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21]
和樹仔細閱讀志波的日記。
志波寫的這些事情,有些和樹還記得,有些他已經不記得了。
——但是志波全都記得。
旁人的善意也好,惡意也罷,志波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些幼稚的文字,仿佛又讓和樹看到了那個水晶般敏感的少年,以及他們一同度過的青春時光。
原來我對青木同學的溫柔,他全都察覺到了。
當初跟青木同學做了朋友,真是太好了呢。
和樹定定地望着電腦屏幕。
——但是,青木同學,那天你為什麽沒有來呢?
日記越來越逼近那一天了。
和樹胸腔中那顆麻木已久的心開始劇烈跳動。
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
和樹好緊張,就好像十年前期盼那天的到來一樣緊張。
終于,那一天到來了。
和樹讀到那一天的日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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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2002年3月31日
爸爸全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爸爸怎麽會知道我對和樹的感情,他甚至知道我打算在今天說出口,爸爸全都知道了。
我以為爸爸會生氣,我好害怕。我怕他會罵我。
但是爸爸沒有罵我。
爸爸居然哭了。
爸爸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着對我說:“志波,你不要像你媽媽那樣抛棄我。”
我說:“我并沒有抛棄你啊。”
爸爸馬上命令我:“那麽你就不要給青木家帶來更多恥辱了!”
我無言以對。
十八年來,我第一次看到不茍言笑的爸爸也會露出人類般的哀求表情。
我曾經以為我不在乎爸爸,而爸爸也不在乎我,但我沒想到,其實我比我想象中的更在乎爸爸,爸爸也比我想象中的更在乎我。
爸爸把我鎖起來了,他不允許我出門。
和樹,對不起,你一定一整晚都在等我吧?你就是這麽認真的一個人啊。
你會原諒我嗎?
連我自己都不會原諒我自己。
“2002年4月2日
爸爸不讓我出門,甚至不讓我接電話。”
“2002年4月9日
爸爸終于允許我出門了。
我去了和樹的家,但是他家裏已經沒有人了。
鄰居說小杉一家搬去東京了。
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這樣?
和樹,原來你那天想對我說的話是搬家嗎?
我好傷心,原來是我誤會了。
和樹,如果我那天真的對你說出了那句話,你會給我什麽反應呢?
如果你遲疑了,哪怕只是一點點,我都不會再有活下去的勇氣了。”
“2002年4月31日
我意外地從高中班主任那裏,看到了和樹在東京的大概地址。
爸爸一定會在我到達車站之前把我抓回來的。
我該去找和樹嗎?
我該去打擾他的生活嗎?
我知道,如果我去找他,他一定會原諒我的,他就是這麽善良的人啊!
但是,我該拿我的感情去破壞他的生活嗎?”
“2002年5月1日
對了,我進入谷崎藝術大學了。
爸爸居然沒有反對我學藝術,我好驚訝。
谷崎和海丘很近,我周末還可以回海丘鎮。
其實,如果順着電車一直坐下去的話,我就會到達東京。
和樹,你以前說過我會成為藝術家,現在我真的要成為藝術家了。
等你再見到我的時候,你肯定會說“果然如此,你這家夥就是這種風格”吧。
只要想到你會露出笑容,我也覺得好開心。
和樹,你在東京過得怎麽樣?
雖然我們分開了,但我心裏總是想着你的事情,所以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寂寞,我總覺得你就在我的身邊呢。”
[23]
在這之後以後,志波的日記就變成了大學生活的記錄。
志波的大學生活很忙碌,他學到了很多東西,認識了很多新朋友,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志波很有才華,和樹真為他驕傲。
一直到兩年以後,志波才在日記中再次提到和樹。
[24]
“2004年10月3日
宮下教授要在東京舉辦個人展覽,我們這些學生都要去捧場。
和樹,我就要去東京了,不知能不能在東京街頭與你相遇?”
“2004年10月17日
和樹,我在東京逗留了七天。
我根據當初得到的那個模糊的住址去找你了,但我并沒有和你偶遇,生活果然不是漫畫呢。
我在你生活的街區走了很久,心想着,原來這裏就是和樹住的地方?
和樹也在這個居酒屋喝過酒嗎?
和樹也在這家商店買過東西嗎?
那個坐在街邊曬太陽的老伯伯,肯定每天都能看到和樹吧?我真羨慕他。
不知為什麽,我覺得那個街區真美好啊!
但是,東京的人太多了。
這座城市每分每秒都鬧哄哄的,和樹,我不知道你怎麽能忍受這種緊張的生活,或許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堅強。”
“2005年1月1日
又過了一年。
爸爸對我說,你這家夥偶爾也去參加一下同學聚會吧,于是我就去了。
我真的沒想到,我居然在同學會上拿到了和樹的電話!
這件事太不可思議了,我只是随口說了一句:“我很久沒有見到小杉同學了”。
馬上就有人說:“我這裏有小杉的電話,你要嗎?”然後他就把和樹的電話寫給我了。
我不敢相信,和樹的電話就這麽輕易地在我手裏了嗎?”
“2005年1月4日
和樹,我不敢給你打電話。
你會原諒我嗎?
如果你原諒我,我也不會原諒自己。
我想要逃避,我只會逃避……
上次在同學會上碰到的那個人告訴我,和樹,你在東京念了很好的大學,你以後肯定會進入大企業工作。
和樹,你還是我記憶中那個少年嗎?
你是在勉強自己去順從社會呢?還是說,你真的已經改變了呢?
我真心希望你能過你自己喜歡的生活。
不管你跟誰在一起,過着什麽樣的生活,只要你是真心幸福,我也會開心的。”
[25]
接下來的三年裏,志波一直忙于設計師的工作,連日記都記得很少。
和樹猜測,志波一定是全身心投入工作之中,企圖用工作來麻痹情感吧。
和樹也是一樣啊。
他接着往下看日記,他能感到自己正飛快地追上志波不緊不慢的腳步。
那缺失的十年光陰,正溫柔地向和樹展露真容。
[26]
“2008年2月3日
和樹,我今天在電視裏看到東京下雪了。
海丘鎮冷極了,設計所的好多人都得了感冒,今年的情況真的很艱難啊。
你在東京過得怎麽樣?
我希望有人照顧你,我會非常嫉妒那個人,但我也感謝那個人。
只要你能幸福,我也能露出笑容。”
“2009年9月21日
和樹,我的作品拿到大獎了!
電視臺的人來采訪我,他們看起來好嚴肅,我有點害怕,所以就讓合夥人接受采訪了。
回家以後,我就後悔了。
我突然想到,如果你看電視的話,說不定你就會看到我了。
我應該接受采訪的。
要不然我再拿一個大獎好了?
呵呵,說笑的。”
“2010年11月3日
和樹,我今天遇到了初中的同班同學。
那小子從前把我的課本丢在垃圾桶裏,雖然他不承認,但我知道就是他幹的,他現在有了兩個女兒。
我們是在大街上相遇的,我不想理睬他,但是他拉住了我。
我已經快三十歲了,但是當他喊我的名字時,我又變回當初那個小孩子。
我不敢拒絕他,那時我的手在發抖……
最後我不得不請他喝了啤酒。
他一直在說女兒的事情,像個笨蛋一樣,我簡直認不出他了。
晚上,我回家睡了一會兒,我居然夢到了初中的事情。
那個家夥抱着兩個小女孩沖我呲牙裂嘴地笑,那場景太可怕了……
我不得不戴上耳機,把聲音開到最大。
和樹,你現在變成什麽樣子了?
你還記得我的模樣嗎?
就算你已經改變了,那也無所謂,我還是想見見你。
——不,那樣真的無所謂嗎?
我又遲疑了,我真的好厭惡這樣的自己。”
“2011年3月31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
一晃就要十年了,我想要做的事情已經全部完成。
好奇怪啊,很多人要用一輩子來實現夢想,我才用十年就沒有任何遺憾了。
現在,我唯一的心願就是讓你明白我的心意,可是我好害怕聽到你的回答。
我是一只風車,如果沒有風,我就不會自己轉動。
我一直等着風來,等着風來,我等着一個永遠都不會降臨的奇跡……
和樹,你會不會已經結婚了?
不知不覺間,這本日記好像變成了寫給你一個人的情書呢。
有時候,我擔心如果我真的遇到了你,我可能無法和你正常地聊天了。
思念你已經成為了我的一部分,但長久的分離已經磨滅了我的全部勇氣。”
“2012年1月30日
可能是因為工作已經穩定了的緣故吧,和樹,我最近總是想起你。
我在電視上看到一條新聞,很多老人獨身了一輩子,最後在公寓裏孤獨死去。我恐怕也會孤獨而死吧!”
“2012年3月31日
今天又是我的生日。
設計所裏的人給我開了派對,但先前的新聞實在是太讓我害怕了,所以我聯系律師事務所立了一份遺囑。
和樹,我把我的遺産都留給你。
除了你,還能有誰呢?
我真心希望這份遺囑不要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但我又想到,如果這份遺囑真的派上用場,那麽你肯定會回海丘鎮。你會來到我的公寓,你會接手我的一切。
那時,你可能就會明白我的心意了吧?
那樣的話,我此生唯一的心願就自動滿足了呢。”
“2012年8月20日
和樹,與你分別已經十年。
我今天喝了好多酒,我終于鼓起勇氣,買了一張去東京的車票。
十周年紀念,這是一個很好的見面借口吧?
原諒膽怯的我只敢用這種借口來接近你。
如果你沒有結婚的話,我打算用開玩笑的語氣問問你:“跟我在一起怎麽樣呢?你回海丘鎮吧,或者我去東京發展。”
你會怎麽回答我呢?
我知道,我是一個不擅長開玩笑的人,我一定會讓氣氛變得很尴尬。
但是,這次我一定要說出口。
不知為何,最近我的內心中總是湧動着一種少年般的沖動,我不想再放任生活将它磨滅。
上天啊,我的風車終于要轉動了嗎?
我明天就要出發,今天得趕快收拾行李了。”
[27]
這是青木志波寫的最後一篇日記。
就在寫完這篇日記的幾十分鐘以後,青木志波下樓去便利店購物,不幸死于車禍。
[28]
如果當初我們能再勇敢一點的話。
[29]
和樹獨自一人去了海邊。
細膩的淡黃色月光照耀着淡藍色的夜空,纖細的波浪溫柔地拍打着沙灘。
和樹面對大海,輕聲說道:
“青木同學,我知道你的心意了哦。”
“我知道你這家夥怯懦得很,你的性格和你的外表一點兒也不相配。”
“但那不是你的錯,沒關系的。”
“真的,沒關系的。”
“謝謝你喜歡我。”
透明的海水一遍遍沖刷着沙灘,但海水無法帶走任何東西。
淚水朦胧了視線。
和樹像個少年一樣,哽咽地說道:
“志波,我也喜歡你。”
[30]
2012年,秋天。
和樹辭掉了在東京大企業的那份高薪工作。
他回到海丘鎮,用青木的遺産開了一家咖啡館。
他的咖啡館生意很平淡,平時的客人有鎮上的家庭主婦、高中生、小孩子、旅客,還有孤獨的老人。
咖啡店休息時,和樹還會去海丘高中,他現在是田徑社的短跑教練。他個性開朗,很受學生們的歡迎。
和樹很喜歡這樣的生活。
跟孩子們待在一起時,和樹就能忽視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那些痕跡。
他又是當初那個少年了。
有一次,經常來店裏喝咖啡的幾個高中女生纏着他問:“小杉大叔,你為什麽不結婚啊?”
和樹笑着答道:“因為我喜歡的人已經死掉了哦。”
“啊,對不起……”女生們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和樹笑了笑,溫柔地說道:“所有人都會死的。你讨厭的人,你喜歡的人,大家都會死的。死亡這件事,沒有什麽好害怕的,也沒什麽好傷心的哦。”
女生們害羞地笑了,又說:“好可惜哦。”
和樹搖了搖頭,認真地說道:“不會啊,我現在很幸福哦。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就算是死亡也不能改變這件事。”
“他?”女生們很驚訝,“原來大叔喜歡的是男生嗎?”
和樹笑而不語。
他認真地過着自己的生活,只要他活得幸福,那個人也能幸福了。
等和樹察覺到的時候,幾十年已經過去了。
和樹已經老了。
他把咖啡店交給新人打理,在獨居的公寓過着平淡的老年生活。
當瑣碎的生活變得支離破碎,真正的情感才浮出水面。
正像志波說的那樣,只要和樹心裏一直想着他,他就一點兒不覺得寂寞,就好像志波一直在和樹身邊一樣。
在和樹的心中,他們還是少年的模樣。
還是那樣羞怯的笑,還是那樣單純的生活,還是那樣美好的青春。
他總是夢到他們最初的相遇。
那天的天氣真的好熱,一望無際的蔚藍海面上蒸騰着七彩虹氣。
在長長的小巷子裏,志波戴着耳機走在前面。
和樹拿着汽水走在後面,忍不住喊道:“你這個笨蛋,不要再戴着耳機走路啦!”
志波恍若未聞。
走到巷子口時,他轉過身來。
在波光粼粼的大海前面,在小小的巷子口之中,少年正轉過身來。
他的側顏清澈得如同一枚水晶,他的白襯衫被海風吹得鼓鼓作響。
按照真實的情況,下一秒,志波就會走出巷子口,然後消失在人海之中。
但是在夢裏,他會停住腳步。
志波轉過身來,定定地看着和樹,低聲說道:“嗯。”
和樹把汽水塞進書包,加快腳步跑了過去,笑着喊道:“你在等我呀?”
志波淡淡地答道:“我一直在等你。”
“真的嗎?”和樹高興地說道,“那你要永遠等着我哦。”
“嗯。”志波點了點頭,那對淡茶色的眼瞳真的好溫柔。
“約好了哦?”
“嗯,約好了。”
一場無聲的死亡,也是一場盛大的告白。
十年的光陰,彙聚成十年的情書。
在那些情書裏,有不會轉動的風車,
有哽咽哭泣的大海,
有綿綿不斷的回憶,
有瑣碎忙碌的生活,
有不能愈合的傷痛,
有溫暖如春的救贖,
有沒有止境的思念,
還有,不會停止的愛。
不必恐懼死亡,所有人都會死,沒有什麽好害怕的。
我會好好過我自己的生活,認真地度過每一天。
等到那個日子來臨以後,我們就會在天國重逢。
我會驕傲地站在你的面前,大聲地說:“你這個笨蛋,看我活得比你長這麽久诶!”
那時,你會露出什麽表情呢?
你肯定會微笑吧。
然後,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永遠就是always!”
“呵,永遠應該是forever才對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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