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刃唯說不清那是什麽感覺。

他先是驚慌,随後心跳加速……因為知道是誰在身後, 他甚至沒有着急着回頭。

但他無法将心中波瀾化作平靜。

身後的人說話了:“別動。”

手電筒應聲而落, 摔在老舊的地板上。

明明才表明心跡不久, 刃唯卻又再一次陷入自我懷疑之中。他用一只手掐着另一只手臂膀上的肉, 直到掐出了血印子, 才感覺到自己不是在做夢。

他驚得腦子轉不過彎,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察覺到成景廷的手臂環上自己的腰, 刃唯才回過神來,“你……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身後人的身上好像更冷了……比以往每一次接觸都要冷。

刃唯掩蓋不了地打了個寒顫。

站在他身後的成景廷感覺到了, 但還是把他從後抱得很緊, 只有唇齒間的吐息是溫熱的,“我回來看看。”

“回來?”刃唯看地下室一望無際的黑暗。

你回來什麽回來?這兒是我的地盤啊。

刃唯領地意識極強,卻被成景廷一句話“侵犯”得心頭發癢。他心底忽然升出一種隐秘的親密感, 解釋不了。

成景廷剛剛說話時,吐息盡數到了他脖頸間, 而在這種寂靜到極致的情況下,刃唯感覺到成景廷的鼻尖也蹭到了他的下颚邊。

卻沒有本該炙熱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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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回來。”

成景廷說着, 扣住刃唯的手。

眼下四周漆黑,那張畫意外落地, 沒有絲毫受損。仰頭是望不到極限的塔樓天花板, 腳下又不知道還藏着多少秘密。刃唯整個人進入一種迷茫的狀态中, 怎麽咀嚼也沒懂“回來”是什麽意思。

在刃唯回家時, 成景廷就已經跟着了。

他同刃唯一起潛入費爾曼,看對方開門進樓,滿臉新奇,原本平靜如水的情緒竟然生出了刺痛……百年如流水奔遠,再次相遇直至今天,刃唯還是不記得他。

刃唯對這裏,只有好奇,沒有懷念。

“你為什麽不說話,”成景廷完全收緊了臂膀的力量,“你怕我?”他最擔心的事情來了。

“不是……”刃唯任他抱着,聲音有點抖,“怎麽就是回來了?你什麽時候跟着我的?”

想象過無數個剖白場景,成景廷已經坦然面對,“我屬于這裏。”

刃唯說:“第二個問題你還沒回答我。”

成景廷本來打算再瞞一段時間,但他現在看到刃唯臉上神情倉惶無助,心一下就軟了。

越拖越久,對兩個人都不好。

他擡眼,絲毫不回避地直視刃唯。

他還能說什麽?除了把一切都說出來,眼下別無他法了……成景廷不禁想,刃唯還會保持現在這份心思嗎。

只要是凡人都會怕鬼吧。

每一次,刃唯一講“不會怕鬼了”、“驅邪的”總會刺痛成景廷在這方面敏感的神經。他雖然已沒有理由茍存于世,但也曾經是肉體凡胎,也會心痛。

“我很想以’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作為開場白,但這個故事我希望你自己去了解。我和你都是故事中的人,我不願意講。”成景廷說話的聲音不大,地下室內似乎更安靜了。

“我和你都是故事中的人?什麽意思?”刃唯腦海裏一片混亂。

落地的手電筒正不偏不倚地照亮了那幅畫,畫上的“成景廷”不帶笑容,更顯陰郁。

成景廷一沉默下來就通體如冰,刃唯被成景廷抱得快打噴嚏。他盯住畫,小聲說:“成景廷,這是你去拍的寫真照嗎……”

“不是。”成景廷否認。

這是伯爵的塔樓,畫的角落寫了“Earls Cheng”,那麽畫上的人一定也是伯爵了……刃唯這麽想着,猛地睜大眼,“你為什麽跟伯爵長得一模一樣?”

“……”成景廷高估了刃唯的聯想能力。

“費爾曼的伯爵就是我,這裏是我的塔樓。”成景廷說完,補充一句:“曾經的我。”

刃唯被說得意識混亂:“那X呢?這兒是我家的,你為什麽說是你的?這幅畫……”

他說着,目光瞧向那畫,仔細觀察又覺得不像刻意做舊。再說了,除了刃鎮烽和每個月按時來打掃的親戚,費爾曼塔樓早就多年未有人進入。成景廷作為外人,怎麽可能有機會出入自如。

見刃唯根本沒把想法往“成景廷不是人”這根筋上搭,成景廷有些無力,望着刃唯迷茫的眼神,心又軟了。

成景廷張張嘴,自尊心作怪,還是說不出“我是鬼”這種話。

窗外夜風起,凜冽之氣鑽入室內,地下室不知為什麽也有暗流湧動。只聽“啪嗒”一聲,落滿灰塵的木櫃上摔下一盞空燭臺,它倒地翻滾兩圈,碰到了摔在地上的手電筒。

手電筒受影響,光線一抖,燈朝他們兩人站的地方射來,刃唯看地上的影子,睜大眼:“成景廷!你人呢?”

“我在你身後。”

刃唯屏息凝神,确确實實沒有看見地上有半點成景廷的影子。但自己能感覺到成景廷正在抱着自己,從頭到尾都沒有放開過。

這他媽到底什麽情況……

刃唯咬緊下唇,呼吸越發困難,綜合三個月以來各種奇異體驗,他又現在被凍得夠嗆,心底隐隐有個答案,就是說不出口。

齊流那些疑神疑鬼的話,是不是真的并非空穴來風?刃唯不敢再想下去了。

成景廷太過于了解他,能揣測到他心中想法,低聲在他耳畔道:“刃唯,你心裏已經有想法了,你說出來。”

他開口,嗓音沙啞帶血,想用刀将這字句镌刻在對方心裏。

刃唯慢慢地答:“我不說……”

“你說,”成景廷抱得緊,像在逼他,又不得不這樣自虐般地再次命令:“你說出來。”

在刃唯看不到的地方,成景廷目光變得幽深而狠戾。

“你,”刃唯大口喘氣,手指僵住,想胡亂地扣上自己之前因為慌張而扯開的衣擺,“你是,你是人嗎?”

“我是。”成景廷肯定。

刃唯猛地松一口氣。

成景廷閉眼,“但不是活的。”

他說完這句話,刃唯掐在他手臂上的力道突然變得特別大,一道紫青色痕跡立馬浮現,疼得卻是刃唯,疼得他連連喘氣——像在寒冬臘月裏,被扔進了冰水中。

他還是不死心,“你這句話什麽意思?”

“我是鬼……刃唯,我死了快一百年了。”成景廷眼中滿是不甘。

他一腳把手電筒踢開,四周又陷入昏暗。

他還是沒能逃得過每一個靈體的怨恨,怨恨自己的死,也“怨恨”活着的人。

如果換做別人,刃唯一定以為這是惡作劇,并将對方暴打一頓再絕交結束,開玩笑也沒這麽開的。但這人是成景廷,是冷靜自持,不茍言笑的成景廷。

是身體冰涼,常常來無影去無蹤,連影子都沒有,不能拍照的成景廷。

我喜歡他。

我喜歡,一只鬼……一個死了百年的男人。

刃唯忽然蹲下來了。

他大口呼吸,甚至被地下室漂浮的灰塵和冷空氣嗆得咳嗽,他嗆着嗆着,眼淚從眼角流出來,瘋狂地推搡開身後不停來将自己捉入懷內的成景廷,一言不發。

他眼睛紅得厲害,比從小到大每一次受過委屈、哭過,還要紅。

一只冰涼又僵硬的手,忽然扼上他的咽喉。

成景廷半跪着,“我很想殺了你,刃唯。”他停頓,語氣盡是未顯露過的惶然:“但我不能。”

“你往我這兒咬,”刃唯仰起頭,脖頸露出一截雪白,“咬死我拉倒。”

成景廷同樣雙眼赤紅,喉嚨喑啞,原本整齊的西裝領口淩亂不堪,“你以為我在騙你?!”

他的手放在刃唯的脖頸上,只需要他一用力,掌心裏這只小天鵝就得斷氣。

成景廷好想将他帶走,但是不可以。

“你騙我?你難道沒騙我嗎?你有告訴我一分半點你不是人嗎!”刃唯憋了幾分鐘的火氣突然湧出喉間,他跪着攥緊成景廷的衣領,拎着幾乎要把人往上提,“你為什麽不一開始就告訴我?你還開酒店,你到底想幹什麽?你為什麽和畫上長得一樣,你到底是誰?”

接連發問如五雷轟頂,成景廷愣了半晌,才緩緩開口:“我是費爾曼的伯爵,我回來想拿回我的東西。”

刃唯急促的呼吸放緩,又想到了什麽,發問:“是今天被拍賣的軟戒?所以你要跟着我?”

“曾經是。”成景廷說。

刃唯:“什麽意思?”

“現在是你了。”

成景廷這句話說完,刃唯該死地發現自己居然還會臉紅……都他媽什麽時候了。

“我說過了,很多事情我想要你自己去了解,但我唯一可以告訴你的是,我是你的愛人。

過去是,現在也是,”成景廷就着半跪的姿勢低下頭,伸手牽住刃唯的手,往他手背印下一吻,“前世錯過太多,現在我不想留下遺憾。不管你能不能接受我,我……”

回應他的,是刃唯在冬夜裏柔軟的吻。

悄悄地、輕輕地落在他不斷顫抖的唇角,濕熱而甘甜。

“你是鬼,那你有特異功能麽?”刃唯親完,将身體後仰一點,眼比窗外月兒彎。

“嗯?”

成景廷一下子沒緩過勁兒來,怔怔的。

刃唯像把這輩子一腔勇氣都用到了現在,“把我變得這麽喜歡你……每一秒都在加劇。”

他說着,像之前在X酒店大堂那樣牽住成景廷的手掌心往自己心髒上靠。

他總算明白為什麽成景廷那天躲開了。

因為成景廷根本沒有心跳。

成景廷艱難地擡頭,去迎接對方朝陽般明亮的雙眸,“現在還喜歡嗎。”

“已經過了十多秒了,”刃唯篤定至極,“現在更喜歡。”

他好想了解成景廷。

想問問,你什麽時候死的,你怎麽死的,我前世是幹嘛的呀,我們之前嗯嗯過嗎,伯爵不是外國混血兒嗎怎麽你長得這麽中國酷呢……刃唯張張嘴,覺得不太好,問不出口。

成景廷像心中放下一塊懸挂的大石頭,怔愣在那處,一言不發。

“我,我問你個問題。”好奇寶寶小唯困難地篩選出一個問題。

“你說。”

成景廷動了,他開始将刃唯的腰身攬緊,從耳廓一路吻到頸窩,捧住他那只極有常人溫度的手,親了親他的掌心。

“好癢……”刃唯一縮手,發現扯不開便由着他去了,“你說你是鬼……那X酒店怎麽回事?”

“都是虛幻的,但它又确實‘存在’。”成景廷語氣沒有絲毫起伏,“我們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比如,客人洗完澡用來裹身的毛巾,可能只是一頁墳幡罷了。”

“睡的床是墳頭?”

“可能是。”

“我操,你們這不是坑人嗎?”

“我并未害過誰。”

看來齊流說的沒毛病……刃唯挪挪身子,想靠成景廷近點兒,“晚上冷,我給你暖暖。”

怪不得你天天像腎虛一樣。

刃唯沒說出口,跑回剛才的話題,“那蛋黃酥和白荷他們呢?還有那麽多員工,都是人?”

“他們也是鬼。”

我操……群鬼環飼啊。

刃唯捏捏成景廷的手,“要是被我知道你在騙我,我真的會殺了你。”

成景廷點頭,去摸他鬓發邊軟軟發燙的耳垂。

我的命都是你的。

“那你上次讓我吐,我沒吐,然後我去醫院了,”刃唯說着,努力想找點兒漏洞,“淩晨你送我走時,為什麽手是熱的?”

成景廷回答得輕描淡寫:“拿火燒的。”

刃唯沒話說了。

他思考了一下,又開始十萬個為什麽:“你說前世,意思是我前世就是你的愛人,所以我今生會愛上你也是必然?”

“嗯。”成景廷點頭。

“怪不得……我一見你就想拉你去國外領證兒了。我第一次見面還給你塞名片,你為什麽不收?整得我郁悶好久,失戀了似的。”

刃唯叽裏咕嚕完,靠近點去暖成景廷的手,“你一個人……多少年了?”

“快一百年了。”

刃唯現在特別想看成景廷的表情,又礙于光線過于黑暗,只能用手去摸他的輪廓。

鼻梁挺挺的,下巴尖尖的,眉眼俊朗,還是他的那個成景廷……如果不那麽陰郁就更好了。

成景廷說完時間,又補充:“X就是個陷阱,但你還是遵循着本能,自投羅網了。”

刃唯小聲道:“我還以為是一見鐘情……”

“是本能。”成景廷糾正。

你不知道,人在離世之後,總會再次出現在芸芸衆生中。

“那年你走後,我總能在庭院落英中、皇城冬雪裏,甚至戰火紛飛下再見到你。雖然,我知道都是我臆想出來的。我太想你了。可你不知道,我這麽過了好多年。”

“再後來,”成景廷的語氣聽不出情緒,“對你的懷念,就讓失去的痛苦淡化了。”

刃唯低着頭,手心攥得死緊。

用冰涼的手捧住刃唯發燙的臉,成景廷認真道:“你入棺那日,我一直在想……是什麽夢比我還好,讓你不願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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