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練攤
易多言被吓得仿佛原地轉了八十個圈,頭昏腦漲,差點昏厥。
小林殷勤地給他泡咖啡:“怎麽樣啊。”
別人喝咖啡清醒,易多言喝咖啡糊塗:“必須沒瞞住啊,被他們公司知道開除了,還要賠違約金,車房子都挂二手中介,連家裏的布偶薩摩耶都挂在閑魚了,你要買嗎。”
“我就想約個你情我願的炮,不想花錢,你知道現在眼霜多貴嗎?”小林的錢都花在化妝護膚上了,花錢等同于毀容,“算了,你當我沒問。”
易多言又加了四包糖,一通亂攪,小林趁機抛了十來個“年輕就是好吃多少都不怕胖”的媚眼。
他端着回服裝部,等夠了半小時,去見佛爺。
易多言進辦公室,辦公桌前還站着一人。那人見有人進來,淚眼汪汪鼻頭紅紅地扭頭就走。他認識,一個早些年名聲在外的設計師,連續幾年不見成績。
這一行,前浪後浪,不知道啥時就被推得翻不起筋頭。幹一輩子的鳳毛麟角,争一時分光的擠破頭。
佛爺擡手一點:“你再等會。”
易多言大氣也不敢喘地數到一百秒,門又被敲響,比菜市場清閑不到哪去。Jo先是擠進來一個頭,裝可愛:“佛爺您找我。”見了易多言,笑眯眯的眼就開始目中無人。
佛爺頭也不擡,扔出一本文件夾:“你們自己看。”
易多言和Jo對視一眼,誰眼裏都容不下對方,Jo搶先一步拿在手裏打開,易多言湊過去。左邊是他已經交到打樣室的,右邊是Jo的,這麽放置是在做對比,最終一定是二選一。
易多言傻眼,他只有這一件,難道還要被淘汰?這命運多舛的,還趕盡殺絕啊。
仔細一看,明白了,兩件衣服撞了元素。
易多言最終敲定一粒包扣柔化細節,幾乎将西裝的嚴肅消減至零。Jo則已用一排包扣裝點,非常活潑,屬于打眼一瞧,我穿上一定帥氣逼人。
佛爺冷冷地說:“這次展會主題是獨一無二,你們兩個自己商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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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說走,誰也不敢走,是叫他們就地商量,當場出結論。
易多言眼角的餘光發揮出一百二十分的威力,給辦公室內的零零碎碎算了個總價,忍下沖動。沒錯,他懷疑Jo又抄襲,但這回抄得太精,他甚至都說不出口。易多言幹咳了一聲:“這已經是最後一遍修改的結果,我不會改,這個設計是整套衣服的核心。”
Jo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啪的合上文件夾,放回桌面:“我也不會改。”
佛爺似乎料到這個結果,設計師都牛氣沖天。他緩緩擰上萬寶龍大班的鋼筆蓋,翹起的眼尾橫掃過二人:“只能留一個,按規矩,先來後到;論成品,也是易多言這件更符合要求。”
易多言閉緊薄唇,舌間抵齒縫,沒說出口,Jo那件乍看像多眼珠子的蜘蛛,還不長腿。
Jo點點頭:“好。”
“你先回去吧,易多言留下來。”佛爺把文件夾丢到一邊,以他桌上待閱的文件看,估計不會再臨幸了。
辦公室只剩下兩人,佛爺捏着鋼筆,一下一下規律地點着桌面。玻璃辦公桌眼裏不容沙子,桌面下風景一覽無遺,鹿皮高跟鞋尖尖細細,像一對優雅的兇器。
他像是在等Jo走遠,這才開口:“Jo沒你的靈氣,但比你穩重。至少他不會打樣成型還一改再改,如果你能學會他的穩重,你何止更上一層,十層都不止。他雖然壓着deadline,但合格數比你多。”
易多言低頭看十指,想起高中的教導主任,反射弧呲溜一下回到從前,差點誤打報告“我沒打瞌睡”。教導主任把學生當必須前進的驢,佛爺對他應該是恨鐵不成鋼吧。
佛爺破天荒地露出點惜才的笑:“這次發布會,你跟我一起去。穿件好點的衣服,要不然我不讓你上車,我希望這回不是揠苗助長。還有別亂說,否則都該怪我偏心了,出去吧。”
和佛爺同車是什麽級的待遇!不亞于探花游街!
易多言走出辦公室,步伐輕盈。
時尚的人很有一套,發型、衣着、飾品缺一不可,腳踝的襪邊,還有彎腰時一閃而過的內褲邊,随随便便拎出一件,都能秒殺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周圍的人都恨不得自己是個精雕玉琢的寶,就易多言整天靠一副天生好皮囊,大大咧咧地駕馭各種籃球鞋、大褲衩以及淘寶T恤。
佛爺的提點,易多言還是字字銘記于心的,一面想着怎麽穿,一面想着怎麽穩重。
他穩重過嗎?
他重心倒是比別的孩子穩,紮馬步總是最後一個倒。
小時候有段時間癡迷武術,想學點功夫衣錦還鄉,好一掌打死霸占他房子的狗男女。後來再一想,狗男女還有對小龍鳳胎,總不能又一掌崩死倆,還得他一把屎一把尿地喂大,那也太不償失了。
爹娘也是孩子的債,易多言沒當成武林高手,全賴報應。
馬步是習武之人的基礎功,設計師也有基礎功。于是易多言一連幾天悶頭練基礎,都快他媽忘了“基礎”怎麽拼!
皮膚恢複了七八成,易多言厚着臉皮,對裴繼州說他該上班了。他挺胸擡頭說公司缺他無法運轉,老板奪命連環Call,公司上下都是嗷嗷待他哺育的崽子。
而且裴繼州遠隔百裏罵人也怪麻煩,沒當着面指鼻子罵爽利,不如大家各回各公司各找各老板——或當老板。
裴繼州瞅瞅那一桌子如山的文件,再瞅瞅桌底下一地文件,南北通透采光無限好的雙客廳,成了A4紙的海洋,那叫一個波瀾壯闊。
秘書只送不收,李姨只負責洗衣打掃和餐飯。嚴格的各司其職,誰都不肯大度地橫插一腳。
——秘書瞧不起拎鉑金包的保姆,害得她再也沒臉背愛馬仕,白瞎了幾十萬,拎鉑金包的保姆李姨,國産劇看得不少,瞧不起胸大無腦(私以為)的秘書。
片刻後,裴繼州委屈吧啦地對對食指:“那好吧,其實這幾天我守着你還挺開心的。”
于是每天司機把易多言送到公司樓下後,易多言拿着公交卡,除第一天在超市買了寬檐帽和防曬袖套,其餘時間直奔各大公園。
易多言打一槍換一個地,絕不在同一公園呆兩天,免得從不缺勤的大爺大媽客串紅娘,或把他當變态報警抓了。
有一回他誤闖相親角,差點被大爺大媽切切分了,出來時心都是碎的。
公園綠樹成蔭,是不花錢窮玩的好去處。易多言找了塊樹蔭,自然風口,哈欠連天,睡了個四仰八叉的午覺。
迷迷糊糊,感覺旁邊杵了根棒子。高挑健碩,戳一手指還巍然不動。
易多言猛一睜眼,就見裴繼州襯衫西褲皮鞋,襯衫卷到胳膊肘,旗幟般戳在那,迎風高展,身後帶着好些大媽剪不斷的目光。他眼裏又黑又亮,隐隐還有深潛的喜悅:“你怎麽來了。”
裴繼州居高臨下,嘴角飛揚:“秘書處的去銀行辦事,半路瞧着像,拍了照片回來。我一看你鬼鬼祟祟的鑽公園裏頭,就趕緊跑過來了。”
“艹,你以為我來同志公園啊,思想怎麽那麽污捏。”易多言咕嚕起來,拍拍屁股,嘀咕,“要來也是晚上來。”
“…….”裴繼州這輩子就沒被蓋過這麽大頂的帽子,他正了正頭頂的飛來橫“帽”,眯着眼,嗓音低沉,“你來過?”
易多言一個激靈,原地立正,左看看右瞅瞅,半晌頭搖成撥浪鼓:“……那必須沒來過。”
前不久才把裴繼州诋毀了遍,心裏虛着,表面上就乖巧地不像話。
裴繼州心情也好,挨着他腿邊坐了,像是黏主人的大貓。又拍拍草地,意思太明顯。
大好的下午光陰又被大好的倆青年虛度。
易多言嚴于律人、寬于待己:“不去工作嗎?”
陽光下,他的皮膚都透明了,呈現一種泛金的光澤。裴繼州反問:“你不去工作嗎?”
易多言翻出畫本碳鉛,又乖又規矩:“畫圖畫圖,我的工作就是畫畫。”
他馬不停蹄地畫,效率直沖雲霄,一連完成好幾天的量。無外乎旁邊監工堪比楊白勞,畫筆略慢點,就會收到“你有空發愣也沒空陪我”的咄咄目光。
日頭沉西,易多言靈感都要耗盡。
看大門的老頭下班,小攤小販霸占出入口,攤子流動性強的還大着膽子推進來,在游人必經的天鵝湖邊開張營業。
有個駝背老頭,像背了座山,大夏天還穿中山裝,扣子嚴嚴實實地扣齊,腳上是雙炸開邊的手工布鞋,肩扛一擔手編的棕葉蚱蜢麻雀小籠子。
精湛的手工活靈活現,這年頭太少見,易多言看得一愣,裴繼州看得出神。
易多言小時候過年跟媽媽趕廟會,真沒少買,站起來活動手腳:“走,買一個去?”
裴繼州興沖沖地跟上:“記得小時候,有年過年,別人送了一個,後來被保姆當垃圾扔了,找遍垃圾回收站也沒找到。”
沒說“別人”就是易多言,那時候是多多是小豆丁,他是半大熊孩子,白收禮物怪不好意思的,抱着小多多親了好幾口。不提還好,一提就是,憶往昔,峥嵘歲月不稠也得稠。
“…….”易多言嘴角抽搐,“在你家幹活都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大過年的不看春節聯歡,還要跟垃圾為伍。”
易多言半蹲下來,正好跟駝背老頭同一高度,他怕老頭耳背,故意大聲問:“爺爺,蚱蜢怎麽賣?”
老頭耳朵挺好,伸出雞爪似的手:“五塊。”
易多言套手機:“給我來一只。”
老頭拼命擺手:“沒有手機沒有手機……”
他又蒼白地重複幾遍,越說越無力,同時近乎崩潰地擡起頭。眼底仿佛蒙了層薄霧,應該是白內障。
易多言明白了,難怪不時有人停下來詢問,卻沒賣出去一個,擔子裏好些小物都幹枯發黃,蒼老與流逝趕不上科技的飛速。他無可奈何地看看裴繼州:“帶現金啦?”
裴繼州摸摸褲兜,他那褲子幾乎繃在身上,手指靈活的痕跡看得一清二楚,估摸是更不甘心:“沒。”
“算了,走吧。”易多言走了幾步,發現裴繼州沒跟上來,扭頭一看,裴繼州走得一步三回頭,這真是……那麽大的孩子。
他嘆了口氣,“好吧。”
易多言把書包丢到湖邊草地上,拍拍手,清清嗓子,嗓門洪亮:“來一來看一看啊,素描Q版全身像,人頭收費,一人十塊,不好看不要錢,好看酌情多給幾個錢!十塊不嫌少,一百不嫌多!上不封底,接單有限,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只收現金,零錢Only!”
裴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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