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遺産

現在的小年輕都不愛打電話,易多言自打和裴繼州有了不可描述的關系後,每個月都要多出幾塊錢話費。

易多言刻意換成微信,裴繼州依舊不察,該電話電話,該短信短信,行事作風都跟老人家似的。

當一串八位數的阿拉伯數字在屏幕上亮起的時候,易多言只當是裴繼州,想也沒想便接通。

“你好,第八人民醫院住院部。”

“什麽?”易多言在公司,當着來來往往的同事的面跳起來。

那頭是毫無感情的口吻:“易詠是你父親嗎?”

易多言心中警鈴大作:“是,我爸怎麽了?”

背景中有陣陣騷動,快步行走、生理鹽水袋碰擊的沉悶,說話的這人口吻依舊不冷不熱:“他住院了,內科。”

吧嗒一聲電話挂斷,易多言吓得不輕。司機在車庫玩手機,他砰砰砰地敲車窗,唬得手機掉剎車下,待看清是誰,忙解開車門鎖:“你怎麽下來了。”

“八院,第八人民醫院,快!”易多言連滾帶爬地上了車,一股冷氣嗖地把他包裹。他沒媽了,該不會又要沒爸了?

司機察言觀色,不敢說一個字,一路風馳電掣,插超靈活,沒給“司機”這二字丢臉。

易詠安安穩穩地躺在兩人間的病房裏,面色紅潤,胖了一圈。另一個床位鋪蓋齊整,兩張病床之間還站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腦門上就差刻“律師”二字。

住院部的電梯又慢又擠,易多言直接放棄,從消防通道一口氣爬到七樓,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易詠臉上的紅潤比他還健康,易多言頓時覺得一顆真心喂了狗,靠着門框喘勻乎氣。

兩人在商量什麽,突然被打斷,一齊望他。

律師直起身,看起來挺書呆子,說:“這位是大少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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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多言不客氣地來回掃視兩人:“我還以為你病危,差點去ICU打聽!”

“你咒我死呢!”易詠驟然發火,被律師按回床上,氣憤地指着他道,“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我的好兒子!整天巴不得我死呢!”

易多言瞥見床頭的紙,是糖尿病,就這幅生龍活虎的樣子應該什麽事也沒有。他翻了個白眼,“叫護士把我騙來幹嘛,沒事我回去工作了。”

“你那叫什麽工作?花裏胡哨的像什麽話,能賺幾個錢?正兒八經的工作不去做,掙點小錢就覺得自己了不得!”易詠數落道。

易多言扭頭便走,易詠驟然大吼:“滾回來!”

住院部只有細碎的忙碌聲,大開的病房門毫無隐私可言,來往的都聽見了,病房裏病人探出頭來看,還有護士不加掩飾的目光,期待好戲登場。

易多言這會臉皮正薄,一跺腳,拐回去,重重地關上門,攤牌:“您有事說吧,我聽。”

易詠算是找回了點面子,雖然這兒子依舊看不順眼,轉念一想,倆兒子都沒順眼的,這個還算能看。他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對律師使了個眼色:“我前不久立了份遺囑,還瞞着你阿姨,你也誰都不要說。公司歸你弟弟和阿姨,存款和珠寶你和你弟均分,房産都歸你。我先把房子過戶給你,公司就先讓你弟弟接替,你簽個字。”

他越說越得意,好像這樣就能簡簡單單地挽回了一親兒子。難怪這些年來處處跟他對着幹,原來是沒給夠錢,大不了把從小到大的份額都一并補上,這下可是幾十倍的,還能不滿意?

律師适時得拿出一份文件,遞過來。

這種分法,相當于把家裏的資産一分為二,易多言直接分走一半。他虛虛地推手,并不接,捏着衛衣兜帽上的繩子,冷不丁地問道:“我妹呢?您三個孩子呢。”

易詠毫不在乎:“嗨,一女孩。”

易多言的目光尖利,“這樣吧,你把你那些固定資産和流動資金什麽的,均分三份,小敏那邊也來一份,這字我立馬簽。”

易詠又來氣了:“愛簽不簽,你不要就什麽都別想要!別回頭又來說我苛待你!”

“我沒說過您苛待吧,您沒事別老臆想那有的沒的。”易多言扁扁嘴,雙手插兜。他這衛衣穿了有幾年,這幾年個子也拔高了十厘米,衛衣明顯小了,動作讓他像個小孩,“錢和房子我都不要,您自己心長偏了,把那麽大活人當隐形。再說我不還有一房子嗎,市價不挺高的,政府早就想收購了吧,這個一賣,比您留給我的還多。”

他沒理會易詠臉上的一陣青一陣白,說不想要也不是一時逞強,不再廢話,轉身便走。

那一瞬間的側顏,特別像那個女人,隐約間兩人的眼睛重疊,時光倒轉。那女人過去許多年,易詠第一次懷念她,倒不是他生而薄情,只是總覺得死人已死,遠不如哄好活人重要。只是沒想到,活人會千方百計地算計他。

他急急忙忙地吼:“別讓你阿姨知道房子是你的!知道了你就一分錢都分不到了!”

易多言直接到了停車場,司機見他一臉崩潰,還問:“怎麽?沒事吧。”

易多言搖頭,有氣無力地說:“去龍山。”

從市區到龍山公墓,開了一個半小時。過程中誰都沒有多嘴,司機悄麽聲地觀摩,易多言臉色逐漸恢複常态,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到地方,易多言在山下買了盆菊花,見司機沒跟上來,問:“你不上去?”

司機擺手:“不了,裴少吩咐過,不必再那麽小心。”

易詠買了雙墓穴,當初說是死後同穴,後來再娶,估摸也想跟新妻同穴,易多言倒是想這下正好能留給他用。

黑白照片風雨多年,有些模糊,依稀殘存些若有若無的影子,讓人能聯想到生前定然是個大美人。

易多言扭扭捏捏地把菊花擱下來:“媽,我第一次給你買花,沒帶水果,山底下的不新鮮,我看着都沒食欲。我說把你的房子賣了,你別托夢給我,我是真不想要。本來就沒了你,住那麽空蕩蕩的房子也難受。”

他半蹲着,雙手托腮,嘴嘟起來:“我現在也找着人了,他如果提出讓我陪他死而同穴,我就答應了哈,不帶生氣的,大不了到時候挪一塊兒。我是真沒想到會喜歡上他。”

他揪着菊花瓣,怪煩心的,片刻散落了一地,指甲縫裏也染上黃色:“沒想到他會喜歡我,怎麽可能呢?但他都承認了嘛,我就裝糊塗,不知道還能裝多久,他一定會發現,就是……果然人無完人,在直男中都算奇葩。”

司機再看見易多言時,發現他臉上也有了生氣,秋日暖融融的,不禁露出老父親的欣慰。

易多言讓他開到大學城,找地停了車,自己跑去買了好些吃的,拎着油乎乎的塑料袋,滿車都是味兒。

他一下車走遠,司機立即開窗戶、開後備箱散味,好不容易味道散盡,關門上車,隐隐地還是有味。司機像只警犬,郁悶地嗅來嗅去,最後确定是純牛皮的車內裝飾吸了味。

易多言渾然沒有身為異味之源的自覺,前臺認識他不敢攔,樂于沒人跟他擠電梯,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辦公室,還客客氣氣地敲門。

裴繼州禮貌:“誰?”

易多言不答,準備給他驚喜。

前臺靠出賣他邀功讨好,一早就內部電話通風報信。

沒回應,裴繼州猜到是他,高高興興地開門,易多言那奮力敲門的手不偏不倚地敲在胸口上。胸口疼不疼他不知道,反正他指關節挺疼,也能知道胸膛夠結實。

“還沒吃吧,我繞去大學去買的。”易多言舉起手,徑直往裏走,還美滋滋地轉頭一笑,“鹵肉飯加鴨腿,還有韭菜盒子。”

那異味來自大學城美食廣場獨一無二的韭菜盒子,誰叫他太能吃,每次和路非凡吃鹵肉飯,向老板多買份米飯加只鴨腿不算,還要挖兩勺路非凡的白米飯,再吃兩個巴掌大的韭菜盒子才罷休。

日常吃飯就能把自己吃窮,學校附近的自助老板都認識他。路非凡一度以為,易多言最後會成為大胃王,反正以他的美貌不愁粉絲。

這是第二回 送午飯,聞着味兒十分古怪,不太像好東西,但裴繼州心裏兀自樂開了花。樂歸樂,他還要問:“是不是以後都來陪我吃午飯?”

易多言夾鴨腿的手停在半空中,碩大的鹵鴨腿幾乎有他臉大,臉上挂着看奇葩的表情:“你瘋啦,我看你是覺得我圍着你轉最好,整天什麽事都不幹,每天中午送個飯順便幹一炮,然後早上送你出門,晚上等你回家繼續幹。”

那自然是最好的,裴繼州當然不會愚蠢到說出心裏話,規規矩矩地說:“我是支持你的事業的。”

話是好話,怎麽聽起來那麽別扭。易多言啧了一聲,腦袋沒他靈光,也沒他會說話,只能嗷嗚咬了口大鴨腿,幾下把偌大的鴨腿啃幹淨,含含糊糊地說:“就我念的大學門口賣的,上學時最喜歡吃,四年都沒膩,想讓你嘗嘗嘛。”

裴繼州想他還是不說他知道為好,派去的私家偵探拍到過他在店裏一手鴨腿一手筷子的照片。別的事不好說,他倒是覺得,如果這件事被易多言知道了,差不多就是一朝回到解放前,再過上幾個月孤枕的苦逼日子。天漸漸冷了,他不想一個人暖被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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