖志波呲牙一笑,“你總是戴着耳機聽音樂嗎?這樣走路會很危險哦。”
志波愣愣地看着和樹。
忽然間,他倉促地移開了眼神。
他默不作聲繼續整理書包,并沒有摘掉耳機。
和樹毫不氣餒。他把身子往課桌上一歪,将臉湊到志波眼前,笑着說道:“今天早上,我在上學路上看到你了。我猜我們是順路的,讓我們一起回家吧?”
志波動作一頓,驚詫地看着和樹。
和樹呲着一口大白牙,沒心沒肺地沖志波笑。
志波似乎在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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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色極其蒼白,雙眼下的青紫顏色如同揮之不去的烏雲。他的個頭兒很高,和樹卻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絲脆弱。
猶豫了半響,志波才背上單肩書包,低聲道:“嗯。”
和樹高興極了,說道:“太好了!那我們一起走吧!”
志波默默跟随和樹離開了教室。
兩人走出學校,海邊的風還是那麽灼熱。
廣袤無垠的天空中放肆塗抹着橘紅色的絢爛晚霞,整片透明海水也倒映着斑斓的霞光。
這副情景是那麽五彩缤紛,又是那麽悄無聲息。
若是不擡頭看一眼,恐怕就不會發現近在咫尺的大海天空會如此美麗吧?
就好像,若是和樹不擡頭看一眼,他就不會發現自己身邊還有一個那麽帥氣又可憐的少年吧?
和樹與志波一前一後地走在海邊堤壩上。
兩個相同制服的少年身影就好像兩顆渺小的砂礫。
和樹高高興興地說着高中和初中的種種不同,比如說食堂的炸雞塊拉面,比如說口音标準的英語老師,比如說寬闊整潔的操場和跑道。
說着說着,小巷子口出現了。
和樹跳下堤壩,跟志波肩并肩地走進小巷子口。
小巷十分狹窄,和樹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清楚了。
“我真的覺得高中和初中截然不同。”和樹爽朗地說道,“雖然只是換了一身制服,但我們好像都長大了,就像過上了一種全新的生活,從前的生活可以完全抛到腦後了!”
志波用他那對淺淡的茶色眼眸瞥了和樹一眼,沉默不答。
和樹知道,雖然志波戴着耳機,但他一定把他的話都聽進去了。
兩人順着小巷子往前走了兩個路口,便利店到了。
和樹停住腳步。
他遺憾地說道:“我要往那邊走了,明天見,青木同學。”
志波腳步一頓,略顯驚訝。旋即,他又低下頭,道:“再見。”
分手以後,志波默然地走向了另一條路。
和樹則跑進便利店買了一瓶汽水。
他剛剛講了太多話,太口渴了。
第二天。
今天妹妹賴床了,媽媽要上早班,和樹花了好大功夫才把弟弟妹妹送去校車站。
接着,他馬不停蹄地奔向便利店,等了十幾分鐘,志波都沒有出現。
昨天明明說好了要一起上下學啊?
難道青木同學今天不來學校嗎?
和樹只好獨自去學校了。
進入教室後,和樹卻看到青木同學好端端地坐在窗邊。
志波戴着耳機,正在寫什麽東西。
窗外的透澄陽光照射在他水晶般的側顏上,美得像是青春電影。
和樹背着書包,氣勢洶洶地走到志波的課桌邊。
全班同學都轉過頭來,好奇地看着這兩個人。
志波愕然地擡起了頭,左邊的耳機滑落下來。
和樹這才發現,志波這家夥居然在寫數學家庭作業?
“青木同學,早上好啊,”和樹很不高興,“你怎麽沒有寫數學作業呢?”
志波低下頭,低聲道:“跟你有關系嗎?”
和樹摁住志波的課桌,道:“當然有關系了!我今天早上一直在便利店門口等你,我怕錯過你,所以沒有進店裏等,我熱得滿身都是汗,你看——”
說着,和樹轉過身去。
志波擡頭一看,和樹的襯衫後面濕了一大片。
單薄的白色布料緊緊地貼在和樹的背上,隐約透露出濡濕的小麥色肌膚,再往下看就是被褲腰緊緊勾勒的細瘦腰肢……
志波觸電般地收回了目光。
他一邊用纖長的白皙手指轉動圓珠筆,一邊硬邦邦地說道:“你為什麽要等我?”
和樹又轉了回來,驚訝地說道:“我們不是約好了一起上下學的嗎?”
志波愣了愣,道:“我以為只有昨天……”
和樹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青木同學以為那句約定只有一天的效力!
和樹一下子就不生志波的氣了。
他在青木同學前面的椅子上坐下,高興地說道:“那句話的意思是讓我們永遠一起上下學吧,永遠就是always!”
志波皺了皺眉頭,糾正道:“永遠應該是forever吧。”
和樹哈哈大笑。
志波看着和樹的爽朗的笑,緊皺的眉頭也慢慢舒展開來了。
班上幾個女生好笑地問道:“小杉同學,你和青木同學的關系什麽時候這麽好了呀?”
志波戴上了耳機,低下頭,繼續寫數學作業。
和樹則笑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呀,對不對,志波?”
志波默不作聲。
和樹又熱情地說道:“志波,你也叫我的名字吧?”
志波幹脆将頭瞥到了一邊。
但是,和樹看到,志波那對隐藏在黑發之間的耳朵慢慢變紅了。
和樹愣了愣,接着,心中忽然感到了一種異樣。
他很難描述這是一種什麽感覺,非要說的話,就像是在被小貓兒輕輕抓撓心髒吧!
這時,一個胖胖的男生橫沖直撞地跑進教室。
他喊道:“小杉,你幹嘛坐在我的位子上?快讓開快讓開!”
“啊,是根子同學啊。”和樹趕緊起身讓出座位。
根子同學一屁股坐下來,心急火燎地從書包裏掏出筆記本,說道:“我得趕緊寫數學作業,我昨天忘記寫了啊!”
和樹心中一動,忙道:“那真是太巧了,青木同學剛好也在寫數學作業呢。”
志波呆住了,似乎沒料到話題會轉到他的身上。
根子同學則如遇救星般轉過身來,搓着手說道:“青木同學,青木大哥,你的筆記本給我看一眼吧!”
志波從來沒有被人如此谄媚地喊過“大哥”,他神色略顯僵硬,擡起胳膊,說道:“你……你看吧。”
根子同學三呼萬歲,忙拿起紙筆,将胖胖的身體湊到了志波的身邊。
那天放學以後,根子同學給志波買了果汁和面包。
如果不是志波拒絕的話,根子同學還想拉着志波加入他們的小團體一起去電玩中心。
和樹與志波一起沿着堤壩往回走。
今天的海風略顯清涼,舒服極了。
和樹把單肩書包的兩個提手分開,把左右胳膊分別穿進去,像是背雙肩書包一樣背着單肩書包。
少年一邊往前走,一邊說道:“其實我們班上的同學都很好的,對不對?就像根子同學一樣,只要說幾句話就能做朋友了。”
志波定定地看着和樹的背影,忽然說道:“謝謝你。”
和樹回過頭來,笑道:“這有什麽好謝的呀,你是靠自己的本事交到了新朋友。青木同學,我好佩服你啊,你寫數學作業怎麽那麽快?我昨天做了好久呢。你一下子就寫出來了。”
志波低下頭,解釋道:“我以前……我在補習班做過類似的題目。”
和樹察覺到志波似乎不太擅長與人交流,是啊,一個被全班霸淩了三年的少年又怎麽會好好說話呢?
和樹不敢想象志波是怎麽度過那三年的,于是順着他的話頭往下說,問道:“你已經在補習班學過高中的課程了嗎?”
志波點了點頭。
和樹羨慕地說道:“真好啊,我家裏一直是我媽媽在打工賺錢,我都沒有錢去上補習班。”
這一次,志波猶豫了很久,都沒能組織出一個合适的回答來。
和樹不會強迫志波。
他跳下堤壩,和志波一起進了巷子口。
志波走在前面,他稍微停了一下,轉頭等着和樹過來。
在幽暗的巷子口中,少年那單薄高挑的身影顯得十分美好。
和樹趕緊跟了上去。
這家夥知道自己長得很帥嗎?
就算我不幫助志波融入班級,女生們肯定也會熱情地湊到志波身邊吧!
[5]
和樹料想得沒錯。
青木同學果然很受歡迎。
進入高中以後,好像很多事情都變了。
大家都不是還沒有性別意識的初中生了,像青木同學這樣一個高挑白皙、常常戴着耳機的帥氣少年,對于女生來說簡直是偶像般的存在。
和樹已經不止一次看到同年級的女生,甚至是學姐來給青木同學遞情書了。
——但青木同學把她們都拒絕了。
大家都覺得青木同學太酷了,但是和樹知道,青木同學大概是不擅長應對女生吧,畢竟他們倆獨處時,青木同學說一句話都要想好半天。
青木同學外表明明很酷,個性卻很羞怯,這樣的反差讓和樹對他更加關心了。
和樹也說不清楚是怎麽回事,他總覺得自己好像不能甩下青木同學不管。
這天是禮拜四。
上體育課的時候,和樹主動提出和青木同學一起做準備活動。
志波自然答應了。
于是,和樹跟志波背對背,胳膊勾在一起,互相幫助做後背拉伸運動,
隔着單薄的衣料,少年的脊背緊緊貼在一起,不時互相磨蹭。空氣中混雜着溫熱的體溫,汗水的氣息,海風的味道……
志波眼眸低垂,默不作聲地勾緊和樹的胳膊,一遍又一遍地彎曲脊背,将和樹擡起來。
和樹則喋喋不休地說。
在他們倆獨處時,總是和樹單方面地尋找話題。
“我喜歡跑步。”
和樹舒舒服服地躺在志波的脊背上,輕輕松松地伸張腰肢,望着藍色的天空說道:“我想加入田徑社,田徑社每天放學以後和每個周末都要訓練,很嚴格的。我不知道我的弟弟妹妹能不能離開我。”
志波盯着地面,認真感受和樹的重量,說道:“你總是在照顧你的弟弟妹妹嗎?”
和樹驕傲地說道:“我有一個弟弟還有一個妹妹哦,弟弟在念小五,妹妹在念小四。”
志波道:“我就猜你是哥哥。”
和樹好奇地問道:“你為什麽這麽說?”
志波低聲道:“因為小杉同學看起來就像是有弟弟妹妹的人。”
和樹哈哈大笑。
體育老師吹了一聲口哨。
志波直起身板。
和樹則奮力向前彎下腰。
志波個子太高了,和樹的腦袋都快要撞到地上了,才勉強讓志波的脊背得到了舒展。
和樹喘着氣兒,努力地繼續聊天:“其實……我來自單親家庭,我爸爸因為癌症過世了。你找個時間來我家玩兒吧,我給你看我爸爸的遺像,特別有趣。”
志波問道:“遺像?有趣?”
和樹笑了笑。
雖然他看不到青木同學的表情,但他也能猜到青木同學肯定是一副皺着眉頭不明所以的樣子。
“你就說你來不來嘛?”和樹的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聲音有些顫抖,“如果……如果你來的話,我就跟媽媽說一聲,讓她做奶油炖菜給你吃。”
在老師吹口哨之前,志波直起了腰板。
和樹松了一大口氣,頓時軟倒在地上。
志波悶悶地說道:“我周末要上補習班,沒有時間去你家。”
和樹躺在地上,笑道:“那你就寒假再來吧!”
志波定定地看着臉頰通紅的和樹,說道:“那就約好了。”
“嗯,約好了!”
[6]
列車緩緩停住。
車窗外,白色圓角标牌寫着“海丘站”三個字。
和樹拿好行李下了車,列車又緩緩開走。
自從全家搬到東京以後,和樹已經好久沒有回海丘鎮了。
他先去旅館放好行李,然後,他帶着那封信去了梅津律師事務所。
這家律師事務所很小,辦公室裏堆滿了陳舊的文件。
頭發花白的梅津律師已經恭候許久,仿佛是故紙堆裏生出的一只妖怪。
兩人問好握手。
梅津律師道:“小杉,我還記得你爸爸呢,他是多麽樂觀的家夥啊,那張遺像真是讓我畢生難忘。你已經離開了這個小鎮去東京念大學,還在大企業找到了好工作,你爸爸一定會為你驕傲的。”
和樹禮貌地說道:“謝謝你,梅津律師。”
兩人在狹小的沙發上坐下。
和樹問道:“青木……他的車禍是怎麽發生的?”
梅津律師解開西裝扣子,嘆了口氣,答道:“青木先生那天半夜出門了,根據警察推斷,他應該是想去便利店買東西。由于青木先生戴着耳機,所以,他沒有聽到卡車開過來的聲音,那卡車司機當時又喝了酒,所以……”
“那個遲鈍的笨蛋。”和樹苦笑一聲,“我早就跟他說過這樣很危險了……”
和樹的手指緊緊地扣住了掌心,指尖用力到泛白。
梅津律師則起身取來了青木的遺産明細。
和樹接了過來。
他翻了好久才翻到最後一頁。
看到那個總估數字時,和樹愣住了。
和樹擡起頭,呆呆地問道:“青木怎麽這麽有錢啊?”
梅津律師略顯訝異,反問道:“小杉,你和青木不是朋友嗎?難道你不知道嗎?青木先生是個很有名的平面設計師哦。只不過他一直在家中工作,他不喜歡在媒體上抛頭露面。”
“設計師……”和樹苦澀地笑了笑,“果然如此,真像是他的風格。”
和樹又按照梅津律師的要求辦了許多手續。
在遺體告別式之前,還很多事情等着他們處理。
兩人忙到天黑都沒有做完,只好告一段落,明天再說。
和樹正要疲憊地離開時,梅津律師忽然想起了什麽。
老頭子連忙喊住和樹,然後翻找半天,将一只鑰匙交給和樹:“這是青木先生的公寓鑰匙。”
和樹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律師手中的鑰匙,一直到這一刻,他似乎才真正明白繼承遺産意味着什麽。
青木已經死了。
半響,和樹才接過鑰匙。
他低聲道:“謝謝。”
梅津律師問道:“小杉,你會去青木的家嗎?”
和樹的呼吸略顯紊亂,答道:“我不知道,我覺得我還沒有準備好……”
梅津律師勸道:“你還是去青木的家裏看一看吧,青木的父親很想看看兒子的遺物。但是根據遺囑,只有你才能打開青木的家門。雖然我沒有資格要求你,但是……如果可以的話,能請你滿足一下那位老父親的心願嗎?”
和樹望着手裏的鑰匙,神色十分猶豫。
梅津律師道:“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麽青木會把遺産全部留給你吧?你去他的公寓看一看,說不定就能找到線索呢。”
和樹握緊了手。
他擡起頭,認真地說道:“我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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