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2012年,夏天。

盛夏的東京是名副其實的暑熱地獄。

聒噪的蟬鳴無休無眠,整座城市仿佛都要融化為吞噬萬物的巨大沼澤。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借過一下——”

和樹艱難地穿過了大半節車廂,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對面坐着一對上了年紀的銀發夫妻,看服裝應當是去登山的。

在這麽熱的天氣還結伴旅行,身體真是健壯啊。

等我到了老年,還不知能不能有這樣的精力。

恐怕,我已經被無趣的工作折磨得精疲力盡了吧。

思及如此,二十八歲的和樹不由發出一聲苦笑。

他掏出一張幹淨的手帕,默默擦拭汗濕的臉頰。

列車緩緩啓動了。

和樹望向窗外。

鐵路旁的景色飛馳而過,如同浮花掠影。

過了許久,灰蒙蒙的東京被列車遠遠地甩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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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熱的夏天日光投射在連片成群的矮小房屋之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一條條無人窄街貫穿其中,偶爾能看到一只野貓,或是騎着自行車的家庭主婦。

和樹靜靜地望着窗外。

又過了許久。

那片透明的藍色大海出現了。

和樹不禁挺直脊背。

他久久地凝望着這片美麗而熟悉的大海。

那片一望無際的碧藍海水與澄澈晴空在最遠處彼此連接。

今天沒有風,那片海水波光粼粼閃閃發光,纖細的波濤柔美得好似鱗片,美不勝收。

海丘站就快要到了。

闊別十年的家鄉就快要到了。

列車在谷崎站做了短暫的停留。

對面那對老年夫妻下車了,幾個高中生有說有笑地上了車。

和樹不動聲色地打量着他們。

十年了,海丘高中的制服竟然沒有一點兒改變,依舊是白色的短袖襯衫和黑色的制服長褲。

乍一看似乎和東京的校服沒有什麽區別,但是,穿校服的鄉下少年和東京的少年很不一樣。

在海邊長大的少年大都擁有小麥色的肌膚,笑起來時牙齒潔白,顯得格外腼腆。

如此腼腆的笑容,簡直就好像害怕自己會犯什麽錯似的。

和樹不禁捏緊了懷中的公文包。

他的公文包裏面有一封信。

這封信是昨天寄過來的,如果不是留在公司加班,和樹還能早幾個小時看到它。

信件的署名是海丘鎮梅津律師事務所,開頭是:

“尊敬的小杉和樹先生,前日,您的友人青木志波先生因車禍不幸去世了。青木先生曾在鄙所立過遺囑,如果他遭遇不測,他的遺産将全部由您繼承。因此,鄙人懷着沉痛的心情寫下了這封信,希望您能盡快回到海丘鎮處理遺産事宜……”

收到這封信以後,和樹立即打電話向上司請了假。

他買了一張回鄉的車票,然後手忙腳亂地收拾行李。

如今坐在列車之中,和樹才有時間冷靜思考這件事。

雖說要冷靜思考,但和樹實在無法理解這個狀況。

青木志波居然死了?

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居然死了?

他竟然将全部遺産留給了我?

我們倆算是什麽?朋友嗎?

十年都沒有聯系過一次的兩個人,也算得上是朋友嗎?

和樹不禁恍然。

他的思緒漸漸回到從前,回到他和青木志波相遇的第一天。

[2]

1999年,夏天。

鬧鐘還沒有響,和樹就醒過來了。

海丘高中的嶄新制服端端正正地挂在牆上,媽媽昨天晚上已經熨過了。

和樹一骨碌跳下床,小心翼翼地取下制服。

他對着鏡子,莊重地扣好制服的扣子,宛若戰士穿上铠甲。

鏡中的少年身材纖細,眼睛很大,鼻梁很高,有着小麥色的肌膚,還有爽朗又羞怯的笑容。

我是高中生了。

和樹好高興。

洗漱之後,他下樓去吃早飯。

弟弟和妹妹看到了穿着新制服的和樹,都高聲喊道:“哥哥是高中生了!”

和樹則裝出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說道:“高中生和初中生也沒什麽不一樣,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廚房傳來媽媽的聲音,她笑道:“和樹也學會耍酷了呢!”

弟弟妹妹哈哈大笑,和樹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和樹又走到神龛面前,朝爸爸的遺像行了個禮。

在黑白照片中,爸爸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兒。

在拍照片的時候,爸爸的癌症已經到了晚期。因為化療的緣故,他的頭發和牙齒都掉光了。

那天早上,和樹給爸爸讀了幾頁雜志,其中有一個諧音冷笑話,特別戳中爸爸的笑點。

下午拍照片時,攝影師剛喊完“芝士”,爸爸就想起了這個笑話,他突然之間捧腹大笑,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相機恰好将這一幕定格下來。

等到照片沖洗出來以後,爸爸說:“就用這張照片做我的遺像吧,我真想看看做法事的和尚會是什麽表情。”

那時,全家人都笑了。

“爸爸,你一定要保佑我在高中交到更多朋友啊。”

和樹朝爸爸的遺像鞠了一躬,然後才去餐桌邊和弟弟妹妹一起吃早飯。

今天是海丘高中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

海丘高中離家不遠,暑假裏,和樹和朋友們騎腳踏車一起去看過海丘高中了。

和樹騎腳踏車的速度特別快,媽媽很為和樹的莽撞性格擔心,所以不允許他騎腳踏車去上學。

和樹只能聽從媽媽的意思。

吃過早飯後,媽媽去打工了,和樹則領着弟弟妹妹去海丘小學的校車站。

幾個家庭主婦領着孩子在車站聊天。

見到和樹,太太們都熱情地打招呼,和樹的新制服受到了一致好評。

和樹不太擅長應對母親以外的年長女性。

他羞怯地應答了幾句,便把弟弟妹妹交給她們暫時照顧。

弟弟妹妹乖巧地同和樹告別。

和樹揮揮手,轉身走向了去往海丘高中的道路。

他對去高中的路了然于胸:首先先路過一家牙醫診所,然後左轉有一家便利店,便利店後面有條小巷子,再順着小巷子往前走兩個路口就是堤壩。

堤壩後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沿着斜斜的堤壩邊際往上走,就是海丘高中的校門。

暑假已經過去,但是夏日的陽光還是十分刺眼,尤其是在海邊,清新的海風不斷吹來灼熱的暑氣。

和樹頂着炎熱的陽光,背着單肩書包不斷往前走。

走到便利店時,他實在是熱得受不了,只好進去買了一瓶汽水。

便利店的冷氣開得很足,和樹簡直舍不得離開這裏了,但他必須離開。

和樹一邊喝汽水,一邊鑽進了小巷。

走了幾十米以後,和樹注意到小巷前方有一個少年。

那少年身材高挑,皮膚顯出一種與衆不同的白皙。

少年低着頭,戴着耳機,始終走在和樹前方五六米的地方。

他也穿着海丘高中的制服,走着同樣的通學路。

這是新同學?

還是學長?

要不要打個招呼?

當然要打招呼啦!

和樹趕緊把汽水瓶子塞進書包。

他加快腳步,正要追上那少年時,小巷走到了盡頭。

風吹日曬的水泥堤壩,突兀地出現在視線前方。

這時,陌生的少年轉了個身。

他順着斜斜往上的堤壩,繼續往前走。

少年只是短暫的一個轉身,和樹突然愣住了。

只因在那一刻,狹窄的巷子口好似一只豎起的畫框:

遠方是波光粼粼的藍色大海,晴朗的天空中偶爾游過一團鯨魚般的潔白雲團,畫框正中央,則是一個孤單而高挑的身影。

一個穿着短袖白襯衫的陌生少年,正在轉過身來。

海風将他單薄的白襯衫吹得鼓鼓作響,他則眼神低垂,默然不語。

那漆黑短發,茶色眼瞳,睫毛低垂,鼻梁高挺,皮膚白皙,多麽好看的側臉,清澈得如同一枚水晶,但他的表情……卻是那麽憂郁。

少年眉頭凝結。

他戴着耳機,黑色的耳機線糾纏着落入胸前口袋。他的氣質是那麽孤獨,仿佛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

和樹呆住了。

他沒有想到,在這個新學期開學的早上,在這個灰撲撲的小巷子裏,他居然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副宛如電影般的定格畫面。

那家夥是電影明星嗎?還是讀者模特?

和樹忍不住在心裏吐槽。

那陌生少年轉過身後,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和樹回過神來,連忙追出小巷子。

那少年已經淹沒在成群結隊的制服少男少女之中了。

只是這麽一晃神的功夫,就錯過了打招呼的機會。

和樹懊悔極了。

那人究竟是誰呢?

如果他們是同一個學校的學生,那麽明天早上,他們一定還會在通學路上相遇吧?

和樹這樣自我寬慰着,不由得振奮精神,高高興興地進入了海丘高中。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僅僅十幾分鐘以後,他就在一年級新教室裏與那個少年重逢了。

原來那個少年也是新生,而他們竟然分到了同一個班。

真是太幸運了!

[3]

社會上有很多默認的規則,青少年的世界也不例外。

比如說在一個新班級組成之後,不過多久,一個教室中就會孕育出無數小團體。

這些小團體将會決定未來三年,乃至于更長時間內的人際關系網絡。

和樹性格開朗,在原來的初中就很有人緣。很快,他就和前後左右的幾個同學打得火熱。

那名戴着耳機的少年則坐在窗邊。

不管周圍的女生怎麽叽叽喳喳,他始終望着窗外,沉默不語,茶色眼瞳淡漠極了,似乎對這個世界不感興趣似的。

和樹對那人十分好奇,忍不住打斷新朋友們的對話,問道:“對了,你們認識那個同學嗎?我和他走得好像是同一條通學路哦。”

朋友們回頭看了一眼,紛紛表示不認識。

只有橫山同學笑着說:“哦,你說那家夥啊。他叫做青木志波,我和他原來是同一個初中的。”

“青木志波?”和樹感興趣地問道,“青木同學看起來好酷哦,既然你們是同一個初中的,為什麽不說說話呢?”

橫山同學面露猶疑,道:“因為……青木同學上初中的時候,被全班同學霸淩了三年。”

和樹愕然地反問:“霸淩?”

其他朋友也引起了興趣,追問道:“霸淩是怎麽回事啊?”

橫山同學只好答道:“我和青木同學不是同一個班的,我只知道大概的情況,好像是因為青木同學來自單親家庭,他只有爸爸,沒有媽媽。”

和樹皺緊了眉頭,問道:“只是因為這個嗎?我也是單親家庭啊,我只有媽媽。”

橫山同學道:“你和青木的情況不一樣啦。你的爸爸是生病去世的,整個鎮子的人都知道。青木的媽媽則是跟男人私奔了。私奔诶,太丢臉了。”

“私奔”,這個詞帶着旖旎又罪惡的色彩,這是官能小說裏才會出現的詞語,确實會引起孩童的驚詫和好奇。

和樹默默想着,對男人來說,自己的女人私奔了确實是一件很丢臉的事情,但這和志波有什麽關系?又不是志波跟人私奔了啊。

不過,小孩子集體欺負同齡人是不講任何道理的。

可能是因為一句無心之言,因為一個外號,因為一副過于厚重的眼鏡,因為一張滿分或者零分試卷,因為太胖了,因為太瘦了,因為太窮了,因為太富了,因為太漂亮了,因為太醜了……甚至是因為一件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任何人都會遭受到霸淩。

霸淩是不會停止的,除非受害者奮起反抗,或者保持沉默,直到畢業或者轉學或者更糟糕的事情将受害者和加害者分割開來。

看樣子,青木同學應該是選擇了第二種解決方法。

實際上,大部分孩子都選擇了第二種解決方法。

這不能說他很怯懦,也不能說他很軟弱,唯一能說的,是他一定忍受了巨大的孤獨和痛苦。

單親家庭麽……

和樹忽然覺得好難受。

他不禁望向窗邊,青木同學手托臉頰,默然地望着窗外的操場。

少年的神色那樣冷漠,周身散發着揮之不去的陰郁之氣。

仔細一看,他的眼下有着黑眼圈,确實是一副精神長期壓抑的模樣。

原來這少年不是電影明星,也不是讀者模特,只是一個倒黴又可憐的家夥罷了。

和樹又想起了早上那一幕。

在波光粼粼的大海前面,在小小的巷子口中,少年正轉過身來。

他的側顏清澈得如同一枚水晶,他的白襯衫被海風吹得鼓鼓作響。

單親家庭麽……

這又有什麽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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