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白荷發現,她老大有點兒變化。

越來越有人情味不說,還知道讓他們休息休息放個假了。以前成景廷可不是這樣的。

現在,成景廷正在前臺交代事宜,說等會兒刃小少爺的房間要怎麽安排。自從那一天成景廷頂着魂飛魄散的風險去了費爾曼之後,回來整個人都“柔和”不少,以往的銳利化作歲月沉澱下來的穩重。

又像是累了。

成景廷那晚上憑空消失後,刃唯快一個周沒來X酒店找他。

他回到X酒店時,頭已經開始發暈,天知道,他壓根兒是不能離開X酒店的。就是這麽一個看似“人來人往”的江湖氣聚集之地,卻是他永久的牢籠。

是破不開的夢。

成景廷把自己關進房間休息了兩三天,才終于補充好體力,再次出關。為此姚總監很擔心,說他為了這麽個叫刃唯的小子,耗了太多心神。

成景廷一閉眼。

當年,侍奉在他身邊的人早都不在了。姚總監又是個管外部的,對他的私生活并不太了解,況且那一世刃唯身份特殊,成景廷更是藏着掖着,唯恐他的刃唯讓人看了半分去。

這一生等待的歲月太過漫長,成景廷在這一世第一次見到刃唯時,心都還是冷的。

直到今天,他看到那年刃唯畫的畫、刃唯拍的照片、刃唯用過的奶杯、刃唯喜歡光腳踩着撒歡兒的地毯——還有那年,被他們靠着第一次接吻的那扇窗。

那兩只被刃唯說成“水牛”的小馬駒,是他曾經為刃唯養起來的小賽馬。

成景廷私心,瞧他像第一世身披铠甲策馬縱沙場的骁勇兒郎。

第二世是一九二二年了,民國十一年。

那會兒人愛玩,花樣百出,富家小公子哥愛養馬,自從第一處賽馬地建成之後,跑馬場上的風沙揚塵就沒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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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唯拿着筆,畫了個四不像,還說這是他的坐騎,要帶他騰雲十萬八千裏。

後來,他沒能殁在天空,倒是被人堵在深夜巷口,死得壯烈,又靜寂無聲。

從那以後,成景廷再聽不得槍聲。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成景廷在這趟随刃唯去了費爾曼酒店之後,慢慢在回憶中複蘇的。

“床頭放一個枕頭,他一個人睡。被子拿厚一點的,他冬天貪涼。衣櫃裏放五件浴袍,床墊換軟的,能陷下去那種。”成景廷邊說,蛋黃酥邊記,前者絲毫不覺得有什麽問題,繼續吩咐,“酒櫃裏的洋酒全拿掉,換成果汁飲料。”

“……”蛋黃酥一邊擦汗一邊咳嗽,都已經這麽熟了?

上幾壘了啊?!

他磨磨蹭蹭地,又不敢問。

“對了,窗戶給釘死了。門口輪兩位安保站崗。”成景廷說。

蛋黃酥說:“安保……大人,要那種看得見的還是看不見的?”

成景廷沉默一陣,說:“要我們看得見,但刃唯看不見的。”

蛋黃酥渾身發涼,“那些想加害刃唯的鬼都是哪兒來的?”

成景廷看他,目光銳利,“你害怕?”

“嗚,我怕鬼。”

蛋黃酥說完這句就被旁邊的白荷打了一巴掌後腦勺:“你自個兒不就是嗎!”

成景廷緊皺着眉頭,緩緩道:“百年前,我修費爾曼,死了太多工人。百年後,孤魂野鬼沒有記憶,他們只知道現在老板的兒子姓刃,單名一個唯。”

“所以你這麽護着刃唯?”蛋黃酥嗤笑,又覺不敬,迅速低下頭,“大,大人,哪兒來的福禍往哪兒堆,您都是要入輪回的人了,何必保護他呢。他喜歡你,你知道嗎?”

成景廷點頭:“我知道。”

刃唯在第一世的小時候摔過跤,額頭中間開了個眼,俗稱“陰陽眼”,後來大了愈合上,也還是能看到些“不幹淨的東西”。

成景廷觀察過,這一世的刃唯,眉心也有一道淺淺的疤痕。

本來就是這樣的體質,再加上他離開家庭保護,到了現在的X酒店,那更別說了。

一下子,全找上了門。

費爾曼酒店為成景廷在任伯爵時所修,為擋污穢之物,還專門制了陰陽陣腳,抵擋世間通靈之氣——連八角大堂挑高的頂上,都用刻刀镌着密密麻麻的經文。

風水極好,再加上法力加持,費爾曼酒店生意興隆,人氣源源不斷,将一些不好的全擋在了外面,刃唯才得以平安無事到現在。

就連那些所謂的“保镖”,其實并非只有眼線的作用。他們都是“至陽”,跟随刃唯,能幫他擋去不少污物。

成景廷當年為了刃唯費盡心思,将費爾曼酒店整個修成高空俯瞰的佛龛形狀。

萬萬沒想到,現在擋的是自己。

自己是個不人不鬼的怪物。

他成景廷生前只手遮天,死後也神通廣大,在現代都市裏平底起這麽大一處豪華酒店——只為了取一件東西。

費爾曼豪森皇冠酒店博物館裏的一枚軟戒。

對第一世的記憶,成景廷是在第二世死後才知道的。他印象更深的是第二世裏,他和刃唯的點點滴滴。

這枚軟戒,伴自己出生、成長,再過少年時期,甚至到了二人“洞房花燭夜”那日,被自己套在了刃唯的手指上。

X酒店是假的。

整個是一處虛空、不存在的酒店。

而刃唯就剛好上了這條“船”,成景廷本來只想勾他來此,再将那枚軟戒還給自己。

他想将這些念想全部帶走,還刃唯一次幹幹淨淨的人生。

成景廷等了百年,等來刃唯的新生,成長,再到那一天“如約而至”,踏進X酒店,對自己一見鐘情,步步陷入牢籠。

只是要回那枚軟戒就可以了嗎?

成景廷想過很多次。

交涉完房間擺置後,成景廷到自己的更衣室裏換西裝。

他站在落地鏡前,打好領帶,一閉眼,像看到很多年前給自己打領帶的刃唯。成景廷嘆一口氣,在溫度堪比冷凍庫的更衣室裏搓手。

手紅一些,看起來更有生氣——他盯着鏡子裏自己蒼白俊朗的臉,空洞的眼。

成景廷換好衣服出來,衣領上都快落冰霜了。裏面太冷。

溫度越來越低了……在這樣的環境下堅持形态,成景廷不知道還能穩住多久。

出了更衣室,成景廷乘電梯上七樓。

七樓的電梯門一開,整個電梯間開始發生劇烈震顫。

眼前一堵牆,牆後四處黑得寂靜,根本無法走出去。

像無限循環播放似的,成景廷腦海裏出現了上上周刃唯和齊流在電梯裏的影像:兩個人貼在電梯間夾角,滿臉擔憂。刃唯心大,還拍了拍電梯門,嘀咕一句怎麽回事兒。

“我警告過你們,盡快離開此地。”

成景廷說完,猛地睜開雙眼,內裏一片猩紅,“否則,我讓你們永世不入輪回。”

電梯門像瘋了一樣開合數次後,七樓燈亮,恢複成豪華裝潢的辦公室模樣。

七樓一整個都是成景廷的辦公區域。

他闊步走上地毯,燈依次變暗。

走廊空曠,獨他一人前行,背影孤寂而落魄。

上一次……齊流和刃唯應該是遇到了“鬼打牆”。現在X酒店裏藏着的“髒物”,都想法設法地要刃唯的命。

最開始住進來那幾日,要不是成景廷夜裏化了魂魄留在他身邊,刃唯早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成景廷邊走邊脫外套,用力過猛,不慎扯落了一顆紐扣。

那顆紐扣一繃,他半個小腹袒露出來,上面傷疤密布,全是曾經在無數次與人肉搏中受傷的。

隐藏在襯衫下的心髒部位,有一處槍眼。

直取了他的性命。

成景廷冰涼的手指摸上那處疤,顫了顫。不管過了多久,都還是會疼。

忽然,背後傳來一串腳步聲——輕輕,又淩亂。

成景廷脫了西裝完全恢複當年的狠戾,聽聞又有異動,瞬間直挺背脊,渾身殺氣聚集于手,正要去取腰間常在的匕首。

他身前放了一只石造的衣冠盒,裏面是他曾睡過的地方。

成景廷徐徐回身。

“你拿刀幹嘛。”

刃唯說着,往前走兩步,眼神落到他身前的小石盒上,兩眼放光,“哇,你搞石雕啊?”

成景廷:“……”

“我又不笑話你,”刃唯眯起眼,像努力忍耐笑容,眼睛彎成月牙,“我小時候還扒拉我爸種的小樹苗呢,拉回去想雕個芭比娃娃。你怕我笑你喜歡手工藝品哦?”

成景廷嘴角僵硬半分,答道:“沒有。”

“芭比娃娃我是雕給我表妹的,”刃唯試圖挽回面子,又怕成景廷多想,趕緊說:“表妹今年也就十歲,還是小妹妹。”

成景廷原本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放松下來,“那你玩什麽。”

“男孩子嘛,玩兒賽車、槍。”

刃唯說着,把手比成持槍狀,對着成景廷一點,還自認為特別帥地吹“槍口”,眨眼道:“想斃了誰就斃了誰!”

成景廷忽然覺得,胸口的彈痕又開始痛了。

他注意到刃唯獨自一人前來,問道:“你怎麽上來的?”

“我問蛋黃酥你在哪兒,他說你上樓了。”刃唯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亂摁就摁了七樓,沒想到你真的在七樓。”

他叨叨叨幾句,又說:“說來也奇怪啊,上次我和齊流到七樓,明明看見這兒就是一堵牆,怎麽這次來就是這麽奢華的辦公室了。哎,你們老板呢?”

成景廷覺得他可愛,淡淡道:“老板出差。”

刃唯難得“聰明”一次,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指着桌上的姓名牌,說:“但是這裏,是你的名字。”

成景廷:“……”

他想悄悄把姓名牌藏起來已經不可能了。刃唯倒是适應能力極快,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原來你就是老板啊,不太像。”

成景廷以為是自己形象氣質出了問題,心裏癢癢,又不開口直接問,只是說:“那老板應該是怎樣的?”

“你們X這種好玩兒的年輕人酒店,老板應該是朋克的、潮流的,蹬拖鞋要穿襪子那種。”刃唯胡亂形容一陣,一股說不上來的喜悅湧上心頭。

雖然自己早就在猜成景廷是不是老板了,如今得到了驗證……心情總是不同的。

他甚至還在想,多好,自己和成景廷原來是門當戶對的。

刃唯反射弧有點長,才想起來質問他,“你上次怎麽消失了?你人呢?”

“跳窗。”成景廷臉不紅,心不跳。

“……”刃唯瞪眼,“騙子。”

成景廷還沒答話,辦公桌下的小箱子震動起來,裏面像有什麽生物一般,“咚咚”敲得極響——還有明顯的摩擦聲。

刃唯不知道哪兒來的敏銳感官,覺得是藏了活物。

他心裏一酸,想着是不是反正都涼涼了,說:“你藏女人了?!”

成景廷愣了,“沒有。”

兩人還在僵局之時,小箱子忽然開了。從裏邊兒蹿出一只半胳膊大的黑貓,煤球似的,又肥又美,吊稍着對兒祖母綠,站在老鎏金臺燈上磨爪。

成景廷眼神柔軟下來,朝刃唯說:“是貓。”

它起初是面對着成景廷的。

再轉過身時,它見到了刃唯。

這貓像是被觸及了什麽開關,雙眼瞪大,随後縮在成景廷腳邊喵喵直叫,聲音軟成一灘水。刃唯看着它,心裏也軟成一灘水了。

還是糖水。

還沒等他蹲下來,這只原本怕生的黑貓猛地從成景廷懷裏蹿出,一步步踱至刃唯身前。

刃唯盯着它,像被何種魔力吸引,蹲下身。

黑貓輕聲喵喵幾下,擡爪,将小梅花握在刃唯掌心。然後,它轉身,将柔軟的尾巴纏繞住刃唯細瘦的手腕,再努力着想要将人扯帶到成景廷身邊。

“哎……”刃唯被帶得一踉跄,又不得不跟着,“成景廷你這漂亮小貓怎麽這麽自來熟。”

他說完,貓兒轉身,背脊弓起,朝他做了個示威的姿勢。

刃唯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話。

成景廷安慰他:“它很喜歡你。”

黑貓又對着刃唯喵喵叫幾聲,将頭放低,喵屁股撅起來,軟耳朵動了動。

“摸它頭頂。”成景廷說。

刃唯照做了,黑貓舒服得打滾,又拿尾巴去纏刃唯的手指。

成景廷本就磁性的嗓音低沉下來:“再喊它一聲。”

“喊什麽?”

“初五,”成景廷說,“它叫初五。”

刃唯點頭,摸摸它的尾巴,再認真地喊:“初五……”

說完,他眼裏突然盛滿了淚。

手一抖,連帶着身形發顫,他險些跌落淚來。

這種感覺……好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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