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副尉率衆到車前,昙奴被他們趕了下來,這個時候真的束手無策,要開打,分明是以卵擊石。兩個人心裏着急,緊緊扣着雙手,扣得掌心一片濡濕。

那個副尉倒沒有立時查驗,在車轅上敲了敲,回頭望向她們,“敢問娘子們是何出身?”

蓮燈略怔了一下,大歷對車服有很嚴格的規定,比方僧侶商賈不乘馬,老者胥吏乘葦軬車等。她們的平頭馬車是春日祭上随便搶來的,不知道是哪個顯赫人家娘子乘坐的,裏面要是裝了個叔叔輩的男人,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蓮燈不知哪來那麽大的說胡話的本事,欠了欠身道:“回侍官的話,奴家的阿娘是梁王妃的傅姆,家父在蘭臺供職。”

這麽說來乘車的問題是有驚無險地通過了,接下來就是車內人了,病重的中年人,哪裏長得像國師那樣白淨明媚!

副尉打開車門,蓮燈和昙奴齊齊揪起了心,想來會看見車內美人春睡,一派旖旎吧!蓮燈也後悔自己扯得太過了,倒不如說不長進的阿兄醉酒來得實際些。料想這次可能出了大岔子,沒想到車廂裏傳出了劇烈的咳嗽,一個羸弱的聲音哀嚎着:“怎麽還不走,要耽擱死你阿爺麽!”

蓮 燈和昙奴對觑,忙上前看,車裏卧着一個陌生的中年人,面貌平平,額角上長了一大塊黑斑。皮膚黯淡唇上卻光滑,依舊穿着國師的禪衣和雲頭履,看樣子是國師易 容了。只是再怎麽改變五官,做不到無中生有,大歷這個年紀不留唇髭的幾乎沒有,所以他的模樣實在有些怪異,像神宮裏的內侍盧慶。

昙奴掩住了嘴,蓮燈一疊聲說就走,矮着身子塞了兩片金葉子到副尉的手裏,輕聲道:“請侍官通融,家叔病得很重,若錯過了吉時,恐怕就要一命嗚呼了。”說完招致國師一個白眼。

副尉垂下手摩挲着金葉子,一時陷入了兩難。東西是好東西,也要有命消受才好。萬一從他手上放跑了人犯,到時候問起罪來,多少金銀都難以自保。于是攥着賄賂的贓物毅然轉身,大聲喝道:“此三人有可疑,請将軍定奪。”

蓮燈看着他的背影傻了眼,“拿了我的錢還要抓我?”

甬道那頭兩隊戎裝的軍士大步而來,領頭的将軍一身明光铠,護肩饕餮猙獰,甲上銀鱗耀眼。蓮燈和昙奴沒了主張,實在不行只有撒腿跑路了。她們退到車前,回頭望了眼,國師躺在幔子後面,大概對她們的應變能力很失望,總之滿臉的無奈。

蓮燈雖然懊惱,但是看他一動不動也着急,叫了聲阿叔,“他們要來抓我們了。”

可是昙奴忽然往前邁了一步,蓮燈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那位将軍到了眼前,不是別人,竟然是蕭朝都。

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麽奇怪,不想見的人,偏偏在你最狼狽的時候出現。昙奴避無可避,蓮燈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那是種深深的羞愧,明明很想念他,但是見了他又忍不住要閃躲,神情動作便難言的失措。

蕭朝都腳下頓了頓,似乎也對一切無所适從,但終歸是見慣了大場面的,并沒有猶豫太久,到她面前拱了拱手,“娘子別來無恙。”

昙奴欠身向他肅拜,“有勞将軍挂念,沒想到今天遇見将軍,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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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有些尴尬,這種情況下的相遇悲情彌漫,也沒有機會訴衷腸。但蕭朝都的确是喜歡昙奴的,從他的眼睛裏能看到眷戀和不舍。如果昙奴是普通人家的女兒,也許會成就一段姻緣也說不定。現在呢,他們是油和水,永遠難以交融。

昙 奴是個清醒又自卑的人,她不确定蕭朝都會不會因他們不多幾次的來往而選擇放過他們,所以用一種近乎哀告的眼神望着他。蕭朝都當然品得出來,心裏也有掙紮, 甚至開始衡量他們歸案後誰的罪責比較重,昙奴能不能因為沒有參與全身而退。結果是不能,她并不是一塵不染的,她身上的毒從哪裏來,恐怕和荒郊發現的那具屍 首不無關系。

所以走吧,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他看了車內的人一眼,沒有興趣弄清他到底是真國師還是假國師,擡手一揚,将披風高高撩了起來,“他們是本将舊識,沒什麽可疑的。放行,讓他們通關。”

昙奴站在那裏,覺得渾身的血液向下流淌,漸漸冷起來,快要結冰了。沒有開始就結束,好像是人生最悲慘的事情了,但是沒辦法,這就是她的命吧!

蓮燈跳上車駕轅,輕輕喚了她一聲。她回過神來不再遲疑,鞭梢狠狠抽打了下,馬車跑動起來,穿過門禁的時候她沒有回頭,照她的話說越看越舍不得,還不如不見,就此忘了更好。

蓮燈替她難過,扒着車圍子回望,蕭朝都站在那裏,朱紅的披風映着鐵血的關禁,漸漸遠了。她向他揮動臂膀,他微擡了擡手,又無力地垂下了,一定傷心得難以言喻。

“等我們再回長安,說不定蕭将軍還在等着你。”

昙奴搖了搖頭,“我不想再來長安了,以後就留在敦煌,找個營生,把自己嫁了。”

蓮燈害怕和她分開,也覺得她和蕭朝都的故事不應該就這麽完結,便道:“轉轉還在長安呢,我日後也要跟着國師打天下,你不和我們在一起嗎?”

車後的人到這時才被她們想起,趕緊推開車門看,國師盤腿坐着,一臉的不耐煩,“你們要把本座帶到哪裏去?”

蓮燈愉快地說:“去扁都口,上河西走廊。”

反正已經出了中關了,他現在想回去她們也不會停車。國師果然很生氣,說了一串文绉绉的罵人的話,蓮燈和昙奴仗着聽不懂,不以為然。

本來以為他至少要罵三天,誰知并沒有。也就抱怨了一炷香吧,很快他就看開了,“本座還沒去過西域,走一遭也好。”

天上的太陽照着,連吹過來的風都是暖和的。蓮燈見他不鬧,心裏輕松下來,抖着缰繩問他,“那麽久一直待在一個地方難道不覺得悶嗎?其實國師借着閉關的名義,早就游歷完名山大川了吧?”

他倚着車圍子看外面的景色,神情疏懶。似乎沒有聽到她說了什麽,獨自喃喃着:“終于能夠離開長安了……”

聽他的語氣反而很慶幸似的,怎麽和先前的反應不一樣了呢?蓮燈回頭看他,“國師說什麽?”

他的唇角優雅地揚起來,手肘支着菱花窗,潔白的手指掖在靈巧的下颌上,随意敷衍了句沒什麽,頓了頓又一笑,“以後我們恐怕要相依為命了,本座身子弱,你們要好好照顧我。”

蓮燈點頭不疊,想起他隔三差五要給昙奴供血,就覺得怎麽伺候他都不過分。

他長出一口氣,微微歪着頭,垂眼看衣襟上雲紋的鑲滾,慢聲慢氣道:“敦煌與長安相距四千裏,你們來時走了四個月,腳程太慢了。現在剛及春分,四月到武威郡,五月到酒泉,應該差不多了。”

蓮 燈和昙奴怪叫起來,兩個月走四千裏,幾乎是不可能的。蓮燈不好掃他的興,磨磨蹭蹭道:“有時候會遇到不好的天氣,比如下雨,還有沙漠裏起風,難免要耽 擱。”見他似有不豫,忙和昙奴交換下眼色,立刻又點頭,“既然國師想走得快些,那就盡量吧!不過兩個月太急進了,還是看情況,能趕則趕。要是老天不賞臉, 腳程慢一些,人也不那麽辛苦。”

他婉轉瞥她一下,眼波欲滴,“早點趕到碎葉城宰了定王,也好早點折返長安奪回我的國師寶座。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男人手上無權,就像老虎沒牙一樣,連你這樣的人都敢欺負我。”

蓮燈大呼冤枉,“我幾時欺負你了?明明是你一直在欺負我!”

國師哼了聲,一面安然在車內享受着,一面指控她的累累罪行,“你對本座下藥,叫本座阿叔,還害本座自毀形象易容成那麽難看的模樣,要換了平時,你真有這樣的膽子嗎?如今本座是虎落平陽,你還不許我斥你兩句?”

蓮燈無言以對,其實不是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只是讓他發洩一下,他矯情夠了,接下來就正常了。

反正很快樂,小皮鞭在車轅上輕輕敲擊着,她轉過頭看昙奴,溫聲道:“你身上不好,進去躺一會兒吧!”

昙 奴聽後笑着搖了搖頭,不敢同國師靠得那麽近,雖說他和蓮燈的相處她看在眼裏,似乎為人還不算壞,但他的和煦也只針對蓮燈罷了。有時她會從他的眼裏看到凜冽 的光,夾帶着嗜殺的、毫無感情的東西。她以前在死士堆裏生存,對這種不經意間的流露毫不陌生。國師給她的感覺就是深不可測,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有目的,她 旁觀着,有種說不清的恐懼。別無選擇下的同行,暫時的隐忍只是為了後計。但願國師不是她猜想的那樣,因為蓮燈喜歡他,昙奴也要說服自己接受他,至少不要看 他處處覺得可疑。

“到了狄道還是換馬趕路的好,駕車太慢了,不及我們來時速度快。“

蓮燈是無所謂的,她背上那點傷一天輕似一天了,騎馬奔襲沒有大礙。只怕他們受不住,一個體弱一個挑剔,別累出什麽毛病來。

睡了一夜的國師還是有點人性的,他掖着袖子招呼,“你們進來歇着,換本座駕轅。”

昙奴留了一份心,但蓮燈對他沒有猜忌,只傻乎乎地說:“你駕轅,認得路麽?”

他稍稍頓了一下,模棱兩可道:“你給本座指個方向,大致不跑偏,只會離敦煌越來越近。”

蓮燈說不必,一味讓昙奴進去。于是國師同昙奴換了個位置,他像個活招牌似的,風流倜傥地坐在輿前的橫板上。郊外的風吹過來,吹起他的袍角廣袖,依舊幹淨得不染塵埃的樣子。

“以後人前不能再稱國師了,換個叫法吧!”他很寬宏地說,“本座特許你直呼本座的名字。”

蓮燈遲疑了下,叫他臨淵麽?叫不出口。

他皺眉問為什麽,“這個名字不好聽?”

她笑着說不是,“國師比你的名字更适合你,再說我心裏很尊敬國師,如果直呼其名就變得長幼不分了,壞了規矩。”

所以有時候過分尊敬也不是好事。他喟然道:“本座已經很久沒有聽人叫我的名字了,活得忘了自己,只知世間有國師,不知國師叫臨淵。”他笑了笑,“要是不習慣,那就再換換,我沒有小字,要不然叫阿臨?阿淵?還是像放舟那樣,索性叫阿兄?”

那她更不敢了,不過他連她和放舟私底下的談話都知道,倒也奇怪得很。

“國師知道放舟與我阿耶的淵源嗎?”她小心翼翼道,“他好像與我阿耶很熟,據說我阿耶将我許配給他了。”

他吃了一驚,“他這麽告訴你的?”言罷陰沉着臉哼笑了聲,“你還信他的不成?你們年紀相差甚遠,他結交你耶娘時你才五六歲,你阿耶再如何慢待你,也不會将你許給他。”

她哦了聲,“這樣就好,我還想着尋個時機去找我阿耶的墓,把長安發生的事同他說一聲呢。既然沒什麽關聯,那就不必麻煩了。”

他有些好奇,“你不想追根溯源嗎?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至少應該去祭奠一下。”

蓮燈眯眼看着蜿蜒的小路,仍舊還是搖頭,“不想去打攪他,至少在我大仇未報之前不去。如果做一件事覺得沒把握,還是先不要告訴別人的好。辦成是意外之喜,辦不成呢,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

她有時候通透得叫人驚喜,但大多數時候不會考慮那麽多,也許還是因為記憶不完整的緣故吧。哪天突然恢複了,不知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境況。

不論如何,過了陳陶斜後基本就是安全的了。原本有雄心兩個月走出河西走廊的,事實證明與女郎同行,瑣碎的事情很多,一路走走停停,這樣的旅程和他設想的不一樣,但是別有風景。

又過十幾日,到了平涼。谷雨那天遇上一場大雨,沒有進城,在城廓不遠處一間廢棄的小廟裏停留下來。那時天将黑了,神臺的蠟燭釺上恰好還有殘存的兩截蠟頭,點燃了,再生一堆火,掏出幾塊烤餅來,就着雨水就能吃。

幾天沒嘗肉味,國師又開始挑剔,把手舉到火堆前照了照,“斷了油水,本座手上的皮都快幹了。”

蓮燈仔仔細細看了兩眼,明明很細嫩,比她的好多了。不過既然發了話,必須懂得意會,于是連忙安撫,“進城要查過所,有點麻煩。我看見不遠處有個溝渠,明天天一亮我給你抓魚吃,今晚先将就,好不好?”

她這樣萬事順着他,這種相處之道很怪異。昙奴有時候簡直要懷疑他們是不是對換了軀殼,因為這種願打願挨的情況委實不合常理。蓮燈這個可憐鬼,像鳏了多年的老光棍忽然迎娶了美嬌娘,卑微得堪稱一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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