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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全家搬去東京以後,和樹就再也沒有回過海丘鎮。
按照媽媽的期望,和樹上大學,找工作……根據世間常人的普遍生活方式,和樹平平淡淡地經營自己的生活。
十年以來,和樹都沒有和青木志波有過任何聯系。
直到那一天,他從梅津律師那裏獲悉了青木的死訊。
和樹真的糊塗了。
他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
他和青木算是朋友嗎?
如果他們不是朋友的話,青木怎麽會把遺産都留給他?
如果他們是朋友的話,青木那天為什麽沒有來呢?
[17]
2012年,青木志波的遺體告別式。
這場儀式的氣氛非常嚴肅,由于青木遭遇車禍而死,所以,他的遺體很難恢複成……原狀。
賓客們無法瞻仰亡者遺容,只能象征性地給遺像獻花罷了。
空氣中彌漫着香火的肅穆味道,青木志波的遺像擺在衆多白色花圈之中。
遺像的照片是青木的證件照,這張照片本來放在青木創建的那家設計所的官方網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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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中的青木志波嚴肅而淡漠,淡茶色的眼瞳沒有一絲情感。
從他英俊而成熟的面部線條之中,只能依稀看出往日的少年模樣。
和樹所熟悉的是少年時期的志波,成年後的青木設計師是和樹完全不了解的一個人。
青木是怎麽度過那十年光陰的呢?
他是怎麽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呢?
和樹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永遠不是always。”
“永遠應該是forever才對。”
和樹也給青木的遺像獻了一朵花。
他擡起頭,仔細一看,忍不住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這個笨蛋的遺像真的是我見過的最無聊的照片了。
[18]
遺體告別式之後是喪宴。
和樹根本不認識青木家的親朋好友,獻花之後,他本想悄然離開,但是,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男子把他攔住了。
那是青木的父親。
和樹不得不跟着青木老先生來到了一間無人的房間。
這是和樹第一次見到青木的父親。
和樹小時候牙齒長得很好,所以他從來沒去過青木牙科診所,不過弟弟妹妹都去那裏拔過牙,他們回來以後都說,青木醫生是一個不會哭也不會笑的假面人。
和樹默默打量着青木老先生,心想弟弟妹妹都說錯了,青木醫生是會哭的。
在安靜的房間中,青木老先生跪坐在整潔的榻榻米上。
老人手裏攥着一張手帕,眼中則盈滿了渾濁的淚水。他定定地望着和樹,就好像要從和樹身上看到自己兒子的亡魂……
和樹實在沒有辦法忍受這種氣氛。
他恭敬地問道:“青木先生,您是想讨論青木同學的遺産問題嗎?我得到了他的公寓鑰匙,您想不想——”
“不!”青木老先生猛地搖頭,“我……我不敢進去……我不敢看……”
和樹已經學會了成年人的從容。
他立即轉換話題,說道:“那麽,我會把他的遺物寄給您的。”
青木老先生點了點頭,沉吟半響,才問道:“小杉先生,你……你看到志波的筆記本電腦了嗎?”
和樹稍作猶豫,點了點頭。
青木老先生忽然掏出了一張白紙,上面有一串數字:“志波從小時候起就有寫電子日記的習慣,這是電腦開機密碼,請你一定要看一看他的日記。”
和樹呆住了:“你……你怎麽會有青木同學的開機密碼?”
青木老先生露出了赧然神色,解釋道:“大概是在志波上高二的時候吧,有一天,我的診所裏來了一個女病患。她是志波的初中同班同學的母親。從她的口中,我知道了一件事,原來我的兒子初中時被全班同學霸淩了整整三年。”
和樹默然不語。
青木老先生苦笑一聲:“為什麽?我的孩子也是人啊,為什麽他們的孩子要欺負我的孩子?為什麽那個家長還能若無其事地把這件事說給我聽,就像是在說一個笑話?難道她沒有心的嗎?”
和樹努力保持平靜,問道:“那麽您是怎麽處理這件事的呢?”
青木老先生低下頭,說道:“我不想質問志波,你為什麽不把這件事告訴我?你為什麽不向爸爸求助?那痛苦的三年已經過去了,糾纏這些問題是沒有意義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志波不再受到任何傷害。我想要接近志波。直到那時,我才發現,我們之間的距離好遠好遠。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志波就不再跟我分享學校裏的事情了。我那時工作太忙了,為了了解他,我找了一個最快的方法。”
和樹望向青木老先生手裏的紙條,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青木老先生說道:“我一直知道志波有寫電子日記的習慣,從前我不在乎他寫了什麽,後來我才知道我多麽愚蠢。在志波高二的時候,我讓人破解了他的筆記本電腦的密碼。趁志波上學不在家,我就會偷窺他的日記。這是最好的方法,甚至比面對面交談還要好,因為我确定我得到的都是他最真實的心理活動。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他。”
和樹搖了搖頭,聲音有些顫抖:“你……你這麽做實在是……”
青木老先生說道:“請不要這樣批判我,我……唉,那時,從志波的日記裏,我很欣慰地看到,他上高中以後交到了朋友,他沒有再遭到霸淩,但我也看到,初中三年的霸淩生活化作了一只鬼魂,它總是陰魂不散地糾纏着我的兒子……我兒子的性格、說話方式、乃至于未來人生,全都被那三年改變了。那些傷害他的人,卻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們對志波造成的負面影響有多麽大。”
和樹默不作聲。
青木老先生說道:“後來,我慢慢減少了偷窺日記的頻率,一直到我兒子高三畢業,我才發現他好像不太對勁。”
和樹愕然地擡起頭。
青木老先生這話是什麽意思?
難道說……?
青木老先生淚眼朦胧地看着和樹,說道:“我珍視我的兒子勝過世間的一切,現在他走了,我整個人都破碎了……小杉先生,謝謝你,你對我的兒子意味着很多,還有……對不起。我對你們做了很過分的事情。如果我能早點知道,志波會這麽年輕就離開這個世界,那我絕對不會阻攔他追求自己的幸福。”
“阻……攔?”和樹啞聲道,“這是什麽意思?”
青木老先生低下頭:“原諒我吧,我沒有臉面向你解釋這件事,請你自己看吧。我知道我的兒子一定會把這些事寫在日記裏。”
說罷,青木老先生就離開了這間房間。
他佝偻着脊背,背影好像一具行屍走肉。
[19]
和樹又回到志波的公寓。
根據青木老先生留下的紙條,和樹順利地打開了志波的筆記本電腦。
志波的開機密碼是一個日期,據青木老先生解釋,這個日期就是志波的母親當年私奔離家的日子。
開機動畫之後,電腦進入了主頁面。
志波的桌面上幾乎都是各類畫圖軟件和圖紙文件,和樹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個文件夾叫做“我的日記”。
點開文件夾後,和樹發現了數量驚人的電子日記。
窗外突兀地吹過一陣大風,宛如少年的哭泣。
公寓的書房安靜而寂寞,它的主人永遠不會回來了。
和樹坐下來。
從第一篇日記開始,他慢慢閱讀志波留下的日記。
[20]
“1999年3月13日
我開始寫日記了。
我馬上就要進入海丘高中,我會不會遇見原來初中的同學呢?
我真的好害怕。
其實我想去遠一點的高中念書,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我被欺負的事情了,但爸爸不肯聽我說,他總是那麽忙。”
“1999年4月1日
今天是高中第一天,似乎沒有人傳播我的事情,一天風平浪靜地過去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安安靜靜地在教室吃過午餐了,太好了。
放學時,有個同學主動提出要跟我一起回家。
他姓小杉,我沒有聽清楚他的名字是什麽。他的語速太快了,我不好意思再問他。
我們一起走到了便利店,然後他就走另一條路回家了。
這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小學,回到了媽媽還沒有走的時候,回到了沒有人欺負我的時候。
小杉君會不會知道我原來被欺負的事情呢?
今天老師留了數學作業,但我感覺不太舒服,還是明天去了學校再寫吧。”
“1999年4月2日
我睡不着了,所以起來寫日記。
我今天又跟和樹(我終于知道小杉君的名字了)一起回家了,他說我們以後要永遠一起上下學。
他說永遠是always,呵,永遠應該是forever才對吧?
對了,在和樹的幫助下,我還認識了新的朋友。
但我覺得好害怕。
我害怕這一切不會長久。
我害怕要不了多久,大家又會用那種鄙夷和冰冷的目光看待我……
我太害怕了……
夜裏我閉上眼睛,腦海中是無數聲音。
無數聲音一起叫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我必須戴上耳機,把聲音開到最大。”
“1999年4月13日
我又做夢了。
我夢見我的課本和運動鞋又不見了。
我在垃圾箱找到了運動鞋,到了晚上,課本才從水池裏浮出來。
那水池太髒了,我真的不想再爬進去……
然後我醒過來了。
課本還好端端地放在書包裏,我已經是高中生了。
爸爸正在樓下打電話,我聽說他的診所要開分店了。”
“1999年4月22日
今天下了大雨。
和樹撐着傘在便利店門口等我。
我們撐着一把傘去學校,我的肩膀都淋濕了。
和樹說我們是朋友,我好高興,我終于有朋友了。
和樹是個頭腦簡單的家夥,性格很爽朗。任何人跟他做朋友都會很高興的吧,我真的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跟我做朋友。”
“1999年5月6日
今天上體育課,我跟和樹一起做準備活動。
和樹說他也來自單親家庭,他爸爸是癌症去世的,他還說他爸爸的遺像非常有趣,讓我以後一定要去他家看一看。
遺像這麽悲傷的東西,怎麽會有趣呢?我真的想不明白。
但我挺想去他的家,從來沒有同學讓我去他們的家玩。
如果我不用上補習班就好了。”
“1999年1月31日
終于放寒假了。
我今天去和樹家裏玩,還見到了和樹的弟弟和妹妹。
和樹的媽媽做的奶油炖菜真的好好吃。
我也想要弟弟和妹妹,我也想要和樹那樣的哥哥。
這個寒假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間。
如果媽媽沒有私奔的話,那就太好了。”
“2000年4月1日
我上高二了,沒有跟和樹分在同一個班。
和樹加入了社團,每天放學以後還有周末都要訓練,他不能和我一起上下學了。
和樹很關心我,我也要努力認識新朋友,我不能讓他再為我擔心。”
“2001年4月1日
我上高三了,依舊沒有跟和樹分在同一個班。”
“2001年4月7日
我居然在補習班遇到和樹了!
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情,和樹跟我說了好多話,我沒有精力一件件記下來。
幸好我知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些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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