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廟堂之高(二)
傅雲書的上任之路堪稱艱難困苦,路遇山賊險些喪命不說,好不容易被好心人一路送到縣內,走到縣衙門口,卻被衙役攔住,死活不讓他進去。
傅雲書好聲好氣地道:“我名傅雲書,是九合縣新任縣令,有任書為證。”
衙役叫王小柱,是縣東頭賣豆漿的王老柱的獨生子,年紀不小,學問卻少,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眯着雙倒三角眼湊近了盯傅雲書手裏捏着那張蓋着紅印的薄薄的紙,半天沒從紙上看出個熟面孔。為掩飾尴尬,咳嗽了兩聲,擡起頭,目光又落在傅雲書身上,見眼前這小子頂多不過二十出頭,一張小白臉白白淨淨不見半點風塵瑕疵,與以前縣衙裏肥頭大耳、面相富貴的縣令大人相去甚遠,怎麽看都看不出半點官威,疑心這小白臉是個膽大包天意圖來縣衙混吃混喝的騙子,三角眼一瞪,甕聲甕氣地道:“這年頭真是什麽人揣張廢紙都敢來冒充縣令了,你也不回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模樣,将臉吃肥些,把肚兒撐大點兒,再來跟我說是縣令大人吧!”說罷轉身便要走回縣衙裏,傅雲書聽見他小聲嘀咕說:“就這樣的還新任縣令?爺爺我還是太上皇微服私訪呢!”
傅雲書無奈苦笑,怎麽這一個縣的土匪和衙役都是一個說辭?揉了揉自己的臉,努力繃住,走上去拍了拍王小柱的肩膀,“這位小哥……”
王小柱本念這小騙子年少無知,有意放他一馬,誰知這厮不知悔改,竟然還敢來糾纏?拉下臉轉過身,一把抽出腰間佩刀,呵斥道:“你還想作甚?年紀輕輕有手有腳的幹什麽不好,偏要當個騙子?小爺我心腸好饒你一馬,再不走等到我們縣丞、縣尉大人回來了,有你好果子吃!”
“王小柱!你杵在那兒做什麽呢?”在兩人拉扯間,來了一條人高馬大、膀大腰圓的漢子,身穿官服,濃眉闊目,一柄長刀配在腰間,大步生風地朝這裏走來。
王小柱轉身一看,連忙行禮,“縣尉大人!”又腆着臉笑着湊上前去,“大人不是同縣丞大人并一幫兄弟去接新上任的縣主了麽,怎麽自個兒就先回來了?縣令大人呢?”
“別說了,”縣尉熱得出了一頭的汗,一邊卷袖子一邊随手一抹,道:“我同老許在離縣門十八裏外的九曲廊裏等了足足一日,別說縣令了,連個過路人都不曾見到。算算日子應當是這兩日了,今日沒等到,明日再去等便是,只盼縣令大人別走錯了路,把自己送到土匪窩門口……”
“大人莫擔心,江北府誰人不知九合後縣門鄰近金雕山,哪個缺心眼的敢指那條路?再說了,聽聞縣太爺是世家出身,身邊定然能人無數,區區幾個土匪,定不會放在眼裏……”王小柱說着悄然扭頭,沖傅雲書擠眉弄眼,示意他識相點趕緊麻溜滾蛋。誰知這小騙子毫無眼色,絲毫沒把他放在眼裏,竟徑直朝這邊走來,微笑着沖縣尉大人略一拱手,道:“敢問這位可是趙辭疾趙縣尉?”
“在下正是趙辭疾。”趙辭疾目光如電,在傅雲書的小白臉上打了幾個來回,略一眯眼,道:“這位小兄弟有何貴幹?”
傅雲書道:“有勞趙縣尉苦等一日,在下便是傅雲書。”白紙黑字的任書一抖,在指間展開。
趙縣尉不比衙役王小柱,如電的目光在那鮮紅的印章上流轉片刻,當即便知真假,只愣了一瞬,立即躬身行禮,道:“下官九合縣尉趙辭疾,見過縣令大人!未曾遠迎,還請大人見諒!”
傅雲書道:“無妨,是我自己走了另一條路,與你們錯開了。”
王小柱在一旁已然看呆了,聽到這句話又是渾身一震,目光驚疑地移向趙辭疾,卻被對方冷冷一眼橫了回來,頓時噤聲,不敢多言。
趙辭疾道:“許孟許縣丞身體欠佳,乘轎回縣,行動略緩,下官便先行打道回府。縣令府邸早已修葺完善,大人一路奔波勞累,且天色已晚,不如先略作休憩,待許縣丞歸來,再行拜訪。”
傅雲書點點頭,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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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路快速穿過縣衙。九合縣戰時飽受炮火之苦,熬到了太平盛世卻又被土匪所擾,土地貧瘠無甚特産,經商的路子又被阻,雖無天災,百姓的日子卻也過得清貧,務農所得不過恰能果腹。這九合縣衙也處處透着寒酸氣,地方狹小陰暗不說,就連公堂之上的“明鏡高懸”牌匾都陳舊破敗,角落裏生着蛛網。傅雲書的目光從這些事物上一掠而過,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趙縣尉飛快地掃了眼縣太爺的臉色,嘆道:“不瞞大人,九合百姓清貧,賦稅都難以收齊,更別說多的錢……咱們這縣衙,已有數十年未修整,實在是委屈大人了。”
傅雲書溫聲道:“無妨。”
說話間,三人已來到縣衙後院。趙縣尉“叮叮當當”地掏出一長串鑰匙,邊摸索邊說:“縣衙後院通着大人府邸的後院,正門在另一條街上,大人初次入府,本不該這樣沒規矩,可眼下天色已晚,為安全起見,還是……還是小心為上。”
傅雲書想到今天所經歷的險境,眉心微蹙,道:“九合縣……本縣山賊,當真竟猖獗至此……”
趙縣尉只嘆氣道:“大人無恙便是萬幸。”
縣令府邸與縣衙只隔着一堵白牆黑瓦,牆上開了扇拱門,待跨過門檻,豁然開朗,眼前已是另一片天地。入目皆是花團錦簇,滿園芬芳景致,更有一池荷塘,此時尚未入夏,不見菡萏動人,唯有接天蓮葉,荷塘中央有一小亭,亭子四角各有一石雕神獸,不知設了怎樣的精巧機關,竟有不住的水從神獸口中噴出,落在亭子檐角,又簌簌落回塘中,可以想見,若是到了盛夏,在此亭中賞荷觀月,又是何等風雅。
傅雲書的目光又幽幽地從花朵兒、亭子上掠過,先前心中的千丈波瀾複化為死水,他默不作聲。
王小柱正懊悔于先前狠狠得罪了縣太爺,見傅雲書無言,以為是縣太爺對府中景致好奇又拉不下臉問,于是自以為貼心地搶着道:“不瞞大人,前任縣太爺……錢宇他是個講究人,最喜歡養花弄草,現在園子裏的這些花兒啊草啊的,都是他派人從洛陽花市買來精心侍弄的……還有那亭子!錢夫人嫌夏日賞花時太過悶熱,錢宇便請了能工巧匠,造了這一座自雨亭,現下時日尚早,待到七八月份,大人乘舟入亭,就能一覽湖中風光!”
趙辭疾用一種看鄰居家滿臉涎水邋裏邋遢的小鬼頭的嫌棄的眼光看着王小柱,眉頭緊蹙,卻并未出言阻止,沉默地低下頭。
傅雲書嘴角微翹,道:“甚好。”
後花園景致絕佳,屋中布置也是精巧雅致,前任縣令錢宇寫得一手龍飛鳳舞的狂草,沒曾想自個兒好的卻是清新優雅一派,倒是很合傅雲書的口味。他一撩袍角在太師椅上坐下,環顧四周,牆上挂的書畫、桌上擺的盆景、手旁擱的茶具,在他眼中都化作白花花的銀兩,銀光閃爍得令人眼花缭亂。看着看着,傅雲書無聲地勾了勾嘴角,錢宇精心收拾出這一座大好府邸,不知才享受了幾日,就因剿匪不力锒铛入獄,白白便宜了後來居上的自己,只能嗟嘆一聲善惡終有報。
轉而又想到今日撞上的那些個如同鐵塔一般高壯的土匪,心底那點諷刺的快意又瞬間蕩然無存,錢宇碌碌無為貪贓枉法一朝入獄算是罪有應得,自己卻未必能比他強多少,說不定也是一事無成,到時候和錢宇關在一個牢裏,互相還能交流交流關于九合縣令府的居住心得和九合縣風光一覽……心裏正胡思亂想着,趙辭疾與另一個人已領了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地走了進來,見了傅雲書,統統躬身行禮,齊聲道:“見過傅大人!”
傅雲書被這壯觀的場景吓了一跳,幹笑地看向趙辭疾,道:“這是……”
趙辭疾還未來得及回答,他身邊的那人便道:“下官九合縣丞許孟,未能及時迎接,怠慢了縣令大人,還請大人責罰。”
傅雲書道:“我知許大人和趙大人在九曲廊候了一日,已是十分辛苦,是我自己走錯,不怪你們。”
許孟擡起頭來,淡眉細目,一張容長臉在燭火下顯得有些蒼白,他低聲咳嗽了幾下,道:“多謝傅大人寬恕。”
傅雲書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在其餘人身上一一掃過,欣慰地笑了,道:“我們縣衙真是人丁興旺啊。”
縣令府正廳地方已然不小,足以容納錢宇的數十個姬妾肆意歌舞,縣衙中人一湧進來,卻還是立即顯得擁擠不堪。傅雲書有意讓大家夥先各回各家有事明天再說,可對上許孟和趙辭疾那兩張板得結結實實的臉,這話卻無論如何也出不了口,只能化作蓮花座上的金身菩薩像,笑眯眯地看着一個個人在自己面前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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