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廟堂之高(一)
時逢端午,天氣清明,綠林蔭濃。
十來條身影藏在人高的草叢裏,透過縫隙暗搓搓地往外看,其中一個忽然激動地低喊:“來了來了來了!羊來了!”
立刻有人喝道:“閉嘴!別瞎嚷嚷,壞了老大的計劃!”
一群人頓時噤聲,眼中卻爆發出精光,如狩獵的獅群,惡狠狠地盯着前路。
路上有一頂青布小轎,正搖搖晃晃地蕩過來。
傅雲書端坐轎中,手裏捏着本書,眼神卻迷茫而渙散,全然沒落在紙上,呆了許久,終于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擡手把書蓋在臉上。他正欲閉目小睡片刻,轎身卻劇烈一震,書本自臉上跌落,傅雲書登時睡意全無,還沒等開口詢問轎夫發生了何事,便聽見一個粗犷的聲音自外傳來,“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從此過,呃……嘿嘿,将你轎中那美嬌娘留下來!”
這臺詞聽起來委實耳熟。
傅雲書心裏“咯噔”一聲,他為官前便久聞九合縣匪患猖獗,上任之前曾對自家老爹誇下海口,三年之內定将九合縣匪徒清掃一空,沒曾想如今人還沒到任上,便已和土匪來了個狹路相逢。
兩個轎夫并非傅府家奴,而是新縣令大人臨時雇用的,一見草叢裏竄出十來條高壯大漢,個個如鐵塔威武雄壯,登時吓破了膽,幾乎沒半點猶豫立即跪地求饒,嘴裏嚷嚷的無非是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小兒無財祿傍生還望各位大爺放過。
其中一座鐵塔将九環金背大砍刀扛在肩上走過來,兩腳将兩個轎夫踹出老遠,罵罵咧咧地道:“滾滾滾!誰稀罕你們這兩個窮酸莊稼漢!”兩個轎夫雖被踹翻在地卻如奉大赦,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屁滾尿流地逃了。
那鐵塔轉身,與同夥對視一眼,咽了口唾沫,勉力咧嘴揚起猥瑣□□的笑,賊手緩緩朝那青布轎簾伸去,道:“小美人兒,別怕,留下來讓大爺我好好疼愛疼愛你……”
話音未落,轎簾卻被另一只手“刷”地掀起,傅雲書一雙冷眼斜睨着那鐵塔,冷聲喝道:“放肆!”
衆匪的目光一齊落在傅雲書身上,片刻後哄堂大笑,站在轎子跟前的那座鐵塔也跟着笑道:“我還以為是哪家的黃花大閨女兒,沒想到居然是個小白臉!”
後頭有人跟着起哄道:“小白臉怎麽了?漂亮又能幹,你就知足吧!”
土匪果然粗魯且無禮,氣得傅雲書一張白淨的臉蛋都隐隐泛出些紅來,他強作鎮定,冷冷地望着那鐵塔,道:“我乃九合縣新任縣令,劫持朝廷命官乃是死罪,識相點的馬上滾回自個兒的土匪窩,否則本縣定讓爾等鼠輩死無葬身之地!”
他這一番話說出來倒還真有幾分氣勢,一衆土匪頓時怔了一怔,面面相觑,其中一個挑眉道:“小白臉唬誰呢?就你還新任縣令?爺爺我還是太上皇微服私訪呢!識相點乖乖陪爺爺們回去玩兩天,伺候得咱們舒坦了,說不定還打賞你兩枚銅錢。”說罷衆匪又爆發出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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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雲書一張小白臉紅了又紫紫了又白,他與老爹賭氣,不帶家仆獨自上任,正盤算着做出一番政績叫老爹心服口服,誰知出師未捷身先死,剿匪不成反倒要落入匪手……手悄悄探入包袱中,握住一柄匕首,只是死便死了,他決不能受此大辱。
站在轎子前的那個土匪眼尖,立即發現了他的小動作,喝道:“你偷偷摸摸地想幹什麽?!”
傅雲書一咬牙,拔出匕首便朝那土匪刺去。
那匕首在陽光照映下寒光閃爍陰氣彌漫,是把好兵器,只是握匕首的手卻被另一只手輕而易舉地捏住。那土匪握着傅雲書的手腕,用力一捏,匕首便立即跌落在地,發出“當啷”一聲脆響。
土匪不屑地輕嗤:“手無縛雞之力。”對上咬牙切齒的傅雲書,又立即換上先前那副猥瑣的面容,笑道:“別白費力氣了小公子,你就是叫破了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傅雲書氣急,努力掙紮,被土匪捏住的手腕卻紋絲不動,終于絕望地大喊:“救命啊!”
“放開他。”
幾乎是話音剛落,傅雲書便聽見一個冷冷淡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落在此時的他的耳中簡直無異于天籁,傅雲書掙紮着轉過身去,只看見一位青衫公子,手執一柄繪着蘭草的二十八骨紙傘,靜靜地站在不遠處。
那土匪冷笑一聲,道:“又來一個小白臉。”說着,倒真松開了傅雲書的手。
傅雲書急忙大喊:“他們人多勢衆,公子還是自保為上!”
那青衫公子将手中紙傘收起,擱在一旁,擡頭沖傅雲書輕輕一笑,道:“無妨。”
這一笑恍如九天華光,朦胧間悄然落在傅雲書眉間心上,看得他瞬間迷了心竅,直到回過神來時,那青衫公子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回眸看着他,笑道:“已經無事了。”
那群土匪被打得躺在地上嗷嗷直叫,全無先前的嚣張氣焰,一邊痛得打滾一邊求饒,說着“我以後再也不敢了求大俠放過”。
青衫公子冷下臉,眉心微擰,道:“還不滾?”
“滾了滾了這就滾!”一群八尺大漢捂着屁股一溜煙地朝山上逃去。看得傅雲書瞪大了眼睛,扭頭不敢置信地望着青衫公子,道:“看不出來,公子竟有這般俊俏的身手!”
青衫公子微笑道:“行走江湖,總要有點功夫傍身。”說着,他撿起之前丢在一旁的紙傘,繪着墨蘭的傘面撐開,支在傅雲書頭頂,他不由得好奇地問:“公子為何要打傘?”
青衫公子道:“天要下雨了。”
話音剛落,一道霹靂閃過,萬裏晴空傳來轟隆雷聲,滂沱大雨傾盆落下。
青衫公子撐着傘将傅雲書一路護送進九合縣。到了縣內,傅雲書反倒不急于先去縣衙,而是執意要請救命恩人吃頓飯,青衫公子推脫不掉,便在路邊一家馄饨攤邊坐下,道:“那便請我吃碗馄饨吧。”
天降暴雨,街上空無一人,不斷的雨水從篷布邊緣泠泠墜落。馄饨很快端了上來,盛在泥黃的砂鍋裏,氤氲出一片噴香的霧氣。
青衫公子将其中一碗推到傅雲書面前,道:“我在九合縣逗留數日,就覺得這家的砂鍋馄饨最好吃,公子請嘗。”
傅雲書拿起勺子勺了一個,吹涼了送進嘴裏,驚喜地笑道:“果真好吃,與我自家煮的馄饨大有不同。”
青衫公子便問:“公子家中的馄饨是怎麽樣的?”
傅雲書道:“聽說湯底是用母雞、竹筍并枸杞當歸等幾味草藥熬成,肉餡取的是哪個部位的肉,幾分精幾分肥,皮兒又要用怎樣的面和、怎樣的手法擀出……總之麻煩複雜得很,我不懂,只顧吃。”
青衫公子笑道:“看來公子是富貴人家出身。”
傅雲書也笑道:“再精貴的馄饨,吃起來也不過就是馄饨的味道,我嘗着這碗,也并不比我家裏的差。如我一般,真落入險境,亦不過是頭待宰的肥羊,這次實在是多虧公子出手相救,公子的大恩大德,在下沒齒難忘。”說罷,站起身,朝青衫公子深深作了一揖。
青衫公子并不阻攔,眼神深深地落在傅雲書臉上,過了片刻,才道:“舉手之勞,不足挂齒。”
傅雲書誠懇地道:“在下傅雲書,京城人士,今後将常住九合縣,公子以後若有難處,盡可到九合縣衙找我,在下定當為公子竭盡所能。”
青衫公子點點頭,道:“好。”
說話間,風停雨歇,一碗馄饨也見了底。青衫公子收傘起身,沖傅雲書道了聲“後會有期”便朝外走去。
傅雲書連忙跟着站起來,喊道:“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免貴姓寇,”他在不遠處停下腳步,悠然回眸,嘴角露出一點溫雅的笑意,“寇落苼。”
九合縣外有座金雕山,金雕山上有座鷹嘴崖,鷹嘴崖地勢險峻、易守難攻,奪得鷹嘴崖如同奪得九合縣,奪得九合縣如同奪得江北府,奪得江北府便有了一争天下的本錢,因此鷹嘴崖自古以來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亂時是兵荒馬亂的戰場,盛世卻成了土匪盤踞的窩點。肆虐九合縣、鬧得江北富商人心惶惶的群鷹寨,便坐落在鷹嘴崖上。
而寇落苼此刻,也在鷹嘴崖上,群鷹寨內。
他坐在寨主的寶座上。
繪着清雅墨蘭的紙傘尚撐着擱在腳邊,殘留的雨水順着傘骨淌落,浸濕了地上鋪着的虎皮毯。仍舊是一襲幹淨磊落的青衫,先前斯文靈秀的青年卻仿佛變了個人,沒骨頭似的斜躺着,擡起一只腳擱在椅子邊上,懶懶散散地道:“鴿虎。”
一個大漢應聲而出,正是先前負責調戲傅雲書的那位。
寇落苼撩起眼皮子,淡淡地睨了他一眼,道:“今天唱的這出戲,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鴿虎自覺演技精湛,将今天這出戲唱得風生水起,寨主定是看了滿意,要好好誇獎自己一番,嘴上不免要謙虛幾句,說:“小縣令雖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兒身,但一張臉蛋兒生得倒是好看,看着也算順眼。”
“好看麽?”寇落苼不由得想起之前傅雲書對自己行禮時,擡起頭來的一瞬間,面容細膩溫柔,眉清目秀,眼底天光明滅,如湖水幽幽。他忽地一笑,道:“倒真是好看的。”
鴿虎沒能察覺自家寨主心意變幻,顧自興致勃勃地說:“要說今天這場戲演的好,老大,還真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咱們哪兒有調戲良家婦女的經驗吶?都是青燕子軍師的詞兒寫的好,咱才能将那小縣令唬得一愣一愣的!”
“哦?”寇落苼的目光移向另一邊,“青燕子?”
乍被點名,青燕子心中不知為何忽地生出幾分惶恐,往前走出幾步,行禮道:“寨主。”
寇落苼嘴角再度揚起溫柔的笑,若是忽略他的坐姿和所處環境,倒真似一個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俊俏書生。他笑眯眯地道:“我交給你們的任務,你們都完成得不錯,本該獎賞,只是我即将久住縣衙,不能時常監督,未免你們因驕生燥……”
青燕子暗道不妙,悄然看向一旁,見鴿虎這拖自己下水的傻子還在傻笑,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
果然,寇落苼微笑着道:“未免你們因驕生燥,今明後這三日的晚飯,便免了吧。”說罷,彎腰撿起那柄紙傘,拂袖起身,丢下傻了眼的鴿虎以及滿臉委屈的青燕子,朝外走去。
待寨主的身影在視線中消失,鴿虎才終于反應過來,不解地揪住青燕子的胳膊,急問:“不都誇我們幹得好了麽,怎麽還要罰飯啊?”
“寨主是大英雄,那小縣令也勉強算是個美人兒,”青燕子沉着臉悶悶不樂地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吧。”
在寨子裏留了三日,監督了鴿虎和青燕子餓了三晚肚子,到了第四天,寇落苼背了個包袱,再度溜溜達達地下山了。
傅雲書已到任,街頭巷尾的百姓都在談論新縣令的事,寇落苼湊過去,笑眯眯地問:“大叔,在下剛回鄉裏,對縣中近況一概不知,敢問縣令大人怎麽了?”
那路人道:“新上任的縣令大人是孤身前來,未帶一奴一仆,縣衙中原有的人手不足,縣令大人便着人寫了告示貼出來,說要招個師爺。”
寇落苼道:“多謝告知。”
告示處人頭攢動,一群平頭老百姓也不知看不看得懂字,如一群被拎住脖子的鴨,踮着腳在告示處前撲騰。
寇落苼推開擋在跟前的人,将那張告示看了片刻,随即擡手撕下。
作者有話要說:
先放一章,後面的內容待我攢夠存稿再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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