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直到最後被成景廷半抱着上樓,刃唯都還覺得自己在夢裏。

他迫切地希望, 一覺醒來, 今晚發生的什麽事都是假的。成景廷還是活着的, 他也沒有心血來潮到這裏探秘, 更沒有發現隐藏的故事……

只可惜為時已晚。

刃唯明白,他現在需要的是振作。

成景廷涼涼的手正牽着自己,牽得這麽緊。這人一定很貪戀自己身上的溫暖。

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刮着成景廷掌心,刃唯的語氣小心翼翼:“我們還要上去看軟戒嗎?”

“嗯。”成景廷确定。

“你一定要看?”刃唯在知道了這枚軟戒的意義後, 恨死了那名所謂為自己好的道士, “睹物思人……你會難受。”

“不難受。你就在身邊, 我沒什麽好求的。”成景廷說完喘口氣,“我現在想明白了, 它也早就不屬于我。”

刃唯看他眉頭緊皺, 心髒像被什麽揪住了,“賣軟戒的錢對我家來說并不重要。你等等我,我現在回家跟我爸說……”

“噓, ”将冰涼的指腹貼上刃唯溫熱的嘴唇,成景廷低聲道:“不可以。”

不可以讓別人知道我的存在,也不可以因為我幹擾人間事, 影響任何人的命運。

哪個集團如果覺得它能生財,買去就是,和我毫無幹系。

刃唯驚訝地睜大眼:“不可以知道你的存在?”

“嗯, 只有你。”成景廷說。

“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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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你。”成景廷掃一眼四下安靜。

“那……那按規矩來說, 那四個字怎麽說的來着……”刃唯張張嘴, 喉嚨發酸發痛,就是說不出那四個字。四周寒風起,冷氣悄悄鑽入了他的衣擺空隙。

成景廷收緊雙臂,咬字斬釘截鐵:“人鬼殊途。”

聽到這一提,兩個人的心都不約而同地像被插了一刀。

刃唯不由得問:“對,我應該是不可以知道的。這樣沒關系嗎?”

成景廷的表情似笑非笑,“那又怎樣。”

沉默一陣。

刃唯步子邁得小,還是被成景廷半抱半拉地上了那看起來随時轟然倒塌的樓梯。再往上,就是他們曾經待過的起居室。

門框上的牆紙卷起邊角,過去頗為昂貴的地毯已被灰塵覆蓋得看不出原來的花紋。房間裏兩個大衣櫃正敞開着,裏面一扇琉璃棱鏡,正對着兩米寬的歐式渦卷大床。

刃唯發愣似地站在門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無數次出現在夢裏的感覺又來了。

他十分地确定,這個地方自己來過……甚至是生活過。

成景廷看刃唯發愣,熟練地走到床邊,彎腰掀起巾布覆蓋的陶瓷盒,輕輕将其打開。

他的眼神中敲開一層冰。

刃唯的腳像不是自己的,往前走一步,在成景廷沉默時,張開手臂環住他的後腰。

他不覺得今夜遇到的是靈異事件,這明明是童話。

成景廷不是十惡不赦的鬼,而是他的王子——這麽說難免有些惡俗,但刃唯真是這麽想的。

千千萬萬種緣分,怎麽他就偏偏遇到了這一個。

“軟戒是我送給你的,它應該在你手上。”成景廷凝目望着刃唯,語氣平平淡淡,卻藏了不少心事,“本以為它能物歸原主,沒想到還是要說再見了。”

“你這麽看重它,”刃唯被看得面紅耳赤,“我一定會把它買回來。”

他在腿側不斷攥緊又放松的握拳動作躲不開成景廷的眼,成景廷将他作亂的手捉住,掰開,再吻了吻他的食指指尖,低低地笑:“不瞞你說,這麽多年過去,你的性格變了很多。”

刃唯一聽他提前世,心髒狂跳,擔心成景廷喜歡的只是前世的自己,不安道:“我不知道我前世的性格是怎麽樣的……”

“有一點沒變。”

“是什麽?”

“吃飯想着我,做夢想着我,”成景廷又親他中指,再将那只軟戒慢慢地給他戴上,嗓音裏仍帶着不同尋常的沙啞,“什麽都為了我。”

什麽都為了你。

擡起手,刃唯就着塔樓樓頂窗外洩入的月光,看清楚了這枚軟戒……和博物館宣傳手冊上的模樣大相徑庭。

它如煙火般絢爛至極,是由相同間距的金鏈串起四小個珍珠輪廓的錫蘭藍寶石組成的。這枚軟戒戴在刃唯手指上,大小恰好合适,也将他的手指顯得更為修長白皙。

刃唯認得這種審美,正當流行于民國年間,繁複而華麗,是大戶人家所特有的。

“四顆寶石,象征健康、財富、幸運和愛情,”成景廷說,“我和你擁有了財富和愛情,失去了幸運和健康。”

刃唯悶悶地答:“這東西不靈。”

“是這樣的,”成景廷伸手,用指尖描摹他的眉眼,“得到了什麽,就總會失去別的什麽。”

他的眼神溫柔得快滴出水。

刃唯雙頰微微發熱,說不出那句“死得早”,只得講:“按你的說法,當年我走了之後,你也去世了。那為什麽你……”

“我不甘心。”

成景廷以潦潦四字解釋了一切。

他說完,扭過頭去看費爾曼塔樓夜景,不再多言。

第二天,軟戒被費爾曼豪森皇冠酒店的安保人員順利護送出這座著名的塔樓,并在交易當天登上各大報刊。這枚軟戒還被媒體取了個方便衆人記憶的名字,叫“伯爵軟戒”。

收到消息時,刃唯擡起自己什麽都沒戴的手,重重地嘆一口氣。

說實話,他想不起來前世任何事,想要買回來也只是因為成景廷喜歡,因為成景廷說是他送給自己的。這麽重要的定情信物,怎麽可以拱手讓人?

就算是給了很多很多錢也不行。

收拾好心情,刃唯從這一天起,便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刃唯好歹是刃依依口中的“二十一世紀科學青年”,腦子裏怎麽想怎麽奇怪,上網搜了一圈,都沒有看到有人敢拍着胸脯說:我相信有鬼。

曾經,刃唯也是說“有個屁的鬼”這種話的那一類。

可他現在打臉打得很疼。

連續兩天沒有去X酒店,刃唯也不敢提,只在家裏窩着,偶爾打打游戲。

他給成景廷發微信的頻率倒是密集,怕後者一個魂兒沒聚好消失不見了。時間越久,這種患得患失的心理越來越嚴重,刃唯五分鐘一條消息,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麽黏人過。

成景廷心裏倒是暖的。

他沒想到,刃唯第一在乎的不是自己是不是鬼,而是自己會不會消失。

翹腿坐在沙發上,刃唯捧着手機打字:——你生辰八字能告訴我嗎?

成景廷回了一條,刃唯将其立刻抄在了紙上。

——要幹什麽?

看完成景廷這條,刃唯一條語音發過去:要紮你小人。

——為什麽?

——你是個大屁眼子。

——……

刃唯心裏小九九太多。

多到刃唯開車戴個口罩去那種“喪葬一條龍”的店買紙紮的小汽車和小西裝。

這些東西他都見過,是每一年清明節或者春節上墳時,家裏會給已過世的長輩燒的,稱之為“紙紮”。

市場上紙紮種類繁多,挑得人眼花缭亂。

刃唯一個小年輕,揣着衣兜,神神秘秘地站在一群中老年人中。

他從羊絨圍巾裏露出一張凍得通紅的小臉,掏出錢往攤位上一遞:“嬸兒,給我來打紙紮呗。”

“小弟弟,你以為買啤酒呢?上哪兒論一打一打的,”攤上的胖阿姨收了錢,搓着手指了指鋪面前擺了一地的紙紮,“你挑,看上哪個選哪個,我給你裝。”

刃唯心邊兒開始碎碎念:我他媽都二十了……算了,我長得嫩。

一想到年齡,刃唯眉頭又皺起來了……給成景廷買點什麽呢?要是不喜歡怎麽辦?

這有代溝啊!

不過,今天他偏就要看看,這些東西到底能不能燒到成景廷那裏去。

用略帶審視的眼光掃過腳邊紙紮的紙人紙馬、金山銀山、牌坊宅院,刃唯犯難了。這些喪俗之物,燒過去了就算“冥器”,真的能用嗎?

“哎呀呀,你選得怎麽這麽艱難!”

攤主阿姨撐着自己腰,慢悠悠地趿拉棉拖,“你這年齡來買這些的真是少……不是看你長得俊,嬸兒還不想搭理你呢。”

刃唯一聽這話,仰起臉賣乖,“謝謝嬸兒。”

攤主阿姨問:“給我說說,是想燒給家裏的誰啦?一般就是買來燒給長輩的,這種四合院兒啊啥的特別好,我們還新進了麻将桌、中山裝呢。別墅喜歡嗎?”

刃唯默默地說:“不是老年人。”

“啊?”攤主阿姨吐掉花生殼,驚訝道:“是兄弟朋友?年輕人死得早真不好啊,哎喲。”

她說着,指了指店鋪裏邊兒,“來買年輕人紙紮的少。不過我們有筆記本電腦啊、手機啊、跑車什麽的都有。死者結婚了沒?我們還有婚轎呢,能讓他在陰間娶個媳婦兒啥的。”

“……”

興許是被一句“娶個媳婦兒”刺激了,刃唯簡直影帝上身,嘴一撇,淡淡道:“嬸兒……是我對象。”

攤主阿姨愣了兩秒,才嘆息般地說一句:“哎喲喲。”

緊接着,刃唯就聽到她說什麽“結婚早了也不好老婆死得也早”、“要不然給老婆燒點兒口紅”之類的話,最後,她塞了一摞紙錢給刃唯,說不收錢。

刃唯挑了兩輛“法拉利”跑車和一塊“江詩丹頓”,也收了那一摞紙錢,把所有錢都付了,戲瘾大發,說:“謝謝嬸兒,我一個人一定好好地過!”

攤主阿姨握住他的手,激動不已:“小夥子,一定別想不開啊,可以續弦的嘛……”

刃唯嘆氣,“不了吧。”

攤主阿姨眼有些紅,說着在各種電視劇上聽過無數遍的話:“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

“好,謝謝您。”刃唯點點頭。

他正要走,攤主阿姨又說:“死了是死了,但她一定在以她的方式繼續愛着你……嬸兒是過來人,相信你一定可以渡過難關的。”

刃唯腳步一下就停住了。

他回頭,眼睛也紅了,“我會的,真的謝謝您。”

告別後轉身再走,刃唯也不知道自己是真想哭還是假想哭了。

怎麽就這麽難受呢。

驅車出城,刃唯找了個幹淨的沙土空地,把自己買的小車子小表和紙錢倒在地上,再拿毛筆在表和車上寫了成景廷的生辰八字。

接着,他掏出打火機,點燃邊角。

刃唯站得遠遠的,看那些東西化為灰燼。

最後一縷煙消失于空氣中,刃唯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他回想起自己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和成景廷到段位相較,自己就是個花裏胡哨的菜比——自己以為自己是十拿九穩的最強王者呢,其實是青銅。

人家王者早在好多年前就把你拿下了。

晚上,刃唯披着一件寬敞的羊絨大衣步入了久違的X酒店。

這裏一切都沒變,和他離開時一樣……怎麽就是“虛幻”的了?

這都實實在在的啊!看這大樓,多大氣!

刃唯伸手摸上禮賓部旁的朱紅色柱子,意外地感覺有些滑膩。

……我靠,這不會是香燭吧?小時候上墳老把手滴上蠟的那種香燭!可這明明看起來就是一根正常的裝飾柱……

刃唯瞪大眼,轉頭看正在給客人開房卡的成景廷。

成景廷也朝這邊望了。

刃唯指了指柱子,對着門口坐了個燒香拜佛的姿勢。

成景廷莞爾一笑,點點頭。還承認地挺爽快。

心中小擂鼓又開始狂敲,刃唯跑到前臺,看前臺只有成景廷一人,壓低聲音神秘道:“帥哥,大堂裏這些工作人員都是你的馬仔嗎?”

“……”成景廷一時間有點兒沒消化這兩個連着的現代化詞語,“是。”

刃唯握拳,有一點點小興奮,“他們能叫我大嫂嗎?”

被一群鬼叫“大嫂”,好刺激啊……

“不能。”

在一旁一直處于隐身狀态的蛋黃酥悶悶開口。

刃唯“哦”了一聲,眼都沒眨一下,開始反擊:“那蛋黃酥是什麽?雞精?”

蛋黃酥答:“你意思是我還沒出生就被做成糕點了是嗎?”

“蛋黃精?”

“我是人!”蛋黃酥氣得顯出人形,又被成景廷一個眼神給吓沒了影子,“死人……”

刃唯笑起來,笑得好看,笑得成景廷盯他許久,刃唯才紅着一張臉喃喃道:“你看我幹嘛……”

“好看。”成景廷毫不遮掩。

說着,成景廷正準備叫手下過來拿賬單,刃唯眼尖,一下就看見了他手腕上戴着的江詩丹頓,越看越看熟,愣道:“你真的收到了。”

“你自己買的,我能收不到麽。”成景廷說。

“車呢?”

“門口。”

成景廷話音一落,刃唯就沖出了大堂,站在門口發呆。

他下午買的那兩輛“法拉利”紙紮,正以嶄新的實體賽車模樣,停在X酒店的大門口。這兩輛車看起來外觀與其他車無異,唯一的區別就是沒有上牌照。

成景廷忽然閃現在他身後,往他掌心塞兩塊硬物:“車鑰匙。”

接過鑰匙,刃唯迅速用手沿着車門右下方的線條摸索,按住一枚微凸的金按鈕,順勢将車門擡起,半蹲着坐進車內,操作好中控按鍵擋。

然後,“嗡——”一聲。

車輛啓動了。

刃唯陷入巨大的震驚中:“……”

他記得,這就是他在喪葬鋪子買的那款紙紮超跑。

成景廷什麽都知道。

他彎下腰,敲敲車窗玻璃,“現在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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