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雖說是同類之間, 成景廷也未曾留一星半點的情。
他雖然身處高位,身邊一衆随從手下,但也極少大動幹戈。他不像人間道士能用桃木劍、靈符一招制敵, 手起“刀”落,全靠靈體削之。
意念心生,強大靈力将四周混沌糾結于一處, 包裹住被他聚集在大堂明鏡之下的怨靈。
它們睜大着可怖的雙眼,用已長達半米的指甲,企圖摳破成景廷布下的結界。
成景廷半裸着上身,背脊上由血痕和刀疤組成的“圖騰”已經開始發出詭異紅光。
“生, 或死。”
成景廷聲音如雷,震響在大堂各個角落, “都由不得我。”
蛋黃酥正和白荷一起挂在明鏡邊,扶住被陰風吹起波瀾的鏡身,滿頭大汗。他低頭去看身軀已幾近透明的成景廷, 聽成景廷嗓音低沉, 道:“但我講過的話,我要做的事……都由我來掌握。”
他袒露的胸膛上,留着上一世臨死前自己抓出的傷痕。
人死前是什麽樣,死後就是什麽樣。
一身痕跡,就如此伴随了他上百年……現場跟随他的手下多是在後面的年歲裏收的,他們都不知道這些傷痕從何而來。
成景廷知道。
日夜的思念, 太難熬了。
難熬到堅持至那一日, 他再與刃唯重逢時, 一顆冰封的心都無法跳動。
姚總監懷中捧着一簇野火,另外幾只小鬼再扔上紙錢。
成景廷将那一團火打入結界之內,再低頭吩咐:“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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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
語畢,大堂內響起陣陣尖銳難聽的叫喊聲、□□聲,宛如地獄之手伸入人間,将所有苦難和悲痛釋放出來。成景廷面無表情。
早該了斷了。
沒幾秒,大堂正中間的火光沖天,明鏡将那一簇簇光反打回去,尖叫聲更甚,空氣中開始有了“噼裏啪啦”的異響,蛋黃酥捏起鼻子,念叨:“怎麽這麽臭……”
“都是些臭鬼,游蕩了不知道多少年了,”白荷皺眉,“大人建X時,就已經給他們安排好了輪回以及好吃好喝的,他們偏偏不聽,要拿刃唯做威脅。這不明擺着找死嗎?”
蛋黃酥點頭,“當年修酒店死的工人,聽說老大不早就安撫過了嗎?賠了好多錢呢。”
“人呀,就是貪心。”白荷嘆氣道,“死了都貪心。”
成景廷見那些呻吟聲弱了,側過臉,指揮姚總監:“放。”
他說完,掌心一松,大堂內的臭味和血光逐漸減弱,通通化作一縷縷青煙,消散于明鏡之下。
大堂酒吧裏,在撞碎的桌椅板凳邊,零散地躺着一些白骨與皮肉。
蛋黃酥捏起鼻子,尖聲細氣地:“都是鬼,怎麽他們還有皮囊骨肉了?”
“殺了人呗,”專門掌管酒店安保的小□□說,“你要是把上次那個白宣吃了,你也有骨頭有肉,帥帥氣氣的,走街上還有人摸你屁股。”
蛋黃酥臉紅紅,“誰他媽要人摸我屁股了,閉嘴!”
小手 ` 槍是因為手臂紋了一支槍,所以酒店都這麽喊。由于成景廷對槍有點兒過敏,這位也會看臉色,離自家大人遠遠的——偶爾會飛上十樓,在窗邊蹲着保護刃唯。
那些個血手印……
全是被他拽下高樓的鬼留的。
青煙仍有幾縷游蕩在大堂內不肯離去,成景廷擡手又一刀氣力迸發而出,打得那煙被迫離散,黑影若隐若現,發出的聲響宛如悲鳴。
“我給過你們無數次機會,如今魂飛魄散,自食其果。”
煙火灼人,成景廷嗓音又啞了。
他閉眼,想起與他同樣身為伯爵的傳說人物講的話。
我一生為正義而戰,為何落得如此下場?
“刃唯與你們無冤無仇。”成景廷字字有力,“你們卻想置他于死地。”
費爾曼的舊恨同刃唯無關,他只是一個誤闖入故事中的凡人。
畢竟人一轉世重生,舊恨前塵,再與他毫無瓜葛了。
“蒼天在上,我所經歷之事,你們當年有目共睹。”
成景廷喉嚨啞,又喝不得人間淨水,難受得燒心裂肺,“上一世我沒保護好他一次,如今絕不容得有第二次。”
“今日,我本意将你們全部捉進牢籠,永世不得再生。”
成景廷說,“因為我恨。”
強大的怨氣與不甘,造就了成景廷的今日。三言兩語難以勸服他,姚總監作為旁觀者,也不再多言。
“大人,”姚總監小心總結措辭,“刃唯快到酒店了。”
成景廷一閉眼,“我知道。”
下一秒,大堂中鬼魂黑魄消失不見,留了一地森然屍骨。
“關起來,還是……”姚總監問,“送入輪回?”
“送進去。”
成景廷負手轉身,“勸誡他們,切莫再像我。”
“您總是在給別人機會,”姚總監長嘆一口氣,“為什麽就不願意給自己一個機會?”
“姚棠之,”成景廷眼神愈發危險,“你僭越。”
姚總監得令後不再多言,指揮蛋黃酥和白荷一起收攏結界,用巨大的網狀鎮壓符将滿地屍骨和血包裹住,再坐地念咒,這送入輪回之事便完成了。
但願這些怨靈,不會再來。
成景廷雖放過一批人,但也殺了不少,搞得滿大堂血腥味極重。
蛋黃酥墜地便幹咳起來,惡心得發昏,“哎呀,我真的好久沒聞過這種味兒了!”
“你自己身上不就是嗎,”小手 ` 槍輕而易舉地把他拎過來聞聞,“騷味。”
“操,我找刀砍死你。”
“我本來就是死的。”
成景廷松一口氣,赤紅的雙眼逐漸清明,出聲如重錘擊鼓:“你去哪兒?”
蛋黃酥又一次被成景廷喊住,臉紅,結結巴巴地:“回,回大人,我,我買活性炭。”
“嗯?”
“啊,那個,刃小少爺不是要回來了嘛,我給大堂去去血腥味……”
“好。”成景廷點頭,默默将這個法子記住了,“出門注意安全。多買點兒。”
小手 ` 槍跟着蛋黃酥一飄出大堂,白荷便追上去,邊追邊喊:“走路!走路!學了那麽多年走路,不好好走,還飛着去?!翅膀硬了你!”
姚總監頓時要跟上抓人,成景廷一把将他拉回,“讓他們去。”
透透氣,放放風,也好。
X酒店所有的清明之氣都用來供養刃唯的房間了,酒店沉悶許久,除去人類,其他魂魄倒不覺得有何不妥。
只是這陰暗之地待久了,不論是誰,都多少會有不适。
大堂前臺,成景廷站直身子,胸前的彈痕溢血,姚總監手忙腳亂地要拿膠布去給他堵住,“您這……”
“我流血了?”成景廷愣住。
以往他的血都是一點點地流,從來不會像如此“一瀉千裏”,滴得滿地都是。
他已經許久沒有這種迅速被抽空的感覺,但他是享受的,反正“死”不了。
反正,自己也不是活的。
“真的會流血了,大人,”姚總監有些激動,“這代表着生機勃勃啊。”
成景廷苦笑。
人類大出血代表死亡,而他一介亡靈,大出血則代表新生。
“大概是同人類接觸得多了。”成景廷悶悶一聲。
他擡手,大堂內的白骨散盡。
姚總監“哎呀”一拍手,成景廷扭頭看他:“怎麽?”
“我還說拿給廚房炖大骨頭湯呢。”
“……”
“你最近在管廚房?”
“對啊,用墳土做了點兒小菜,上次白荷還誇棒呢。”姚總監撓撓頭,絲毫不覺危險靠近。
成景廷閉眼,“上次有小鬼端錯了菜給刃唯,現在還在地底下關着。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換你吧。”
“大,大人……”
“去。”
成景廷扭頭,不看他。
末了,大堂燈光暗下來,有一股孤寂之感。
成景廷這才習慣了……從前許多年,自己都這麽度過的。安靜的、孤獨的,常年面對空蕩的房間,再聞不到那人的氣味。
察覺到刃唯離進入大堂還有幾米,成景廷手起,将整個大堂酒吧用塑料高牆包裹起來,再急中生智,用血在上邊兒寫了句——
施工中。
刃唯一踏進大堂,吸吸鼻子,驚喜道:“成景廷,你們大堂換香水了?”
“嗯。”
成景廷背對着刃唯,飛速扣上西裝紐扣,胸前的血止不住,只好抓了符紙來堵。
又是灼心的感覺,成景廷只覺得爽。
“修大堂幹嘛呀,我覺得挺好的。”刃唯才喝了酒,雙頰紅撲撲。
沒得到成景廷回應,他的視線掃過前臺,拍拍臉,“其他人呢?”
“出去了。”
“為什麽不喊采購部去?又留你一個人在這兒。”刃唯扭頭,去看被成景廷“變”出來的十多個虛幻客人,托腮道:“今兒客人蠻少。”
成景廷點頭,“生意不景氣。”
“還行,大半夜的。”刃唯說完,“我都忘了現在是淩晨。”
他又自言自語似的,“其實吧,淩晨這麽多客人在大堂晃悠,那你們生意也還可以呀。滿房了沒?”
他說完,成景廷手一動,刃唯摸摸脖子,又像控制不住似的轉頭,“怎麽感覺又少了點兒人呢!”
成景廷堅決貫徹不知道怎麽接話就不說話的原則:“……”
刃唯見前臺沒人,禮賓部也沒人,就說非要在大堂陪成景廷玩一會兒。
不然你一個人上夜班,多無聊。
他飛速扔下一句“等我”,又迅速跑上樓。
沒多會兒,刃唯又蹬蹬蹬跑下來,将懷裏的“寶貝”放在前臺。他挑了包速溶咖啡要給自己兌,說醒醒酒,怕等會兒睡着了。
順便,他還給成景廷沖了一杯。
目光時不時瞟向前臺趴伏的黑狗,刃唯總有些膽戰心驚。
書上說,辟邪的黑狗趴伏,代表着向陰間屈服。
他捏捏狗的耳朵,覺得涼,小聲問成景廷:“成景廷,他怎麽趴着呀。”
成景廷眼神黯了黯,說:“他累了。”
“你累嗎?”刃唯問。
“……”成景廷沉默。
他很想說累,又怕刃唯擔心,只得講一句:“不累。”
“騙人,”刃唯沒看見他身後擦血的紙巾,端起咖啡杯遞給他,“熬夜想睡覺就喝點兒。我們費爾曼酒店的員工都常備這個,但在你們前臺,我就沒見着過。”
成景廷聞了聞紙杯裏盛的熱飲,說:“沖兌的咖啡我真喝不了。”
“嗯?為什麽?”
刃唯也算養得細致的,沒想到成景廷在細節方面比自己會折騰多了,笑道:“我讀高中那會兒,晚上打電競,就是怕睡着,通宵下來要喝兩三包。有時候人都快睡着了,手還沒停下。”
成景廷緊擰的眉心未舒展開,“熬夜傷身。”
“還行,年輕嘛,造作!”刃唯說,“你不喝沖的,那喝什麽?咖啡豆咖啡機的?”
“嗯。”成景廷不可置否。
刃唯說:“你看,這點你們X就比不上別人半島,他家房間裏的咖啡機最出名了。”
成景廷不反駁,但還是解釋道:“但我們房間裏有冰桶和調酒臺,這才是X的理念。”
“一定要吸引年輕人?為了什麽?只是品牌概念?”
刃唯連連發問,又湊近些,神神秘秘的,“嗯……成景廷,你是不是,就喜歡我這種特別小的啊?”
他湊得過于近了,吐息溫熱柔軟,一縷縷敲打在成景廷耳廓。
小狐貍給他下套,逼着想聽那句“喜歡”。
令刃唯沒有想到的是,成景廷只是失笑,沉聲道:“年紀特別小?你二十了,刃唯。”
二十确實算一個新分割點。
刃唯有些接受不了自己已經告別十字開頭的事實,捂臉長嘆,順便掐成景廷手背:“哇,你真的很會破壞氣氛。”
成景廷看他一眼,目光莫名炙熱,還沒再移開過。
刃唯被看得臉紅紅。
“你嘗嘗這個,”刃唯把泡面端起來,拿筷子攪攪,“這個叫火雞面,韓國産的,特別爽。吃一口保證你體不寒手不涼,還會出汗!”
“……”成景廷盯着那被辣椒油裹得發紅的面條,心中警鈴大作,搖頭拒絕,“我不要。”
“你怕辣?”
刃唯還不知道這東西一下肚,對效果倒不會驅寒散涼,于成景廷來說就是灼心燒肺,怕是會挫掉半個靈體。
“不是怕辣。”
成景廷奪下他的筷子,将面條放在前臺桌子上,也不允許刃唯吃,“你胃好了?”
“沒好。”
這不說還好,一說刃唯又有點痛,捂住小腹湊近點,“你給我揉揉。”
成景廷沒動,刃唯去握他的手,差點又冒一句“好涼”,但為了表演到位,還是皺着眉頭喊疼,再把成景廷的大手捏住——
再慢慢,放在自己瘋狂跳動的胸腔上。
撲通、撲通。
刃唯快忍不住了。
成景廷一震,感覺得到那被衣物覆蓋的溫熱的皮膚下,那顆亂撞的心。
今夜耗他太多精力,成景廷聲音啞啞的,“這是胃?”
刃唯把他的手抓得更緊了,“是心。”
成景廷很想,很想把刃唯的手也抓過來,放在自己胸腔上。
可惜自己沒有心跳。
刃唯看成景廷眼中深情,喉嚨像被什麽梗住,忽然特別想流淚。
他忍住這莫名的感動,捏捏成景廷的手掌心,用自己空閑的另外一只手,想要去摸成景廷的胸前。
他的手剛一探過去,被成景廷猛地抓住手腕,靈活一拽,再牽帶入懷裏。
“刃唯。”
成景廷低音炮,說話字句清晰。
“我知道,這是心。”
明明還沒有在一起,刃唯卻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被擁抱了。
雖然很冰,很涼,但他覺得自己眼眶是熱的。
甚至濕了。
那種熟悉的感覺……他自己都解釋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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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